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画画,却因为画画会影响成绩而在中学时候被迫收起所有画材的女孩儿已经长大了。
余笑的手放在她母亲的肩膀上,轻声说:
“妈,您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好,真的。”
她的父母不需要她去原谅,过去的那个女孩儿,也不需要现在的她去代表。
过了一会儿,她们两个人前后脚从医生那儿回了病房。
余笑的妈妈又对褚年说:
“你现在是孩子长得快的时候,得控制饮食,不然孩子太大了不好生,要不这样吧,你以后啊少吃肉,一顿饭就一碗汤,然后吃点主食、蔬菜就行了,还可以吃点鱼啊虾啊。”
还在啃鸡架的褚年一脸懵地擦了擦自己嘴上的油。
怎、怎么一下,自己的待遇就降了?
第74章 孕期记事(九)
晚上,余笑的妈妈想留下换女儿回去休息,被余笑给劝走了。
躺在床上,褚年轻轻哼了一声,后腰的一根筋突然抖起来似的疼,余笑过来帮他翻了个身,他长出了一口气。
“余笑,你之前说你宁肯当个蜡烛,所以这几天是又跑我面前烧来了?”
话说出口,褚年都觉得自己酸溜溜的。
余笑本来正在给保温杯里灌水,防着褚年半夜想喝水,听了这话,她静静地把水装完,盖子拧好,才转过身看着褚年。
“之前我妈说你现在比我当初娇气可爱了。”
褚年:“噗!”
余笑接着说:“那我当男人,也当得比你好。至少在这里,在这个时候,我该怎么是个丈夫的样子,就不能少。”
这话换来了褚年一声不屑地轻哼。
“你不用变着法子说我从前有多不好啊,啊,余笑,我以前再不好,现在是我在这儿跟老母鸡抱窝似的等着生孩子,你倒是出去见风见浪自以为了不起了。”
面对褚年的挑衅,余笑很平静:
“到现在你还觉得变成女人怀孕生孩子就是一种惩罚,可见你是真没什么悔过之心。褚年,你在经历的,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每个女人应该甚至必须经历的,怎么换了个性别就成了惩罚呢?”
外面的风声隐隐,余笑把水杯放在了褚年的床头上。
“人类发展这么多年,连出生所在的地球都可以突破,可以去太空,可以去月球,甚至很快要去火星,可作为人类个体,我们的心依然受困于自己的性别。”
褚年仰着头,看着余笑慢慢地说:
“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不同的是,我现在开始改变,可你还没有。”
明明是在说他怀孕生孩子的事情,怎么就能扯到性别上。
褚年想要反驳,肚子里突然一动,他“嘶”了一声,屏息等着,可惜里面那位小拳手只打了一下,就没有第二下了。
“你让我跳开性别?你看看我的肚子,你跟我说,我怎么跳?你让我怎么跳?”
余笑已经合衣躺在另一边的床上。
当褚年是个男人的时候,他理直气壮地去谋取属于“男人”的利益,当褚年是个女人的时候,他也理直气壮地使用属于“女人”的优势。
这一点,余笑真的拍马不及。
可对余笑来说,重要的也不是这些。
双手枕在脑后,她看着天花板,轻声说:
“褚年,在赭阳我见到了很多很多人,我跟他们打交道,有特别成功的官商,也有城中村里连工作都找不到的……我发现他们每个人都过得有自己的滋味儿。”
褚年不喜欢余笑的语气,他挑刺儿说:“谁过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呢?”
躺在床上的“男人”笑了一下:“从前的我就没什么滋味儿啊。不过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却真的想不到别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精彩。有时候,反而是我自己看低了的人,又回过头来教训了我。”
余笑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在赭阳,我认识了一个想离婚被老公被老公拿刀砍的女人,在那个男人真的进去了之后,她又出去打工赚钱,你猜她想干什么?”
褚年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转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身上,什么离婚,什么砍,什么打工赚钱?不是说为什么余笑想换回来么?
“她想干什么?”
“她要赚钱接着打官司,跟他老公离婚,把孩子的抚养权夺过来,你能想到吗?
