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周遇宁的性格,如果被她察觉到他身陷囹圄,明知耗在一起会陪着他葬身,她也不会留下他一个人离开。他太了解她了,有时候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更了解她。
如果他自己即便侥幸捡回一命,但是余生也有很大概率会在半身不遂或者全身不遂的状态里度过, 这样的事情他已经耳闻过太多了。
他知道她不会嫌弃他,但是他会嫌弃他自己。她一人过完这漫漫余生就已经够艰难了,他不愿成为她的负累。他宁愿让她憎恨他一辈子,也不想看到她悲悯看着自己残躯的样子。
他承认他自己这个决定做得自私且草率。
可是除此之外, 时间紧迫,他已经找不到更好的两全办法了。
以她的傲气,又是被他单方面突然宣布被分手,而且被他言语刺激,她会分得彻彻底底,中途不会有任何概率回头来找他求和。
她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她甚至会彻底删除掉有关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并且把有关他的全部点滴都从她记忆里删除殆尽的,如果她办得到的话。
那也好过拉着她一起陪葬。
她之前就有抑郁症倾向,如果让她亲眼看到他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惨状,他确定她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阴影。
万一有极小的概率脱身,他会第一时间去找周遇宁。他做事向来乐观,那是因为他大部分时候做事都胸有成竹。只有眼前,他头一回觉得悲观。
天选之人的运气,他在好几年前和歹徒近身搏斗时,弹尽粮绝,遇上的偏偏是个悍匪,对方扣动扳机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没想到是颗哑弹。
他事后甚至好玩心起把那颗哑弹的弹壳随身携带着,后面拿去给周遇宁做项链了。
他不会次次都遇上这样的概率,他无比清楚。
所以这次他自私了一回。
周遇宁前脚刚走,沈程就微微侧身看了下身后方向逃生的所有方法,这才打电话给孙捷明,让他立刻返程回去带两把刺刀回来,并且通知离这边最近的消防站那边拿所有的垫子过来。
安排好这一切后,他又拿出手机,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电话那边响了好一会,他准备挂掉的时候才接起来。
“喂?”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妈,是我。”沈程轻咳了下,喊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电话那边突然惊呼起来,紧接着哽咽起来,“你这孩子,多久没打电话回来了,你爸再是个不是,毕竟是长辈,你至于气性这么大吗?”
“妈,我知道。”
“今年过年能回来吗?你都好多年没回家了?”
“我尽量。”沈程故作轻松应道。
“工作忙吗?”
“还好。”
“吃的惯吗?就是你们那里快递到不了,要不然妈就做点你爱吃的点心速冻好给你寄过去。要不这样吧,你爸现在反正现在内退了,在家没事干,我们立马过来一趟。”
“妈,不用了,我都吃得惯。这边海拔高,你和爸的心脏都不太好,不用过来了。等我工作空了,我会调休早点回来一趟的。”
“真的?”电话那边的声音一会哭一会笑。
“妈,你和爸说下,过去的事情我已经不介意了。你们两个都有高血压,记得定时吃高血压的药,注意休息,平时别太劳累。”
“放心吧,只要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
“嗯,那我挂了。”
“下次我打这个号码过来能找到你吗?”
