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克莉丝会发自内心感慨,如果没有格里芬,荒岛上他们还会互相试探很久一样。爱德蒙也忍不住由衷惊叹,对方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来英国,同样不会算到自己将获得一笔宝藏。
毫不犹豫用了海关办事员的身份解释那些护照,恐怕那时候,年轻人就已经完全摸清了自己的底细,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在他的逃犯身份上深挖。
面前的人与自己势均力敌。
这时候,之前所有对这个人的爱怜和关心,连着他想要护着这个人的想法,似乎就都变成了笑话。
连眼前的最后一扇门都被合上,爱德蒙以为自己会很失望或者愤怒。
结果他也的确很心酸而且恼恨。
却都是冲着自己去的。
即使这时候,他还是不自觉在为眼前的人开解:面对一个赤裸长须的逃犯,才十六岁的孩子,聪明做出了最正确的隐瞒,而且不论如何,那些帮助和善意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一边,坐在床沿的人还在轻声说一些旅途里有趣的事情,虽然看不到自己,却还是认真睁着眼。
“克里斯。”
他用一种很温和的语气叫着这个名字,截断了她的话,模仿着记忆里法利亚神甫的声调,“已经足够了。谢谢你。”
“那么您早点休息。”
年轻的绅士被骗过,只是笑了笑,起身告辞。
“对了。”
年轻人在光影交接的地方回身,走廊的煤气灯将那双黑色的眼瞳映照,如同日光下打磨过的黑曜石,提醒道:“我给您带了一份点心,就放在桌子上了。”
“那么,晚安。”
“晚安。”
克莉丝的离开似乎把他烦恼的那一部分也带走了,自觉想通了一切,爱德蒙面上镇定,点了灯,将剩余的文件都沉下心看完了。
目光最后停在了矮几上的那份甜点。
他还是打开了纸袋,依言吃下了。
甜食的确会让人心情好起来,而且,这种清淡的甜度,果然是克里斯班纳特会喜欢的口味。
想到这个名字,他陡然惊醒,原本甜蜜的味道也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爱德蒙坐在灯光下,却像是回到了在突尼斯曾经踏足的撒哈拉沙漠,被照得无所遁形。
所以,即使看清了真相,他也没办法不去想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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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莉丝第二天起得很早,没有和三位达西一起吃早餐,随便在路边的咖啡馆解决了,叫了辆车,报出了昨天威廉留下的地址。
新一任的德文郡公爵在伦敦的住处很大,不过显然许久没被打理过了,大门掩蔽,杂草丛生,也没有半点人气,乍看上去就是哥特小说或者鬼怪传说的经典片场。
克莉丝上前敲了门,门缓缓拉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干瘦的老头,警觉看了她一眼,见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封请柬,对方只瞥了一眼,很快就放她进去了。
……看来是只有自己这一个客人了。
克莉丝跟着看门人往前走,连屋里也没有仆从,四下里寂静无声,长长走廊上的猩红地毯像是没有尽头,夹道的金框油画间也是紧闭的大门,给人感觉像是走进了恶魔城,下一秒就有管风琴声会响起一样。
走道尽头的房间里,克莉丝总算看到了绿眼睛发明家。
半年不见,威廉比在市长家更加不修边幅了,不过面上看上去比过去快活了不少,见面就兴高采烈说:“克里斯!我,我找到,合适的了!”
嗯,说话也有些磕巴。
克莉丝扬眉,惊奇说:“你有多久没说话了?”
蓬乱的头发一耷拉。
她忍不住笑起来,“不是说有新发现吗,带我去看看。”
威廉这位“老板”果然阔气,他的房间比马赛时还要大多了,设备也都升级到了克莉丝看不懂的类型,不过整体也更乱。
克莉丝听说有的人就是喜欢将东西乱摊着,如果有人来收拾得整整齐齐,他自己反而更加找不到,而且听说不少天才都是从凌乱里获取灵感的,所以对这种画面适应非常良好。
前两天刚被来这里看自己的父亲责骂过,看好朋友这样,威廉兴致更高了。
提到自己擅长的部分,发明家说起话流畅了很多,带着她在如同战场的房间往书架方向移动,一边说这半年里自行车的新进展。
“以你这个进度,看来可以让我找的那位律师来伦敦了。”克莉丝欣慰说。
威廉瞪大绿眼睛,很无辜很天真问:“找律师做什么?”
