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儿被乞丐推跌了一跤,怀恨在心,故有此言。
黛玉却只听见他说那乞丐说得一口好官话,“香玉、香玉,救命的药……”黛玉口中喃喃,心乱如麻间,忽然灵机一动,久闻风尘多异人,看这乞丐形迹莫不是那揭榜而来的名医?
此人要玉,给他便是,林家不缺这个。至于救命的药,想起父亲病容,黛玉不由又一阵心酸——她此刻正是缺救命的药啊!
黛玉慌忙起身,顾不得换见客衣裳,提起裙摆就往外冲。李妈妈阻之不及。
幸亏紫鹃有眼色,超前一步,和二门小厮打好招呼,在偏厅迎客。
黛玉一溜小跑来到偏厅,探头在门外一望,只见一名鹑衣百结的乞丐大剌剌坐在客座上。
旁边有丫鬟捧来各色茶点。乞丐正不客气地享用。
黛玉一时也看不出此人是否名士,停步整肃衣冠后,迈步入室。
那乞丐见黛玉进门却依旧无动于衷。
黛玉盈盈冲他一礼,开门见山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所藏救命之药又需何玉来换?”
那乞丐似乎此时才注意到黛玉,抬手撩起面前乱发,斜着眼睛梭了黛玉一眼,“你便是盐政林老爷家千金?”
黛玉点头。
“那求医的榜文也是你贴的?”那人又问。
黛玉再次点头。
“我不过一个疯癫乞丐,身无长物,说的话你也相信?”那人终于坐正身体,直视黛玉道。
黛玉深知有能之士多性情古怪,不以为忤,淡然应道:“我既然张榜求医问药,自然相信有能人异士。且人不可貌相,先生若无本领,何苦拿了钱却仍不走?”
那人闻言哈哈笑道:“你个小丫头,倒挺奸猾!”
李妈妈见他面目可憎却自诩长辈,双目瞪起就要发作。黛玉赶忙插言道:“小女子有一药方欲请先生验看,不知——”
“你且拿来。”那人大手一伸。雪雁小跑着将药方递到他手里。
“方子端是不错,只看用药剂量。”那人只略略扫了一眼便道。又有丫鬟拿来早已分装好的药渣。
那人放到鼻前一闻,浓眉倒竖,怒道:“何人抓的药?三七是田七,旁的也是吗?”
黛玉见他说出旁人从没说过的话,立时追问道:“先生何意?可是说这药不对?”
那人扫视四周,见有不少丫鬟小厮,便闭口不言,只道:“你若信得过我,便让我见盐政老爷。”
李妈妈见黛玉似要答应,急忙劝道:“姑娘莫被这厮唬了去——”
“不怕,李妈妈,但试无妨。”此刻,那乞丐负手站在厅中,虽仍蓬衣垢面却难掩轩昂之态。黛玉莫名觉得父亲之药当真要应在这人身上,恭敬请他入内院。
且说林如海正在书房闲坐,忽有小厮来报说姑娘又带了人来。
林如海无奈应承,也不换衣,就坐在书房等候,却不想迎进来一个臭气熏天的乞丐。
偏偏他家最喜干净的玉儿还恭敬在头前给那高大乞丐引路。
林如海目瞪口呆,都忘了询问根由。直到那人伸指搭上他脉门,劈面扔来一句“林老爷可是吃了丹药?”
“确、确实服过两粒。”林如海懵然答道。
那人看了黛玉一眼,示意她离开。但是,黛玉执意不肯。那人只得接着问道:“早先林老爷为求子,可用了不少偏方?”
黛玉听见是这话,小脸微红,本盯在林如海面上的目光也瞬间移到那乞丐一双新靴子上。
林如海干咳两声,颇难为情道:“是,是用了些。”此时,心里对这“乞丐”已有三分信服。
那人不似先前莽撞,细细查问了林如海多年来生病并服药情状,还让林如海拿出生子方详细研究过后方道:“林老爷本就体弱,原先为了生子,乱服了好些药,更是虚上加虚,越发掏空了身子。如今年岁渐长,公务操劳,底子太弱,天气转变必邪风入体。大夫们又不敢下猛药,只能慢慢用药吊着调养。药力总撵不尽病气。偏偏林老爷各种药吃的也嫌太多,竟至于药石罔效。小小一个风寒,便险些要了命去。”
林如海苦笑:“先生所言甚是,只是可还能治?”
“我若治不得,便不说这许多废话。你按着我的方子服药排毒,辅以针灸、食疗与我独门按摩法门,三月内,保你体内余毒尽去。”那人傲然道。
“此话当真?”黛玉诘问几乎脱口而出,但是想起这人奇怪脾性,忙忍住,福身到地,虔诚道:“只要先生能救得我父性命,黛玉愿——”
“恩公快起!”向来眼高于顶的乞丐,忽然变了形容,含笑扶起黛玉道,“若非恩公救下舍弟,他怕是早已克死异乡。杨毅此来,特为报恩。诸般做作,只是唯恐错认了人去。还教恩公笑话!”
