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一个孩子吗?”连海深好半晌,才问道:“我是说,如果这个孩子我保不住了。”
“不是你生的,我不要。”
连海深忽然笑了,手搭在平坦的腰腹上说:“整个丞相府里只有我一个人,你哪来的庶子?”
“再说了,你还想要庶子?”
相衍眼睛一亮,几乎是狂热的抓住她的手,有些委屈地说:“你刚才那样问,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最后的几个字几不可闻,连海深喉头有些发涩,说:“你想得倒是挺美,若真有那么一天,我......”
“只有你就可以了,没有那一天。”相衍将她的话打断,说:“相家的香火与我无关,我只要你就可以了。”
“......你发誓倒是发得快。”连海深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明日我想多请几位太医过来瞧瞧,若是有法子治,右相大人也不用因为小女子断了香火不是?”
相衍一下将她抱住,他知道连海深心里指不定多难过,抱着她一遍遍地说:“不怕,以后收养也好,如果生下这个孩子会让你出事,我宁愿断子绝孙。”
“你简直......”连海深被气笑了,说:“哪有人这么诅咒自己的?”
“不是诅咒,是保证。”相衍无比认真地说道,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如果留得住,我们就留,如果没有缘分,就等那个缘分。”
“如果命中注定没有呢?”
“那就两个人孤独到老,生同寝,死了你也是我的!”
连海深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睛,叹了口气将人揽在怀里,说:“说什么死不死的,说好了的,你要长命百岁啊。”
两人抱着,互相感受对方的温度,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安心下来。
徐太医的话仿佛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时不时就要将两个人刮破一道口子,血肉模糊,碰起来生疼,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
禁内大门被缓缓推开,走出来一道单薄的身影,正是进宫给皇帝治病多时的小洛氏,她揉了揉肩膀,忽然看见相家马车停在不远处,马车边长身玉立站着一个男人。
“是你?”
相衍偏过头,示意她上车。
平稳的马车上,小洛氏一边整理自己的针包,一边说:“明德帝体内的子蛊已经取出来了,我是重诺的人,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不必如此防备我。”
“相某不是为了圣人的身子来的。”相衍面色十分冷淡,仔细一看眉宇间仿佛纠着淡淡的忧愁,小洛氏问:“那是怎么了?”
“深儿的身子......”
听相衍把话说完,小洛氏皱紧眉头:“徐太医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
“接连三四位太医看过,都这样说。”相衍说道,这几日的求医让两人几乎要放弃这个孩子了,可他还记得徐太医一开始说或许问问小洛氏,还有法子能救。
可小洛氏一连在宫里住了好些日子,今天才出来,这不天都没亮相衍救亲自来了。
小洛氏听完,哑然道:“......你和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她也没想过相衍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个女人,特意来求曾经是生死大仇的她。
“她是无辜的。”相衍半垂着眼:“不知你有没有法子?”
“行医也讲究望闻问切,我总得先见了人呢。”
小洛氏和相衍回府的时候连海深已经起来了,这几日她总是睡不好,一醒来没看见相衍更是睡不着,索性就起来了。
相衍先一步进门,瞧见采兰和赠芍正将早膳撤下去,小洛氏跟在背后刚进门,赠芍就叫道:“这个女人来做什么!”
采兰和赠芍曾在小洛氏手里遭了大罪,相衍说:“有些事请教她,你们先出去。”
小洛氏是相衍带来的,采兰赶紧一拉赠芍,俩人出去了。
小洛氏坐在连海深面前,看见她有些苍白的脸色,说:“我看看手。”
连海深乖乖伸出手,她把着脉好半晌,说:“她这胎确实不稳,之前吃的药太毒了一些。”
相衍眼睛微微一亮:“可有法子?”
小洛氏看着她白净的脸,问:“法子是有,挺痛苦的,治吗?”
连海深一点都没有犹豫地,说:“治。”
“情蛊。”小洛氏说道:“敢不敢?”
”情蛊?“
几乎是一瞬间,相衍就想起了当年小洛氏刚进府给相佩生治病时的情景,当时相配僧已经是半死不活的了,结果小洛氏给他下了保命的情蛊以后身子还真慢慢好起来了,此次也是一样,若不是碰上了更厉害的无名子,相佩生也不一定会死。
“孩子呢?”连海深说:“可以保得住吗?”