她之前为了让老公不要被告,她能大热天地跪在地上求人,那时候整个东林城中村的人都说她有情有义……可是一旦事情变了个方向,她就能再次冲到前面去,哪怕所有人都骂她,哪怕她的婆婆学她,在冷风里跪在地上求,她也要离婚,也要夺过来孩子的抚养权。
我之前以为她太傻,被有心人利用,我也觉得她被困在笼子里,就算努力挣扎了,也逃不过一个笼子,可我错了。”
余笑的脸上很平静,这段时间她所经历的事情实在是纷杂精彩,让她越发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
可她还是忘不了在东林看见的那一幕。
老妇人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所有的人都在劝那个女人不要落井下石。
那一幕是何等的熟悉啊。
余笑还记得自己撕开了伤口给那个女人看,嘴里喊着让自己也会痛的话。
她绝没想到自己会看见后来那一幕。
“你为了你的儿子跪在地上求我,我也能为了孩子能跪在地上求人!现在就是法官都说了你儿子有罪!你儿子有罪关我儿子什么事儿?凭什么牵累他被人看不起?!我就得离婚带着孩子去南方过日子去,你有种跟你儿子一样拿刀砍我!一命换一命,我死了你也跑不了,我不死你也进去了,你儿子就连个探牢送饭的都没了!”
晚秋的冷风里,那话字字都带着冰,又在冰里裹着火。
“你们都让我当好人,你们摸摸你们自己的良心,我挨打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呢?啊?你们姓黄的,外姓人嫁进来也是外姓人,挨打受骂你们一声不吭,你们自己家的人出事儿了,你们逼着我去求人,又逼着她来求我,你们自己倒好,从头到尾从头脸到脚底都是干净的。”
绝望无助的母亲,也可以变个样子。
那一堵又一堵的死人墙困了不知道多少人,却也一直有人往外爬。
拼了劲儿、不怕死地往外爬。
不管她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她都让余笑震惊了。
听着余笑说话,褚年费劲地转过身,眼巴巴地看着她,问:“所以呢?这么一个女人,是让你有了什么想法么?”
余笑轻轻笑了笑。
“她能走出来那个笼子,我没理由走不出来我自己的笼子。褚年能做到的事情,余笑没理由做不到。别人是男人能做到的事情,我是女人我也能做到。你知道么,褚年,这是我遇到你之前,为自己想过的人生。”
只是凋落在自我放弃的拥抱中了。
像一朵没来及开的花。
余笑想把那朵花拾回来。
这些日子,她学会了贪心,也学会了欲望,学会了问“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只是这些东西没有指向那条看起来平坦的路。
因为那条路的下面葬着这朵花。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突然想要换回来了,就是因为这个。”
“所为了那段什么人生,你愿意换回来?”褚年觉得这个解释像个笑话。
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余笑点点头。
“但是哪怕是为了这段人生,哪怕是为了换回来,你也不想再对我有感情?”
余笑继续点头。
她一直很佩服褚年的理解力。
“我想不通。”
褚年是这么回答余笑的。
“我也不需要你想通,安心生下孩子吧,要是你想到了什么换回来的办法,记得告诉我,我可以配合你。对了,需要我给你擦脸么,还是你自己去洗漱?”
“我自己去吧,那个洗脚盆在哪?我脚有点肿,想泡泡。”
“我拿给你。”余笑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场交谈最终还是归于了生活琐碎的平淡,熄灯之后,褚年躺在床上,他的腰背和肚子都不舒服,可他不想打扰余笑,就慢慢地蹭着转身。
“褚年,这是我遇到你之前,为自己想过的人生。”
遇到我之前?
终于找了个还过得去的角度,褚年轻呼了一口气,手摸了摸肚子。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大学图书馆外的梧桐树很高,树下的路也长,他走在树下,听见有人喊“余笑”。
余笑?
这个名字怪怪的。
他下意识转头,看见一个女孩儿跑了过来,越过他,对着别人说:
“对不起,我刚刚走错路了。”
“哼,下次再走错我就不等你了。”
跟余笑说话的声音,褚年觉得有些耳熟。
接着,褚年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三岔口。
22岁的余笑文静清瘦,但是每当解开一道题,或者背诵出一篇英文课文的时候,她都会露出一种很好看的笑。
真的很好看,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莫名吸引着褚年。
所以褚年转过身,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那双眼睛里,慢慢地全是他。
应该是这样的。
以后他们会在一起,有一场浪漫简陋的求婚仪式,有各自努力拼搏的几年,然后他们会结婚……会……会有孩子,会有一个安定的温暖的家。
应该是这样的。
褚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很空,好像他整个人都站在了一个悬崖上,不对,应该说他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而他随时会掉下去。
是什么让他这么不安呢?