克莉丝:“……你不想申请专利吗。”
“噢,噢。”威廉不好意思把头发揉得更乱了,“我没想到,克里斯你居然都请好律师啦,想得真周到。”
克莉丝无奈叹气:“你也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因为献身科学,已经到了看破名利的地步了。”
发明家开始很认真和她辩解这其实是一种偏见。
得知这里只有自己刚刚见到的那一个仆人,克莉丝决定还是不要留下来吃晚饭了,和威廉聊到四点就起身告辞,出于礼貌,又提出和这里的主人打个招呼再走。
威廉很爽快同意了,引着她上楼,停在了主卧外。
大宅的主卧是双扇木门,也是紧紧密闭着,门边还有一方桌案,上面放着一大摞白纸和笔墨。
威廉在一边唰唰写了两行字,轻轻敲门,熟门熟路把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屋内连脚步声都没有,过了一会,缓缓推出一张纸来。
威廉开心说:“克里斯,公爵向你问好。”
克莉丝:“……”
现在她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关系这么好了!
眼尖看到门内又推出了一张纸,威廉捡起来,这次,克莉丝凑了过去。
——我记得你的朋友也在剑桥?问他要不要参加开学后的数学名誉实验。
数学名誉实验*由剑桥大学举办,有点类似于建模竞赛。
克莉丝对要交给老师的论文很有信心,这时候看到这个,想到自己结业考试名次最高的是代数,不免起了兴趣,亲自写了纸条又塞进去。
这次推出来的是一张报名表。
最后克莉丝还是没能看到这位神秘的德文郡公爵。
威廉将她一直送到大门口,克莉丝本要问他有没有参加,突然记起市长夫人说威廉考上了牛津大学,不免好奇问:“我记得公爵也是剑桥大学毕业的,当初既然是他鼓励你考试,你为什么还是去了牛津?”
威廉下意识抖了一下:“因为我爸爸就在剑桥任教。”
“他教什么?”
“英国史。”
到底是伦敦太小了,还是自己最近和未来的教授太有缘。
克莉丝也沉默了一会:“那还真巧。我马上就是你爸的学生了。”
发明家拍了拍她的肩膀,哭丧着脸说:“克里斯,你在学校可千万不要说认识我,我担心你被我连累挂科。”
克莉丝:“……”
父子关系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
回到达西家,克莉丝正好赶上吃晚饭。
二姐夫家里现在也就三口人,他年收入还高,所以生活水平相当不错,至少克莉丝最近来伦敦后吃饭还挺积极的。
餐桌上,达西宣布了一个消息,说是彭伯里有些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伦敦的社交季今年要搁浅了,他们明天一早就出发,中间也只在宾利家停一天。
他还特意轻声问了乔治安娜的意见,和他们一起会彭伯里,或者留在伦敦,让她的另一位保护人费茨威廉上校来这边照应她。
乔治安娜对社交季没兴趣,对嫂子却很不舍,毫不犹豫选了和他们一起走。
达西想了想,妹妹在身边也的确放心一些,所以同意了。
等两位女士下桌离开饭厅后,克莉丝才拧眉问:“暴动已经蔓延到德比郡了吗?”
达西没想到她居然已经了解到这种程度了,吃了一惊,很快意识到,面前这位是个完全可以商量事情的人,一下又定了心思。
这时候,布沙尼神甫在自己房间用过餐,遵照习惯来到了饭厅。
神甫是外国人,还是神职人员,问题当然没有小舅子说得那么严重,所以达西也没有避讳,直接道:“只是几个选区在较劲,我刚刚收到信,附近的镇上多了不少流窜的人员,所以我必须回去坐镇。”
克莉丝点头。
达西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克莉丝平静道:“我昨天去了趟埃弗雷特中将家,他们聊天时我听到了一点,知道最近西南部在调兵,加上最近一些小报纸上的改革呼声也比较高。”
浪博恩这种小村庄虽然适合埋头学习,消息还是闭塞了一些,今天是到伦敦的第二天,克莉丝这才知道,最近议会改革正闹得沸沸扬扬。
老狐狸肯定早就探听到风声了。
从那封信开始,她几乎就是被吊着耍,克莉丝很快就接受了目前阶段,自己暂时翻不出他老人家五指山的现实。
她又想了想,觉得到了德比郡,师母就肯定会联系自己,到时候也瞒不住了,回彭伯里后达西肯定会很忙,以免到时候让画面更混乱,现在可以向二姐夫交个底。
于是她接着道:“而且我因为老师布置的功课,最近一直在研究《国会法》,最近脑子里的大事就这一件,所以这点敏锐度还是有的。”
达西听到《国会法》就觉得不妙,还是硬着头皮问:“你的老师是?”