“情蛊会慢慢吞噬掉你体内不该有的东西,清了余毒孩子当然就没问题了,不仅如此,还能强身健体。”
“我愿意!”连海深道:“大嫂,多谢你了!”
“你先别谢我。”小洛氏打断她的话:“情蛊又不是大白菜,哪里会随处可见?”
“那......”
“我这里没有。”小洛氏道:“你可以叫人从安南府带,我记得你的舅舅就在安南,让自己人带着种东西不是更安心么?”
说罢,她嘲讽似的笑了两声,连海深说:“还是要多谢你,否则我......”
“你不需要谢我。”小洛氏露出嫌弃的表情:“佩生不喜欢你们,我也不见得喜欢,帮你只是因为你也帮过我。”
“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小洛氏的性格果然是江湖儿女一样快意恩仇的,连海深心定了定,脸上神情也轻松起来。
小洛氏没有多留,道过别后径直往外面走,相衍紧走几步追上去,说:“你如今在哪里落脚?”
相佩生下葬后不久,小洛氏就进宫帮明德帝治病,说起来快一个月没有回过相家了,相平自从皇后太子被禁足后,也干脆称嫡子过世思劳成疾,称病在家。
小洛氏不想回到相家,她望着外面的街道,说:“天下之大,难不成没有我的落脚之地?”
“我倒是有个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
相衍回到府里,连海深提着裙子跨过门槛就扑了上来,吓得他连忙将她稳稳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地说:“胡闹,这样蹦跳,伤着自己怎么办?”
“我太高兴了嘛!”连海深抱着他,眼睛晶亮晶亮的:“你听见了吗,她说可以治!”
虽然情蛊事以毒攻毒的法子,但连海深不在乎,只要不背叛对方,情蛊就是一道贴在身上的保命符,不会危及性命不说,还能一定程度上护着宿主。
她真的想要给相衍生一个孩子,生一个像他们两人的孩子!
相衍弯腰抱起她回屋,说:“这就值得你这样高兴?”
“我得马上去信舅舅,请他从安南捎一双上来,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我怕到时候来不及。”连海深兴致勃勃地说道:“对不对?”
”对,你说的都对。“
覆在两人头上多日的阴霾一朝散去,他们看着彼此,都露出真切的笑容。
*
褚国使团是伴随着年底的秋雨进的长安城,在那之前,大梁皇室上下已经盼了许久了。
这是相衍开府以后参加的第一场宫宴,连海深特意吩咐人制了两身新衣裳,沉稳的绛紫色滚着暗金色的边,上面用玄色丝线绣着吉祥的纹路,相衍小心扶着她的腰肢,低头看了看还平坦的腰腹,在心里嘀咕:这样纤瘦的腰肢里真的孕育着他的骨血、他的孩子吗?
一不注意就愣愣盯着她的腰腹好半晌,直到连海深将他推了又推,没好气地说:“看什么啊!”
“我......”他看着,喉头忽然发紧,说:“今日有没有不适?大都护的人马会在年底到长安,到时候就真的没事了。”
“嗯,我知道啦。”连海深强压下涌到喉头的呕吐欲望,勉强笑着。
“今日宫宴你要紧紧跟在我身边,哪都不能去。”相衍说,一边将她有些微微发冷的手抓在手里。
连海深另一手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啊你,今日的宫宴不比平时,褚国使团俱在,你身为右丞相必定很忙,我还能同你绑在一起?”
“能。”相衍执拗地说:“我说能就能。”
“宫里的人大多不老实,谁知道她们里面是人是鬼?”他有些孩子气得说:“你现在的身子哪里受得住,不如今日的宴不去了?”
“圣人封了我为诰命,这是受封后的第一场宴,按规矩该去谢恩的。”连海深道:“你别孩子气。”
相衍叹了口气才算妥协,又絮絮叨叨地说:“如今皇后和太子是被关在潜邸,可陈贵妃还在外头。”
“陈贵妃?”
陈贵妃自从唯一的儿子李至被打发到鲁地以后消停了一段日子,结果皇后太子被禁足,她又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了。
连海深握着他的手,相衍又说:“褚国议和带来了他们的公主,说是和亲。而鲁王和蜀王如今还没有正妃,陈贵妃求了旨意,让鲁王提前到长安来了。”
“鲁王已经外放驻旗,也能随意离开封地?”
