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这把老骨头到底还是有点用的。”林如海粲然笑道。
院里院外,丫鬟婆子齐刷刷一致抽气。
“妈呀!老爷相貌原先便好,近来神采飞扬,越发要命呀!”
“还有先生,英武硬朗风流倜傥,实在、实在——”
“哎呀,真是赏心悦目!”
……
杨毅耳朵尖,听着丫鬟们叽叽喳喳的议论,无语摇头,揽着林如海进了书房。
“啊啊啊,老爷和先生又要促膝长谈了!”
“下午还要把臂同游呢!”
“哦哦哦……”
杨毅无语问苍天。
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何能怪丫鬟婆子少见多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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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上,烟波浩渺。
夹岸绿杨如堤,繁花似锦。水鸟层起,只因画舫如织。
正是天清气朗时节,太湖上亦是游客如云。
永玙闲闲靠在画舫船舷边,随手将果子飞去,喂给水面飞鸟。
身后甲板上,环肥燕瘦一群脂粉娇娃弹琴奏曲歌舞吟唱,各施绝技,只为引得公子侧目。
永玙却烦得不行。正巧有名女子意欲脱颖而出却偏偏用力太过,愣是挣断了琴弦。
“噔——”琴弦崩断的声音传来。
永玙烦躁回眸。
那名出错的姑娘竟蓦然双膝跪地,颤抖认错起来。
“这是作甚?”永玙赶忙起身避过,眼神示意文竹去扶她起来。
文竹忙走过去,扶起那姑娘。
永玙背转身,负手而立道:“诸位都是名门淑女,在此抚琴唱曲本就不宜。且贾二姑娘既然这般畏惧在下,何苦委屈来哉?”
“诸位并诸位尊长家好意,孟某心领了。今日,便都请回。”永玙挥手谢客。
都是那贾雨村多事,泄露他的行踪不说,还三天两头往他住的园子里跑。今日送美人,明日呈宝马……将永玙烦得够呛。
偏他有密令在身,仍需与金陵一带官宦虚以委蛇,否则——永玙想着,双眸微眯。
画舫上众多贵女连日来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今日好不容易把永玙堵在太湖上,却仍没得他半点好脸色。此刻更是觉得脊背寒毛倒竖,知道这位爷怕是要发怒,纷纷告退。
临到贾雨村家二姑娘时,永玙冷冷扔出一句,“告诉你爹,他若再弄出这等幺蛾子,你便陪他去宁古塔弹琴吧!”
贾二姑娘吓得两股站站,顾不得应诺,逃也似的奔下船。直奔出老远,她才拍着胸口长叹:“父亲害煞我也!”
那煞神般的孟永玙,何曾正眼看过她?偏偏父亲非要——再说,她又如何高攀得上?
贾二姑娘几乎愁白了头。
却说永玙,见一群女子呼啦啦全走干净,终于觉得眼前清静了,大字样儿往船头一靠,“走,去那边林子后面避避。爷被那些女子聒噪死了。”
画舫应声掉头,直奔柳林而去。
柳林后,杨毅与林如海对弈,黛玉在旁执笔作画。
作者有话要说: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几句均为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序。
第16章 阻姻缘如海着忙
且说黛玉难得出门,又逢秋高气爽,兴之所至,搬出画笔水彩对着湖光山色任意泼墨。
林如海并杨毅见黛玉起兴,也不去管她,相对弈棋,杀得难分难解。
两下都正是专心时刻,一艘画舫不请自来。
水波荡漾,涟漪层层叠叠,绿杨拂动。分花拂柳间,永玙骤入桃花源。
不过一片柳林,便生生隔出两处天地。柳林外,尘世喧嚣,熙来攘往;柳林内,扁舟遗世,自在逍遥。
永玙骤然隔绝脂粉美人们旖旎婉转的娇音,眼见微风吹皱水面,嫩绿荡涤青天,不由沉醉不知归路,连扁舟之上何人也未曾注意。
可黛玉却蹙了眉。
只因她笔下山水全被这突勿而来的过客搅乱了。
黛玉抬眸,目光不善地扫视过去——这等隐蔽场所,这人是如何寻来的?
却不成想,正对上那双眸子,比寒星耀目,赛深潭清幽。
是他!
黛玉一眼认出那独坐画舫船头沉醉地欣赏景色的人正是那日在通衢码头出言提醒她的少年。
那人今日换了一身锦衣华服,虽隔着老远,已贵气逼人。
黛玉还待细细打量,忽然听见林如海唤她道:“玉儿,外面风大,你且进蓬里躲躲。”
这微风和煦的,哪里——黛玉还在傻看忽然醒悟父亲用意,晕染双颊,忙低了头,冲林如海和杨毅福一福身,转身进了船舱。紫鹃、雪雁急忙跟上。
而林如海眼神如刀,正钉在永玙身上。
这少年不正是那是姑苏码头外贾雨村巴巴迎候的人吗?
