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却明显有些体力不支了,他周身怨气较之前淡了许多,隐有枯竭的迹象,立于胸前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手指上出现几道裂痕,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淌,沿着手掌滴落在地。
他发现泽芝在后面剪纸时,曾想过过去杀了它,奈何泽芝被一大群先前和林菀交过手的女纸人团团围住,还没等他靠近就被女纸人们射出的发簪逼回。
林菀和傅予安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上下齐攻——傅予安在下面把黑衣人牢牢围住,抬掌拍向黑衣人,继续消耗他的怨气。林菀足尖一踏,腾空而起,和其他纸人在空中围成一个圈,垂在身侧的手一转,劫骤然聚在一起,剑尖直指黑衣人的脑袋。
黑衣人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林菀知道他在强撑。
“阁下做了那么多恶事。”林菀的声音自半空中响起,“是时候下去向他们请罪了。”
黑衣人闻言迅速合起双手,相贴着的掌心凝起怨气,他颤抖着手打开,一条怨气形成的黑线出现在他的掌心之间——是他出现时那条裂缝!
黑线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一条裂缝,怨气在其中翻腾,就在黑衣人放下手准备跳进去时,那条裂缝却蓦地消失不见了。他又重新试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他看着掌心喃喃道:“这不可能……只不过是一个邪物的幻境而已……”
林菀看到这一幕悬起的心顿时落回原处,她还担心黑衣人像上次在绞杀阵中一样凭空消失。
“阁下早该想到会有今日。”林菀道,“从你决定杀死斗城第一个百姓的时候。”
话落,她抬手一压,劫莹光乍现,以势如破竹之势向黑衣人逼去。
与此同时,傅予安掌心一翻,黑金气流涌动,只见人影一闪,他已出现在黑衣人身前,抬起手掌就要拍下去。
就在这时,所有的灯烛突然熄灭,周围一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在几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整座酆都城猛地往下一陷,周围的房子轰然倒塌,地面出现一条条巨大的裂缝。
“泽芝!怎么回事?!”林菀一时身形不稳,从空中跌落在地,傅予安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不好!外面出事了!”泽芝高喊道,“我这是按照外面造的,除非是外面出事不然不可能出问题!”
林菀心里一沉,猛地扭头看向黑衣人——他身前已出现一条裂缝。
她剑尖倏地一转,脚下一点,快速朝黑衣人掠去,眼见着黑衣人就要跳进裂缝中,她抬掌在剑柄上一拍,劫顺势脱手而出,直指黑衣人的心口,同时喊道:“师弟!”
傅予安人影一闪,下一刻已出现在黑衣人身前,他伸手握住过来的劫,猛地往前一刺,剑身没入黑衣人的胸膛。黑衣人浑身一抖,一大口鲜血夹杂着怨气从他口中喷出来。
黑衣人身上的怨气有那么一瞬间往两边散去,下面是一张带着面具的脸,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怨气很快就重新回到他的脸上,遮得严严实实再也看不见一丝半点。
他蓦地抬手握住剑身,鲜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他竟生生从剑下抽身出来!
黑衣人不再多看傅予安一眼,几乎是用扑的姿势跳入裂缝中。
“我们得出去了!”泽芝手里捏着一道纸符,“里面要塌了!”说完,他手里冒出一缕怨气把纸符给绞碎。
两人眼前蓦地一黑,等再睁开眼时已经在客栈门前。
整座酆都城都塌了,地面是一道道巨大的裂缝——和他们在幻境中看到的一样。
在一片废墟中,只有客栈和三层楼阁还立着。客栈大门紧闭,门前的柱子上绑着客栈里的那两个男人,他们嘴里被塞着抹布,脑袋斜斜垂在肩上。而对面三层楼阁则大门敞开着,隐隐有击打声从里面穿出。
林菀和傅予安对视一眼,快速进到楼阁内,刚一进去迎面就是一道光芒劈来,两人腰身往后一仰,光芒劈在身后的一根柱子上,柱子瞬间爆裂开来。
他们循着击打声往里走,没一会儿就找到了地方——这里竟是一座寺庙。
供台上供着的是一个身形魁梧,面目凶恶,手拿铁链勾刀的男子,两旁的架子上摆满了琉璃盏,映得那尊塑像越发狰狞。
消失不见的凌潇正闭着眼坐在塑像下方,他身边是徐忧和江舟,以及几个盛仙门和逍遥门的弟子,他们在塑像下方坐成一排,正前方飘着一道纸符,一道道光芒从纸符中射出,打在塑像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林菀皱眉道。
凌潇听到声音蓦地睁开眼,语气里满是欣喜:“林师姐!快点帮把手!把那尊塑像击碎!”