相衍笑了笑:“原本是不能的,但太子实在......”
实在不争气。
加上陈贵妃枕头风吹得紧,心软中庸的明德帝也就同意了。
“褚国是边境小国,可国力也不容小觑,如今鲁王、蜀王都有封地豢养亲兵,若是有了褚国做靠山,岂不是更加十拿九稳。”
小洛氏为明德帝解了蛊毒祸患以后,他身子是一天一天好转了,可明德帝毕竟年近花甲,前些年又总是沉迷丹药,身子早大不如前。
而太子被软禁,李至、李墨封王,让他们尊一个黄口小儿为皇,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这场储位之争是迟早有一天要面对的。
连海深叹了口气:“难怪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一辈子都在权力的漩涡里挣扎。”
“最后赢的只会是一个,其余的不过是为了竞争出这一个的牺牲而已。”相衍说道:“弱肉强食,古来如此。”
连海深点点头,表示理解。
*
席面摆在长平宫里,但是宴席没开之所有人都可以在附近走动,相衍牵着连海深迎面就撞上了春风得意的李长赢,后者围着相衍夫妻啧啧了两声,冲连海深眨眨眼:“相夫人。”
相衍轻轻哼了一声,李长赢却只顾盯着连海深:“听闻夫人有喜,本宫都未来得及送上贺礼,实在是失礼。”
连海深对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公主很有好感,笑容也多了几分情真意切:“承蒙大公主关照,妾身惶恐。”
李长赢很快就被身边的女卫喊走了,连话都没能多说,相衍低头给她整了整身上的斗篷,说:“不用理会她,不过也不用防备她,大公主虽然行事乖张,却不是个坏的。”
连海深的目光却越过众人,看向角落一个戴金冠着蟒袍的人。
相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那是二皇子,已经获封蜀地,等褚国使团一走,他也会带着生母万氏离开长安。”
“万氏?”
是了,万氏不就是那个和她一起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动静都十分微弱的‘人’吗?
连海深没有见过万氏,可是从别人的叙述里不难想象她的惨状,她不禁说:“二皇子身世很可怜。”
李墨的身世在宫里许多人都不敢提,万氏本来是行宫伺候皇后宫中的粗使婢女,因为一夜雨露得以有孕,当时皇后都未有子嗣,而皇帝竟然临幸了一个粗笨奴婢也令他觉得丢人不已,所以李墨一直被有意无意‘遗忘’在行宫。
相衍只是没想到,万氏竟然一直被关在宫里。
“褚国是不是离蜀地很近?”连海深突然问道。
“嗯。”相衍说:“两地确实很近。”
不知为何,连海深心里总觉得有些奇异的感觉,当见到那位褚国公主的时候,这种奇异的感觉被推到了极致。
这位公主看起来也算奇特,一身火红的狐毛裙子,脚上踩着牛皮靴子,下巴总是微微扬着的,仿佛看谁都是睥睨着的。
明德帝坐在上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姓万,名字叫拱月。
大概是取自万星拱月的意思。
”噗嗤!“严肃的席面上,竟然有人笑出声来,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李长赢笑得正欢,虽然她天生是一副笑模样,但是褚国人不知道啊,万拱月当下就生气了:”都说大梁朝是□□上邦,最是注重礼仪的,我觉得不过如此!“
李长赢把玩着手里的杯盏,余光好像看见了什么,脱口而出说:”本宫只是被公主的名字逗笑了,公主的名字取得真是......合适。“
万拱月神情太过倨傲,仿佛不将在场所有人放在眼里,可笑褚国可是来议和的。
别人不敢开这个口,那就由她李长赢来开好了!
”你放肆!“万拱月汉话说得不利索,怒目相对:”我倒是想听听你的名字有多好听!我的鞭子下不死无名鬼!“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李长赢在长安横行霸道,几个皇子都要让她两分,这个万拱月上来就得罪她,一会儿李长赢性子起来把她打死怎么办?
好容易边境要恢复和平了,可不能这样!
李长赢却没有像百官想的那样恼怒,她掷地有声道:”本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氏,长赢。“
场边一身铠甲戎装的男人听见这个名字,忽然抬起头来。
万拱月皱眉道:”你的名字也很一般,竟然还敢嘲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