“可以的。”如果他这次能命大脱身的话,虽然他没奢想过这样的概率胜算。工作险种的特殊性以及这边地处高原边疆,他没办法承欢膝下,这一点来说他不是不亏欠家人。
“好的,那我以后想你的时候在你下班后打你电话。”
好不容易把电话挂掉,沈程又翻了下手机通讯录,他倒是没有拨打小顾的手机号码,只是编辑了一封待发邮件:你收到我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应该没有自主意识了,把我账户上所有的钱成立基金,让你同事成立一个艾滋有偿定向追踪调研的项目,每半年定期把收益转到周遇宁账户。千万记住,你自己不要出面,也不要让她察觉到这笔资金的来源。拜托了。
他设置的发送时间是三天后。
如果他在三天后都恢复不了意识,他知道他自己余生恢复正常的概率不大,所以才设置了这个时间节点。
如果在三天之内他自己能侥幸恢复意识,他会删除掉这封待发邮件。
身为艾滋患者,又在社交媒体上被曝光过,周遇宁接下来去找谋生工作大半概率会受到歧视。他最担心的还是周遇宁将来的生计,所以才设置了这个最坏打算的概率。父母那边,退休金和以前的积蓄足够他们在物质上安度晚年。伤心难免,他有万般歉疚,眼前也没办法多想。
沈程再次看了下脚下,小心翼翼地蹲身下去研究待会排雷的最佳角度。
孙捷明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小时过后。沈程脑海里快速计算了下周遇宁现下的位置。她负气之下,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远离他。
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即便是徒步,她也起码在十几公里外了。更何况,她多半会直接搭车去机场。
即便爆炸产生的余震巨响,她也不会察觉。
孙捷明做事稳当,把沈程要求的工具一应俱全带了过来,甚至连救护车都已经在山脚下备着了,又从消防站那边应急拿了全部的垫子,沈程现下站的位置正在山腰,幸亏山腰往下,都是相对偏细的灌木丛。孙捷明按照沈程的安排,和林招财他们一起把垫子铺在沈程待会有可能转身下跳的区域。
“差不多了,你们退远点。爆炸波肯定会惊动到屋里的郭顺林,你们只能提前计划先把他逮捕归案。混乱中最容易出状况,生死有命,我的事交给医护人员就行,救治方面他们比你们专业。你们只管盯牢郭顺林和快要抵达的廖祥华就行,廖祥华也有可能听到动静后就取消计划及时返回,全部人都注意安全。”沈程看了下天色开口。再等下去,他的左腿都快要失去知觉了,而且入夜抓捕嫌疑犯容易增加伤亡率,这并不是好事。
“能成吗?”虽然已经把能做的措施全都做到位了,孙捷明还是忧心忡忡问道。
“尽人事听天命。”沈程接过来他要的两把刺刀后,示意孙捷明他们全都退到山脚下面。“对了,还有件事要麻烦你们。”他又喊住了刚刚转身的孙捷明。
“你说。”孙捷明虽然不是当事人,其实情绪比沈程悲观多了。现代战场中,最无望的就是眼睁睁看着战友遭遇生命危险,即便不是生命危险,有伤残的风险也足以令人丧失士气。
“如果——我是指万一运气不好,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周遇宁。另外,我的家书在我宿舍书桌右侧的第一格抽屉。”他以前在特种兵部队里,执行任务前都会写家书,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我记住了。”孙捷明一个大老爷们眼圈都隐有发红起来,他知道自己心理素质差,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悲观情绪影响到沈程,简短应了一声就迫不及待往回走。
孙捷明离开后,沈程这才小心翼翼蹲身下去,把刺刀插入地雷和他自己的鞋底之间,几分钟过后,他就已经完成排爆。额上有大颗的汗水滚落下来,他无暇顾及,汗水直接跌入他脚下的泥土里。
他抽身离开前,又从口袋里摸出周遇宁还给他的戒指,他盯着那枚戒指端详了好一会,亲吻了下那枚戒指后紧紧握在右手手心里。
他这辈子从来不信什么怪力鬼神,然而眼前头一回,他祈祷着这枚戒指能够给他带来好运。
这大好人间,他还没和周遇宁一起过够。
他还想着和她携手到老。
沈程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把左脚从鞋子里挪移出来,电光火石间以他力所能及最快的速度往身后的山脚方向纵身一跃。
摔伤摔残,总好过于被□□炸得手足异位。
生死有命。
如果他能侥幸捡回一条命,他会第一时间带着这枚戒指回去找她。
不到几秒,身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地动山摇,他身上被大片的泥土乃至各种石块枝桠覆盖着,他下意识拽紧了右手,被沙土掩埋的他右手手心还有个坚硬的东西在。
是他买的戒指。
还好没有弄丢。
他庆幸于此,甚至连浑身上下四面八方涌来的剧痛都无暇顾及,紧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87章
周遇宁蜷缩成一团, 昼夜交替, 她都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她不是没动过绝望的念头。