林菀闻言挥剑斩向塑像,眼见着剑身就要斩中时,塑像外突然冒出一层红色的光芒,像个罩子一样挡下了攻击。
“到底发生了什么?!”林菀问道。
“我们进了鬼仙留下的阵法。”凌潇快速道:“林师姐你快点打碎这尊塑像,否则我们都出不去酆都!”
傅予安抬眸看向那尊塑像,不待凌潇把话说完,他抽走林菀手中的劫,聚起一股黑金气流覆在上面,下一刻,他已出现在塑像上方,对着塑像凌空劈下。
霎时间红光乍现,似受到了极大的威胁般全力抵抗,傅予安手中猛地往下一压,红关倏地破开一道口子,剑气扫在塑像上,一只手臂瞬时掉落在地。
傅予安见状抬手又是一掌,红光闪了一下迅速暗淡下去。林菀一抬手,劫骤然回到她掌心,两人交换一个眼色,一人持剑,一人凝气,齐齐打在塑像上,塑像登时四分五裂。
第65章 尾声(一)
林菀看了眼地上碎成好几块的塑像,有一缕淡到几乎看不见的怨气覆在上面, 若不仔细观察很容易被忽略掉。
眼前这一幕何其熟悉。当初在斗城她最后虽昏了过去, 不知晓傅予安和白沂是如何毁了歌姬像, 但傅予安后来曾和她说过,歌姬像被毁时也是有一缕怨气覆在碎石上。
凌潇见塑像被两人击碎, 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他手撑在地上借力爬起身来,姿势不太优雅甚至还有些狼狈,完全没了来时那副翩翩公子样,一身衣衫灰扑扑的, 束得整齐的发也略微凌乱, 脸颊上有好几道早已结痂的伤口。
徐忧和江舟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二人看面色倒还好, 应当是没什么大碍, 只是真气损耗过度。
“师姐你去哪里了?!”徐忧一脸紧张, “我担心死了!”
林菀言简意赅:“黑衣人。”
徐忧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她知道师姐没细说就是现在不方便说。
林菀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外面又怎么会那样?”
凌潇不是带着盛仙门的弟子出去寻找线索了吗?他早就知晓这楼阁有问题又怎么还会带人进来?更何况这楼阁不是只有看见幻象的人才能进吗?
凌潇手中变化了几个手势, 只见飘于众人身前的纸符快速向塑像而去, 将覆在上面的怨气尽数吸收, 原本纯白的纸符瞬间变成了黑色。
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锁邪方式, 逍遥门多是用绣满咒文的锦囊锁住邪物或怨灵。凌潇手中的这道纸符想必就是盛仙门锁邪的方法了。
“外面那些都是假象, 如今塑像被毁应当是已经消失了。”凌潇咳了几声,脸色蓦地苍白起来,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从进城那一刻起就掉入了鬼仙留下的阵法中。”
“我原本是想和师兄他们去当初的鬼仙庙看看, 结果在城内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一座寺庙,酆都人如此信奉鬼神之说,传闻中更是五里一小庙,十里一大庙,城内怎么可能没有寺庙?”