黛玉却被这人说得一头雾水。
两厢坐下细表,方知原来这疯乞丐竟是那穷书生赵煦的结义兄弟,姓杨名毅字俊飞,学富五车、文武双全且精通医理。赵煦病愈后归家路上见了黛玉所发榜文,恐怕便是恩公家里,当即转托杨毅来姑苏一探究竟。
偏生杨毅性情奇特,非要试试这盐政肥缺上的大老爷值不值得他治,就想出了乞丐行乞,指明要玉这招。
黛玉听罢端详,不由十分感概,所谓种善因得善果,她不过一时兴起,举手之劳,竟积下福报若此,怎不算苍天有信!
这边厢,杨毅挥毫泼墨一笔颜体书就一张药方,转头从怀里摸出针包,下针如飞矢。
十几针下去,林如海汗出如雨。且汗水带着异味,可见针灸效果甚佳。
黛玉不欲打扰杨毅施针,方退出门外。又有管事前来回话说门外来了一名富家公子,带着贴身医者,也是揭了榜来的,此刻正在偏厅等候。
既已寻着正主,黛玉便再无心接待旁人,挥手告诉管事道:“多多赠他些银钱,恭敬送走便是。如今老爷已得名医,那榜文便无用了,让人都揭了去。”
管事领命离去。
偏厅里,永玙正好奇打量林府摆设,古雅风趣亦不失人间烟火,雅俗共赏,端是处妙地。忽然进去回话的管事端着一盘元宝进来。
“这位公子,劳您白跑一趟,我家老爷已觅得良医。这是您此来的车马费,烦您收下。”
永玙如何会将这些黄白物放在眼里,诧异问道:“你家老爷这般快就寻到了名医?我家这位可是杏林圣手,太医院当过差的。你可别是图省事压根没回禀你家姑娘吧?”
管事打躬作揖道:“公子言重了,俺们做下人的如何敢越权擅断?实在是公子来得不巧,在您前头,来了一位异人。虽作乞丐打扮却端的是有本事,一语道破俺们老爷的病因,这会儿已经给老爷施上了针。这些银两也是俺们家姑娘特意赠送给您的,不信您瞧。”
管事说着,回首拿起托盘上一个银元宝,翻过来将底面呈与永玙查看。
文竹接过,递给永玙。永玙两指捏住一看,元宝底部竟镌刻了一枝中空外直的竹子,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凌霜傲雪之姿,莫名地让他忆起那日码头所见黛玉形容气度。
永玙将元宝攥进手心,不着痕迹问道:“这竹子是你家姑娘亲笔?”
管事万万没想到永玙有此一问,愣了愣方道:“这倒不是。此乃俺们老爷亲笔,只是确属林家独一份罢了。”
只有黛玉用的银钱上才有此镌刻的事情,管事自然不会轻易说出口。
“既如此,那谢过林姑娘美意。”永玙挥手,让文竹把银子都收下,甩着袖子离开。
平白多抱了许多银两的文竹与医者对视,紧赶慢赶追着永玙出府。
“爷,咱又不缺钱,拿她这酬金作甚?”文竹不解问道。
永玙把玩着手中元宝,也不理他,翻身上马,纵马而去,只远远抛下一句:“把这银子都给爷原样收好,少一块,罚你回京伺候小四他们去!”
文竹立时苦了脸,那群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可伺候不起,忙不迭将元宝全揣进怀里,拽上医者,追永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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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逢知己尽欢颜
转眼中秋在即,林如海之病已大有起色,身上病气尽去。
而黛玉,整日既要操心料理家务,还得每日按照杨毅所授按摩法门,早中晚各给林如海按摩小半个时辰,常常累得沾枕即睡。
林如海心疼女儿,想让丫鬟代劳。不仅黛玉不同意,竟连杨毅都不许。
问之为何?答曰:到底父女连心,让玉儿亲自按摩,如海你得享天伦之乐,父心甚慰,事半功倍。
杨毅没说的是,黛玉体弱气虚,便与她不动有关。这父女俩都是底子太弱,治病强身简直无从谈起。林如海需清理药毒,林黛玉需多行多动。事必躬亲正是对症之药。
起初,黛玉颇觉吃力。一月后,竟逐渐熟练,终日操劳亦不觉辛苦,反食量大增,行走坐卧都中气充足许多。
且林如海每日接受针灸、药浴、食疗并按摩,功效显著,不仅不常咳喘,连气色都明显转好,针灸后所排毒汗渐渐已无怪味。
多少名医束手无策之症,杨毅手到擒来。林如海并黛玉都将杨毅奉如神明,黛玉知晓前事更是恨不得视他为再生父母。
杨毅更是个妙人。洗去满身污秽,换了书生长衫后,看去竟不过三十上下年岁,风度之翩然、相貌之英俊,比宋玉潘安亦不遑多让。且其文采斐然,和林如海闲暇时几番唱对,无不叫人拍案叫绝。林如海频生伯牙子期之感。
这日晚间,两人相对闲坐。林如海看罢邸报,忍不住和杨毅论起朝堂时局。
杨毅畅所欲言,种种见解都与林如海不谋而合。
林如海心头悸动,拉着他死活非要结拜。杨毅倒也坦然,择日不如撞日,当场应诺。
两人把臂来到院中,请香案,拜神佛,就在林如海外院书房的桂花树下,对着清风明月结为异姓兄弟。
黛玉得知,也十分高兴,命人挖出林如海埋在树下的女儿红,还亲自跟厨娘请教,下厨张罗了一桌菜肴。兄弟父女三人同桌而食,尽情饮酒,痛快谈天。
至兴起处,杨毅寻来一把长剑,就着酒兴,边吟太白诗仙之《将进酒》,边辗转腾挪对月剑舞。
月下风姿,直将阖府丫鬟统统迷倒。
难得一曲舞罢,杨毅转头冲黛玉勾勾手指,醉醺醺道:“玉儿,可愿随我习剑?唐时公孙大娘剑器舞,惊艳四座,至今却苦无传承之人,玉儿可有豪情继之?”
