克莉丝忍不住笑了。
有了这位大哥坐镇,克莉丝没能去特殊俱乐部“开眼界”,反而因为要扣押哈洛德回家,被顺路请去他们家做客。
下了马车,欧文在前面走,克莉丝很自然问:“你就是因为你大哥才没去学校?”
哈洛德想不到她这时候还敢说话,一脸惊恐看她,见兄长甚至没有回头,这才点头,压低声苦着脸说:“他回来一年多了,想要的职位还没安排出来,目前在我们学校任教。”
看来这一年里,哈洛德是被他大哥按着头学习,成天盯梢。
好兄弟就是在遇到问题的时候两肋插刀,遇到烦恼则再补两刀,克莉丝免不了冲他幸灾乐祸了一阵,心里却为这个总是大大咧咧的兄弟松了口气。
时下很少因为多子女平均分割遗产,埃弗雷特中将家虽说只有儿子,但是其他孩子的境况也没好到哪去,欧文作为老大,是理所当然的唯一继承人,反倒是后面几个弟弟只能拿到一笔钱。
所以哈洛德想要继续过现在的生活,就得想办法拼出路,要么借由家庭关系找到一个富有的老婆,或者搞个体面稳定的职业。
先是去印度打拼,回来后也没闲着,看来哈洛德这位大哥是个相当负责上进的人,以后应该也不会让几个弟弟过得太差。
他们在后头说话时,欧文只当没听见,将他们引到了饭厅。
女客们早就去会客厅了,男士们还在吞云吐雾聊天,看房间里的浓度已经有一会了,克莉丝进去后废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没呛出来。
克莉丝上学时来做过几次客,中将对她印象也很深,这会看到她就招呼他们都坐下,又问她抽不抽烟。
克莉丝只说:“给我一杯酒就好。”
中将的朋友也大多是些红制服老战友,体型保持得不错,精神头也很好,虽然因为战功或多或少都授了勋,也属于贵族阶层了,不过还是行伍气比较浓,聊起天很有趣,也什么都敢说,克莉丝光喝一杯酒的功夫就获知了不少消息。
在这些前辈们面前晃过算是打了招呼,欧文才领了两个小年轻离开。
打着朋友的名义出去浪的计划失败,哈洛德只好在兄长的凝视下硬着头皮写论文。
他对克莉丝的本事虽然没有直观概念,但是也非常清楚好友的城府很深,今天这两位碰上了,说不准能看到大哥吃亏,所以手里根本乱画一通,其实是在分神听他们聊天。
“我已经在下学期的学生名单里看过你的名字了。”
将糖罐推给因为咖啡苦了脸的年轻人,欧文平静说。
因为威克姆的事情在浪博恩度过了半年,后来又出国整整一年,克莉丝其实已经休学两年,正好她当初跳了两级,所以这个年纪入学正好,在意大利时她就写了信,表示今年十月份时自己就会去学校报到。
看来学校效率很高,刚到学期末,连名单都排出来了。
“请问你是教——”
“希腊史。”
克莉丝两年前的意向就是主攻历史学,而且她一直喜欢看神话故事,当初会选这个课倒不奇怪。
这个任职很符合对方目前的打算,清闲而且薪酬算高,因为是讲历史,对希腊语要求也不高。
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克莉丝忍不住调侃:“这么看来,我还是得叫你埃弗雷特先生,教授。”
欧文轻轻笑了,“课程外你可以不用这么称呼我。”
没能看到预想中期待的画面,老古板大哥甚至还笑了,哈洛德在一边瞪大眼睛,怪声怪气说:“克里斯,你干脆来做这个小儿子好了,反正我爸妈都喜欢你,现在连我大哥都对你态度这么好。”
克莉丝扭头,“我没空,毕竟你都那么好心建议了,我的五个姐姐现在才出嫁了两个,我要时时小心她们。”
——克里斯,我没记错,你有五个姐姐吧。一定要小心,女人一旦自以为陷入爱情,什么都做得出来。
哈洛德:“……”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朋友明明没这么记仇的!