“没有鬼仙庙尚能理解,也许是当年前辈们连庙带像一道毁了,可其他庙呢?总不可能也在当初被毁了吧?更何况……”凌潇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他眉头紧皱,额头上全是冷汗,似再也忍不住般捂着肚子咳起来。
“凌潇你没事?!”几人忙问道。
凌潇抬起手挥了挥,咳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事。更何况这么多年来根本就没有人进过酆都,来检查禁制的弟子也都是在城外查看一番就返回,这城内应该是和当年一样才对,可如今城内就连一点寺庙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好像酆都城里从来都没有建过寺庙一样。”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回客栈后立马去找你们想商量一下,结果你们两个没在客栈内,只找到了江师兄和徐师姐,我们商量一下觉得城内最可疑的就只有客栈和这楼阁。”凌潇道,“我们决定冒险试一次,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耗着,虽说这次历练的确没要求,可怪事摆到了眼前还装作看不见,怎么也有点说不过去。”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不是要看见幻象的人才能进来?”林菀问道。
凌潇语气没什么变化:“那幻象我见过一次,自然不会再中招,我进来后发现能从里面开门。”
林菀抬眸看了眼他,心里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
凌潇上一次见到幻象什么模样大家都看到过,他自幼与母亲分开,心里不知道有多渴望与母亲相聚,怎么可能那么轻松就能挣脱幻象,说不定他现在这副虚弱的样子就是因为幻象。
林菀见他不愿说没再多问,快速转移了话题:“所以,这里就是鬼仙庙?”
凌潇点点头,开笑道:“你们逍遥门弟子剑术了得,我盛仙门弟子阵法术也不赖。”
他指了指两旁的琉璃盏:“这些琉璃盏摆放位置有问题,我研究了好半天才发现,每一个琉璃盏代表着酆都城内的一条街,把左右两个架子合在一起是一幅完整的酆都城地图。琉璃盏内盛着的也不是香油而是人血,但并不是每个琉璃盏都盛了人血,有一半以上还是空的。”
“我曾在古书上见过一种聚魂阵法,大致和这个相同。按照死者生前所在的地方,摆出一幅聚魂图,借着附近人的血气就可聚魂。”凌潇道,“鬼仙这个阵法虽有些不同,但用途却是一样的,它死前留下这阵法,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可酆都当初人死完后,没多久就设下了禁制,此后再没人来过酆都。”徐忧先前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说,他们进来后凌潇只说是阵法并未细说,“这些血又是怎么来的?”
“别忘了,设下禁制前曾有一批百姓回来过。”凌潇提醒道,“而如今,我们又在城中。”
林菀沉思片刻,皱眉道:“你是如何确定的?”
凌潇脸色几乎透明,他哑声道:“……我进来时数过,盛了血的琉璃盏一共五十七盏。后面我开门放大家进来时,有几名师兄不在客栈,而里面盛了血的琉璃盏多了。”
不用再说什么大家都知道了。
那些不见的弟子都来了这里。
难怪那夜从楼阁后出来的弟子会消失不见。
林菀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逍遥门弟子:“他们做了什么?”
消失的不只有盛仙门的弟子,逍遥门也少了四名弟子。
有万苍白着脸站在人群里,结结巴巴道:“他们……喝了客栈里的肉汤……”
林菀眉头一皱,厉声道:“不是说过不要吃客栈里的东西?!”
“今夜实在是太冷了……”也不知道哪名弟子低声道。
林菀剩下的话都被堵在了嘴里,她忽然想到客栈内那名男子的话。
“外边儿冷,姑娘早些回来,我叫厨子给你们煨点肉汤,回来时喝一碗去去寒。”
大家这几天本来吃得就不好,带来的全是没什么味道的干粮,今夜这么冷,大家在外面跑了一圈回去看到一碗热乎乎的肉汤,能忍得住吗?
难怪那男子句句不离吃饭。
原来这个就是他们还没发现的,其他能耗掉他们真气的东西。城中的纸人和客栈里的饭,全都鬼仙死前留下来,替它在酆都城内“借”命的。
如果凌潇没有从幻象中挣脱,他们就不会知道这楼阁里的阵法,也许……会被困在这酆都里,最终的归宿不过是架子上那个小小的琉璃盏。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
历练死人是常事,但发生在自己身边时,总是无法做到不动容。
“我们该回去了。”
……
来时二十人,回时九人。
原本热热闹闹的队伍,一下子冷清了很多。
一行人出了楼阁,酆都城没有塌陷,长街也没有裂开,一切都和来时一样,昨夜那一切仿佛只是他们看见的幻象。
天边一抹鱼肚白慢慢升起,白雾在城内蔓延开,酆都还是那个几十年来无人愿来的酆都,往后也一样。
“那就在此别过了。”凌潇站在城门口对几人道,“半个月后群英大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