黛玉本就逸兴遄飞,生来便最不喜教条规矩约束,乍见杨毅舞剑风采,早神魂俱为之夺。又闻此语,如何还忍得住?
与林如海对视。林如海自然也是双眼放光,点头不迭。
黛玉立即双膝跪地,恭恭敬敬行九叩之礼,当场拜师。
杨毅见黛玉丝毫不迟疑,更是高兴,不禁仰天长啸,“公孙大娘,后继有人哉!”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
杨毅曼声吟道。吟一句舞一句,身形兔起鹘落,手中长剑翻飞舞动,衣袂飘飘,剑光月光交汇,勾魂夺魄,睥睨了夜色。
***
第二日,黛玉起了大早,来至林如海院中。果然,林如海昨日饮酒过量,此刻仍在梦中。黛玉不欲多打扰,转头去了林如海在外院的书房。
因着林如海身子调理费时费力,杨毅要在此长住,林如海特地命下人将外院书房收拾出来,专供杨毅居住。书房后便是夹道,有小门方便随时出入。
黛玉刚到书房院外,就看见院内空地上,杨毅持剑站着。
“先生。”黛玉上前行礼问安。
杨毅含笑点头,“昨夜睡得可还好?”杨毅酒量佳酒品好,老早便起床,此时已打过一趟拳。
黛玉双眼如弯月,手舞足蹈道:“好!梦里飞天遁地,逍遥极了!”
“哈哈哈……”杨毅大笑,“我看你这身打扮,怎么?今日还要学艺?”
黛玉一身骑装,学着僧人绑腿,密密将裤脚缠起塞进靴子里,虽有些不伦不类,学艺心意却诚。
黛玉见问,连连点头。
杨毅在院中寻了一处阴凉地,手把手从握剑姿势开始教起。
黛玉年龄尚小,身子柔软,素来聪慧,又兼剑器舞实乃集舞蹈之大成者,只需杨毅点到,黛玉立时便能明悟。
不过一上午工夫,黛玉起势已练得像模像样。
眼瞅着日渐当空,紫鹃瞅着师徒二人兴致盎然模样,不忍打断,又见黛玉香汗淋漓,恐她身体吃不消,犹豫再三正要上前,林如海忽然到了。
原来林老爷此刻方起,却是立时来寻结义弟弟。一眼瞅见黛玉持剑凌风睥睨神态,情不自禁脱口赞道:“好剑舞!”
黛玉并杨毅闻声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院子里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林如海一身常服抚掌大笑而来。
“大哥!”
“二弟!”
紫鹃趁机上前给黛玉揩汗,雪雁递过凉茶。黛玉接过,一饮而尽,心底无比畅快。
“二弟,难得今日天气好,你我泛舟湖上,闲来垂钓如何?”林如海近来身体康健,连带着心情越发地好,主动提议道。
杨毅还未答言,黛玉抢先道:“父亲、先生,我也要去。我这就让林福准备!”
杨毅见状,微一耸肩,“看来,我不去怕是不行了。”
兄弟二人对视,大笑。
黛玉吐舌,小跑着出门,安排游湖事宜,半点不用林如海操心。
望着女儿雀跃背影,林如海发自内心感叹:“全仗俊也贤弟起死回生之能!不瞒贤弟,玉儿将从京里回来时憔悴模样,我见了便心痛。她虽不说,夜里却总难眠,我忝为人父,心里,心里着实不好受呀!”
杨毅看着林如海日渐红润的面色,安慰道:“玉儿懂事,只要大哥无事,她便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