回忆起上一次郑重告知,结果给她爸来了个防不胜防,克莉丝这次选了聊村口王师傅的语气,非常轻松说:“费尔德侯爵,我记得他家离你家不远。”
达西还是受到了惊吓,表情非常精彩,甚至让他自己都非常庆幸老婆不在身边,良久后才说:“是离我家不远……但是离我就很远了。”
作为一个只想守着祖产过日子的乡绅,虽然手下的农选民很多,但是他也都遵循父亲在时的交际关系跟着投票,达西一直觉得政界离自己相当遥远。
小舅子一句话陡然把这座家门口每天都能看,但是从来不会爬的大山搬进庭院里来,达西有点接受不能,想了想决定喝一杯酒冷静一下。
克莉丝耸肩,又侧身看向外国神甫。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私设声明:卡文迪许历史上没有爵位,而且也是十八世纪的人,可以当做这位德文郡公爵的原型是他,或者就当做他,只是被我魔改了身世。反正大家自由脑补啦。
数学名誉实验是《名利场》里看到的,只知道剑桥有牛津没有,还发金奖章,具体干啥没有考据到,这里简单粗暴私设是数学竞赛了。
第72章 étoies
第二天一早, 克莉丝一行便出发往北走。
达西和伊丽莎白当然还是同坐一辆车。新婚的小夫妻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其他人既不想打扰他们, 更不愿意为难自己上去被闪瞎眼。
因为浪博恩到伦敦的距离很近, 所以随侍照顾乔治安娜的管家太太就留在伦敦等她,这次再出发去彭伯里,克莉丝所在马车里坐满了四个人。
这位管家太太是当年威克姆同谋扬格太太的继任者, 由达西亲自挑选,面上慈眉善目,也很呵护乔治安娜,却对男性非常警惕。
出家的教士一把年纪了,很让人放心, 所以她上来便坐在了克莉丝身边,又请小姐坐在了自己的面前, 好彻底将两个未婚小年轻隔离开。
于是布沙尼神甫便坐在了克莉丝的对面, 没有说话,也不看她。
毫不知情被摘了马甲的克莉丝一路都忙着构思论文,趁着马车在最近的驿站换马时,又离开座位, 骑上了小白马。
从伦敦出发,往彭伯里去,正好途径大姐夫家,这段路程虽然远, 但是二姐夫出得起钱走这个时代按里收费的高速公路,中间省了不少时间, 所以他们可以在宾利家多停留一天。
克莉丝也有一年多没见简了,因此远远看到熟悉的路标,扬声说了一句自己先过去,夹了马身,便先一步到了庄园。
门房看守其实见过克莉丝,不过她外出一年多,变化太大,没有认出来,看打扮是位绅士,听是夫人家的姓氏,还是进去通报了。
宾利很快就迎了出来,看到克莉丝由衷感慨了一番,一边说简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一面开始张望达西他们到了没有。
克莉丝也打量了一番大姐夫,发现他的脸比一年前要圆了一些,显然小日子过得相当幸福,恐怕简补充营养,连他也跟着变胖了,又联想到达西因为特许结婚证奔波,量裁婚服时才发现自己瘦了,忍不住笑出来。
时隔几个月,两位好朋友再次重逢,果然很快发现了彼此的不同。
宾利还是那副轻松愉快的语气,一面调侃:“达西,你不会因为能娶到伊丽莎白,所以每天都激动得睡不着了吧。”
达西瞪向兄弟兼连襟。
没心没肺向自己秀了一年幸福,现在还要在心上狠狠捅一刀,偏偏这个人还不是故意的。
……谁让他当初刚愎自用拆散了他和简呢,忍着吧。
爱德蒙看向这位大姐夫。
这个无比熟悉语气和表情,显然就是刚到马赛时,班纳特少爷面对外人扮天真模样的原型。
……谁让他当初满脑子都只想着在恩人身上找另一个自己呢,傻了吧。
宾利对这两道目光毫不自知,非常热情引着两位各怀心事的男士进屋,让小舅子和二妹跟着跟着庄园的管家太太上楼见妻子。
七月已经有些热,好在今天有点微风,简带着帽子坐在窗边缝小衣服,她看到克莉丝后很惊喜,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她们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了,大家一起坐下时还嗔怪着说自己没那么娇弱。
伊丽莎白问大姐身体近况时,克莉丝就在一边打量,见大姐被呵护照顾得很好,精神不错,面上没有疲惫和忧色,尤其她本来就生得温柔动人,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期待新生命的年轻母亲,这才放下心来。
简注意到她的目光,又轻轻柔柔问她这次游学怎么样,聊了一会天开始犯困,伊丽莎白交代了一番女仆照顾她去休息,便和克莉丝轻轻带上了房间。
下楼时,伊丽莎白意外问起克莉丝神甫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