“我不跟你走了。”
年轻的余笑对褚年说,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三岔路口,这次,余笑站在了另一边。
“你看,那段路,我得自己走了,这才是我想走的。”
“不对!”褚年说,“不对!”
看着余笑走进一团雾里,褚年猛地睁开眼睛,却被光刺得茫然。
“怎么了?这么亮?”他以为自己说话的声音很大,其实是含混不清的。
“外面下雪了。你再睡会儿,我把窗帘拉上。”
医院外面的安全灯下,雪花飘飘然落下,路灯照在雪上,又映进了病房里。
照亮了窗前站着的那个人。
瘦瘦高高,短发利落,双手插在裤兜里,犹如一幅画。
也让褚年瞬间想起了曾经的那个人。
清瘦娇小,长发飘飘,双手抱着胸前的书,每当与她说话,她的唇角就会有一点笑。
春雨里的花儿似的。
是,那个被余笑缅怀的,想要找回来的女孩儿,他褚年也喜欢过,也丢弃过。
第75章 孕期记事(十)
因为下雪的缘故,余笑的妈妈没有在褚年出院这天来他们家做饭。
余笑送了一趟东西放在家门口,又坐着电梯下去拿第二趟,褚年先打开了家门走进去,几天没人呆的家比之前还整齐一些,显然余笑回来洗澡换衣服的时候也把家里收拾过了。
习惯性地看向客厅墙壁上的计分器,褚年看着数字从“0”开始狂跳,最后停在了“98”。
褚年有些意外。
“我这几天也没干啥呀,怎么分还这么高?”
就他腰酸背疼做检查的那些苦,在这个越来越“铁公鸡”的计分器这里也换不来多少分。
正在他想的时候,余笑拎着东西进来了。
“归零!归零!归归归零!”
呵呵,这个倒是毫不意外了。
褚年含笑看着门口,对余笑说:
“你就口是心非,说是不怪我了,然后天天归零归零,指不定心里怎么膈应着我呢。”
余笑没理他,该洗的先分了一拨扔进洗衣机,住院用的东西单独放着,等褚年生产的时候也不用再找。
住院证医保卡之类的东西……余笑看着褚年说:
“你把这些随身带着吧。”
褚年没拒绝,找了个小钱包塞了进去。
钱包是粉的,上面印了一只小猪,耳朵是缝上去的皮子,还能扇着动。
收拾完了东西,余笑扎上了围裙,转头问他:
“炸酱面吃么?”
褚年忙不迭地点头。
余笑的手艺是很不错的,比她妈妈的手艺还好,因为她爱学,比如她做炸酱面,学的是网上流传的京城地道做法,芝麻酱和面酱调成二八比例的酱,肉得用五分肥五分瘦的去皮好五花肉,菜码也是菠菜豆芽黄瓜丝胡萝卜丝。
褚年以前爱吃一点辣的,她还会在肉酱里加两根二荆条,或者另炸一碗辣椒油。
“辣椒油还要么?”
“不用了,我吃面能拌个鸡蛋么?”
余笑站在厨房里,肉丁蒜末爆出来的香气萦绕在她身边:“放了鸡蛋味道不一定好吃。”
“没事儿。”
他这么说了,余笑就在煮蛋器里放了两个无菌蛋。
晚饭的时候,褚年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用鸡蛋拌面条,熟悉的炸酱面味道一入口,他就什么都忘了。
等他想起来鸡蛋还没吃,碗底只剩了两根蔫哒哒的黄瓜丝儿。
午饭吃完,余笑收拾好了碗,又把家里的地擦了一遍。
厨房料理台上的沉积的水痕终于不见了,甚至连洗菜盆的边缘都重新变得白亮可爱起来,卫生间的地板上一点点的斑驳也都消失了。
极利落地把整个家收拾了一遍,余笑对褚年说:
“你明天在家里再休息一天,我在赭阳认识了一个搞月嫂培训的大姐,她在咱们这儿也有月嫂中心的点儿,明天会有人来让你看,一个钟点工是在你生孩子之前每天给你做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一天两个小时,一个月嫂是你生了孩子之后来帮你带孩子,你要是觉得行,就先加了月嫂的微信,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比你在网上乱查好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