所以根本就是宝贝那几个姐姐,连说都不能说那种。
哈洛德瞬间对那位达西先生肃然起敬。
敢当这小子姐夫的人都是勇士。
似乎也看出弟弟没心思写下去了,欧文干脆放两个人去一边聊天打室内高尔夫。等到中将那边散场,克莉丝顺势提出告辞。
伦敦的街边有煤气灯,而且这个时候街上还算热闹,她非常自然谢绝了主人家用马车送的提议,干脆慢慢往回走,途径以前就常去的咖啡馆,还绕进去买了喜欢的甜品。
她想了想,还是给布沙尼神甫也带了一份。
+
等马车消失在街角,爱德蒙才回过神,开始收捡散落了一地的信件。
似乎是为了配合这个身份的年龄,他的动作很慢,又像是在一点点俯拾自己的思绪。
爱德蒙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段让寄给“基督山伯爵”的文件转递给阿里,由忠实的仆人将这些文件更换了信封和邮戳。这样一来,“布沙尼神甫”可以正大光明接收一些“讨论学术”的信件,绝不会有人将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这次陪达西先生跑这一趟,除了与未来的房东搞好关系,也是想到在班纳特少爷一定会出席堂姐的婚礼,所以可以远远见上一面。
因此,他以为只需要到时候出席婚礼就好,所以大部分并不重要的文件都还是会寄来伦敦,其他必须亲自过目的部分则寄到麦里屯。
堆积起来的这些文件用事实证明,这次会面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爱德蒙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回房间,看着那摞书信,陷在黑暗里,再次陷入了沉思,如同终于从一场美梦里醒过来的人,细数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一开始以为远远见一面就会满足了,结果就像是面对莫雷尔家一样,爱德蒙控制不住想要探听好友的近况,哪怕只听到名字也好,却猝不及防从女管家那里得知,他一直以为的堂亲,其实就是克莉丝的家。
到这一步,距离陡然拉近,一切便变得不一样了。
从对方踏进屋子里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看过克莉丝和其他人说话,爱德蒙也想要让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落到自己身上,有了和过去从未有过的深入而愉快的谈话后,他更加想要被崇拜而信任看着,至少在学识上被这个连自己报恩时都没向他要求过什么的人依赖。
这在莫雷尔家从未有过,马赛时,他尚可以一直潜在暗处精心布置一切,可是毫无防备走进了一座处处都是班纳特少爷长大气息的宅子里,爱德蒙便如同落入了一个离奇的漩涡,知道挣扎无用,所以越陷越深。
这时候,他才陡然惊醒,如果发现自己隐藏身份的接近,对这个毫无保留分享善意的年轻人有多不公平,到时候自己将会面对的,就是失望和愤怒了,甚至连基督山伯爵拥有的部分他都会失去。
想到要失去这个人后,他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像是所有血液都冲到心脏里,来抵御这突然的锐痛。
一直以来,爱德蒙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记挂克莉丝,只认为是在报仇之外向年轻人寻求慰藉。
一开始惦念着要回报恩情,后来又头一次被认定是朋友,克里斯班纳特对他来说,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存在了。
马赛和罗马时,他只是喜欢看着这个充满生气、善良美好的年轻人,甚至放纵自己去看,想要从少爷身上找到一些过去的水手唐泰斯的影子,也为了告诉自己,并不是所有善良的人都会遭遇自己的不幸,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也像这个孩子一样,还是幸福赤诚的。
那时候,他的灵魂已经是一潭死水,偶尔因为仇恨带来的痛苦,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而这时候,只有看到年轻人,他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
刚才翻墙而出的那一幕重演,再加上可能失去这个人,让爱德蒙陡然意识到,他的心情早就变了,自从基督山岛的会面后,他已经不能从和克莉丝的相处里找到任何的抚慰了。
恰好相反,接近对方会让他心生一种与仇恨截然不同、却一样强烈的痛苦,像是自卑,像是惆怅,更多是焦虑不安。
这个独一无二的人,将他的一半灵魂用他已经不敢妄想的真情赎买出来,交还给他,这一半意识在黑暗里岑寂了太久,因为得到了自由,就开始不由自主去追逐这束光。
夜行动物被光笼罩后,虽然温暖,却因为在黑暗里呆久了,所以被刺得双眼都难受,甚至畏缩起来。
爱德蒙努力去辨识这个痛苦的源头,却根本找不出答案。
十年牢狱生活,已经将他变成了一个偏执的人。
出狱前的世界过于纯粹,出狱后,因为眼见仇人不仅没有遭到报应,还越过越好,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因果善恶。