可是她好不容易从她自己的心魔中走出来。
凭什么为了他,她就非得要死要活。
恨不得掏心掏肺对他好,她已经够轻贱自己的了, 她不会继续作践自己下去。
她一遍又一遍给她自己打气。
她不需要他人的施舍, 她一个人, 也能好端端存活在这世上。
她吞咽了下灼痛的嗓眼, 无边的黑暗像是要把她溺毙其中。
她要活下去, 就为了周邵华, 她也得活出个人样。
胸口处撕心裂肺的痛觉过后,大概是疼得麻木了,空荡荡的也察觉不到什么痛觉。
没有心反而更好, 无牵无挂。
她不会再有软肋。
她一个人也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不止于此, 她要比以前还要活得更好。
周遇宁想到这里,终于睁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受了寒气的缘故还是在床上躺了太久,她觉得自己额头都滚烫起来,周遇宁起来去泡了杯感冒冲剂。
喝了杯感冒冲剂后她才去浴室里洗漱。
周遇宁醒来后作息规律按时进餐,察觉到已经快痊愈的失眠症有复发迹象,她甚至重拾了中断很久的夜跑习惯, 为免被人认出惹事,她出门前都带着鸭舌帽。
医生以前就提过,适当的运动可以提高睡眠质量。也许是怕潜意识里强弩堆垒的防线一碰即碎,她一点都不敢懈怠。
每天把自己的行程安排的无比紧凑, 她把家里反复打扫后会花大半天去市图书馆那边,虽然经常没翻几页她就会走神,看了大半天也想不起来到底翻看了些什么,那也好过于一个人呆在家里胡思乱想。
她从图书馆里出来,回到家里,换了运动套装,戴上鸭舌帽出门。
碍于她自己最近低下的体能,她刚开始量力而行跑上几公里就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休养生息了几天,体能比之前恢复不少,她怕自己会有多余的精力胡思乱想,机械的跑了十几公里才回去。
等她回到小区楼下,身上的衣物湿漉漉的随时都能拧出水来。
她喜欢这种筋疲力尽的感觉,洗好澡后不会再有精力多想其余琐事,只想着闭眼休息,最好是一觉到天亮。
这样她就不用无望地在漫漫黑夜里眼睁睁等着天亮。
没有人能帮她,不管是失眠症还是抑郁倾向还是生活中任何可能会遇到的琐碎是非,她都要靠她自己去克服。
时间会冲淡一切。
就譬如现在,她就很少会想起他。
即便偶尔想起,也只是面目模糊的一点印象而已。她们之前的短暂交往久远的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她也有动过想把那天在山腰上发生的事情来龙去脉再梳理一遍,潜意识里总觉得也许是哪里出错了,亦或者是她听错了或者是入了梦魇误会了什么,可是只要零星闪过那会的几个片段,她就觉得脑袋胀痛欲裂,本来麻木近乎迟钝的心脏深处还是会传来痛觉。
不若直接遗忘。
她有的是耐心。
再过上一阵子,她会忘记得更多,最好是把他从她的记忆里删除的一干二净。
她会做到的。
以前周邵华刚离开她时,她也觉得天都塌了。然而事实是,没过多久她就敛收情绪回去了。
她会好起来的。她一遍又一遍的催眠自己。
周遇宁回到住处前面,按了门锁进去,房间里开着大灯。
她下意识屏息凝气,从前一刻的精疲力尽状态迅速恢复到自卫攻击状态。
是沈程。
他其实才比她早到几分钟而已。
住处被她收拾的无比整齐,在她有记忆的二十多年里,她从来没有像这几天那么勤快过,把房间里为数不多的东西从头到脚整理了无数遍,就连地板上铺的地毯都被她洗了好多遍。
她就是不想让她自己有多余的时间发呆。
随便找点什么事情做都可以,就是不能闲着。
短短几日没见,她整个人明显暴瘦了一圈。
看样子是出去跑步了,周遇宁整个人身上都汗涔涔的,两颊因为运动过后发热有潮.红泛起,倒是盖住了她本来苍白的脸色。
如他预料,她并没有自暴自弃地作践她自己。
她骨子里就要强,被他言语刺激,她反而会活得比以前还要好。
所以他用尽一切办法在她面前说出那些最最让人心寒也最伤人的话语。
那时时间紧急,他如果不轻不重地顾左右而言,肯定会被她察觉出来异样。
所以他直接选了见效最快也最保险的办法。
“有事吗?”
他看到她明显皱了下眉梢,冷淡问道,眸间才看了他一眼就憎恶地挪开视线。
“遇宁,我回来见你了——”他刚看到她就起来往她面前走去。
“下次再私闯民宅,我会报警。”她抬头,眸光漠然,声音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她话音刚落,本来刚走到她面前的沈程忽然直挺挺的往她身上栽了下来。她一时不备,被他的体重压得整个人都往后面摔去。
好在地板上铺着厚实的地毯,后面也没有别的桌椅硬物横亘在那里,两人齐齐摔在地上,周遇宁垫底,加上沈程的体重,她更是被摔得眼冒金星。
她以为他在耍什么花招,直接朝他吼道,“给我起来!”
而他死沉地毫无反应,她气急败坏的接着去推搡他,力道惊人,“给我起来!”
她不是那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就能敷衍过去的性格。
而他还是沉默地毫无动静。
周遇宁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他身下脱身出来。她本来还气势汹汹的要和他理论,恨不得下一秒就把他逐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