他的复仇是因为满腔恨意而起,只是过去从未做过恶,一个善良的人再愤怒,却连惩凶除恶都要说服自己,让一次复仇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爱德蒙想到了上帝。就连宝藏都被埋藏在基督山岛,那么他便是上帝从坟墓里掘出来惩恶的使者。
——[因为是上帝把我从一无所有提升到了现在这样的地位。]
——[成为天主的一个使者。交易做成了,我可能将失去我的灵魂,但没关系,即便重做这场交易,我还是作此选择。]
他成为了一个虔诚的信徒。
教义里禁止的事情,爱德蒙唐泰斯就绝不会去想,他眼中的朋友与自己同性,所以他的所有猜测里,唯独没有那个真正的答案。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爱德蒙始终没有头绪,心烦意乱下,便捡起了那些文件来看。
就连这时候,他都下意识拿起了和克里斯班纳特相关的那封信。
这是他来英国时临时起意让人帮忙查探的,因为已经遇到了年轻人,所以爱德蒙一直没有看,也几乎要忘了。
几乎是漫不经心打开信,看清内容,爱德蒙却如遭雷击,整个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引自原著伯爵的话。
其实看过原著就知道男作者写感情戏多稀碎,我看完只觉得克莉丝唯一的情敌是上帝【喂
至于伯爵……最大的情敌难道不是浪博恩和大英帝国吗
伯爵现在是特别虔诚的信徒,杀了他都没法让他承认自己“弯”了,让克莉丝不小心戳穿他才刺激嘛
让我们给伯爵点播一首《洋葱》,情人节让少爷掉个马快落一下。
《
今天小剧场#微博推送体#
第71章 étoies
回到二姐夫家, 与门房随意谈过几句后,克莉丝仰头看了一下窗子。
好姑娘乔治安娜已经睡着了, 神甫的房间也是一片漆黑, 但是窗帘却没拉上。
克莉丝在自己客房的门口站了一会,还是不放心敲响了布沙尼神甫的房门。
“您已经休息了吗?”她低声问。
没有回应,屋内半点动静也没有。
想到对方年事已高, 担心出了什么意外,她顾不上礼仪,推门而入。
屋内过于昏暗,克莉丝花了好一会才适应过来,借着走廊的火光走到一边, 将手伸进口袋里,拿出火柴盒, 正要擦亮屋内的灯, 却被突然伸出的手捉住了。
这只手过于冰凉,就像是被渥浸了一块雪里,克莉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对方却先她一步缩回了手。
“别开灯。”
神甫沉声说。
克莉丝终于依稀看清了神甫的轮廓, 对方难得没带那顶头巾,只有花白的头发在昏暗里闪着光,面色却比月光还清冷。
她将纸袋放在几案上,静静走到一边, 关上了门。
这下克莉丝什么都看不到了,反而是重生于地狱里的人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晰, 吃惊看着对方将自己也跟着关在了漆黑里。
沉入昏暗里的阿多尼斯小心摸索着,实在找不到沙发,干脆小心在床的边沿坐下了。
“我记得您说,黑暗有益于您的思考。看来我打扰了您的冥想?不好意思。”
年轻人轻声说,语气却一点也不抱歉。显然是看出了朋友的不对劲,所以有意轻松氛围。
“请让我一个人呆着。”
年长者艰涩道。
因为这句话,声音清越动听的那个人突然轻笑起来,即使能看清一切,黑暗还是将听觉无限放大,距离无限拉近,让听到的人不自觉屏了气。
“我拒绝。那天我也说了同样的话,您可没有这样做。机会难得,请让我也以此‘回报’您。”
克莉丝语气轻快说。
爱德蒙静静凝视她,沉默了一会,才说:“那么,我的朋友,请随便说说你自己吧。至少将我从挣扎里解救出来。”
这时候,两个人的形势和在荒岛时完全颠倒了过来。
一个有意试探,一个毫无防备。
认为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正好随便起个话头,克莉丝无所谓说:“我的家您已经见过了?我在那座宅子里一直待到十二岁。”
“后来我就外出上学了,提前两年毕业,出国游学,在意大利时呆了半年,主要停在佛罗伦萨,之后又去罗马度过了狂欢节。”
“回国后没多久就遇到了您。接下来可能去上学参选吧。和无数绅士的继承人一样生活经历。”
这番话全都是真的,也还是熟悉的风格,和荒岛上一样。
短短几年内在狱中艰苦的环境下,学会法利亚神甫的全部学识,爱德蒙唐泰斯的才智和记忆都相当不错。
面前的人说出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因为是出狱后难得的美好回忆,所以一直珍藏心底,时时拿出来细数。
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巧合,每次都这么精准让他想偏,很显然,早在遇到那位老谋深算的国务大臣前,克里斯班纳特就已经是一个颇善话术和伪装的人了,可能也就是因此得到了恩师的赏识。
抓住海关办事员这一个线头,将感情隔离开,用理智剥析,爱德蒙很轻松就得到了答案。
现在想,哪怕是正式职员,那些护照也太多了。
当初因为刚刚出狱,大部分社会经验都还停留在十年前,他做水手时虽然常常与海关打交道,但了解并不深,尤其对方是外国人,出身也比他十几岁时高出不少。
农民会误以为皇帝用金锄头,爱德蒙理所当然相信了,一个才十六岁的乡绅儿子,也是能被塞进部门历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