这些日子林如海一直告病在家。辞官折子暗暗已经上了两三道,都被皇帝驳回了,只朱笔御批嘱他好生休养,万事以后再提。故而,金陵官场暗潮汹涌,他虽不能算了如指掌,但多少知道只鳞片爪。
最近城里来了一位大人物,各路勋贵豪绅高官贵族都蠢蠢欲动,就连上用的顶顶好的苏绸缎子近来都脱销了。
再看对面少年形容举止,一切昭然若揭。
林如海冲着对面画舫下颌儿轻扬,示意杨毅去看。
杨毅背对永玙坐着,此时才发现异常,回头看了一眼,右眉微扬,脱口赞道:“好俊俏的少年郎!”
林如海无语扶额,俊俏是俊俏,可那眼神忒也不老实!
却说永玙本自沉迷美景,顾盼间,忽而撞进两弯秋水之中。
黛玉明眸乍然跃入他眼中,那许多的明艳清丽瞬间击碎满湖天光,也让他连日来积累的郁躁不安为之一清。
是她!
永玙心中窃喜,目光便胶在了黛玉身上。
她今日倒难得衣饰华丽,藕粉色纱裙恰到好处包裹住她的身形,凭风而立,亭亭似初露小荷,濯而不妖,天然雕饰,远胜肥环瘦燕。
哪怕黛玉被叫进了船舱,高大乌篷遮住了他的目光,他眼中激赏仍丝毫不减。
一切全被林如海并杨毅逮了个正着!
杨毅还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黛玉虽小,但天生丽质难自弃,再是明珠蒙尘也遮掩不住。
林如海可不依了!哪里来的浪荡子?哪怕你是九五至尊天潢贵胄也不能这般明目张胆地盯着他林如海的女儿看!
“咳咳!”林如海重重咳了两声,抄起手边酒杯掷进湖里,大声斥道:“什么腌臜鱼儿也敢坏了睡莲清姿?”
声音如平地惊雷。
永玙骇了一跳,定睛往酒杯投掷之处望去,别提鱼了,又哪里是睡莲盛放时节?
永玙这才将目光移到林如海面上。只见林如海脸色红润,眼底青气尽去,眸光清正,再想起他适才说话中气十足——果然觅得名医了吗?
只是,作何以此眼神视爷?永玙不解。
正是“偷心贼”半点不心虚,为父者奈何生大气。
文竹见自家公子仍懵懵懂懂,忙推推他,低声提醒道:“爷,那林姑娘已避进船舱。您、您的目光爷收敛些。”声音虽然恭敬,眼里却满是揶揄。
永玙抬手用折扇在他脑门敲了一记,站起身,遥遥冲林如海一礼,朗声道:“对面可是巡盐御史林如海林老爷家船只?晚辈孟玙,久仰探花郎大名,今日有幸相逢,斗胆恳请上船一叙。”
对方竟然指名道姓要相见一叙,杨毅嘴角勾起,借举杯以袖掩面挡住唇畔笑意,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孟玙小子有点意思!
再看对面林如海,凤眼瞪成了铜铃大,哎呀,这小子、这小子——林如海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正思索如何回击,忽然想起前不久他的座师如今的内阁宰辅悄悄给他寄来的一封信。
那信上说皇帝最疼爱的那个侄孙出了京,一路南下。难道——便是眼前这位?
且不表林如海心里如何惊涛骇浪波浪滔天,只说黛玉被父亲当面叫破偷觑外男,心里虽坦荡,却仍旧瓜田李下再说不清,又羞又恼,忙不迭避进船舱里去,却不经意正坐在了窗户底下。
黛玉歪靠舱壁,玉面染霞,低头静坐不言,却时不时将目光从窗口投向外面。
永玙看痴了的模样并父亲掷杯骂人的话都被她听进了耳里,颇觉可乐!
那人是个呆的,怎地父亲也这般小气?黛玉暗哂,却也忍不住担心永玙被父亲讥讽,一怒之下便调转船头离去。
谁知那人非但毫无愧意,反而大大方方名堂正道请求拜会,实在,实在是不知该夸赞他为人磊落还是、还是脸皮厚!
黛玉听见永玙自报家门“孟玙”,还点名要与父亲相见一叙,“噗嗤”笑出声来。
侧耳倾听良久的紫鹃见黛玉笑颜如花,挨近了问道:“姑娘笑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那呆鱼儿还蛮有趣的。”黛玉道。
“呆鱼儿?”紫鹃和雪雁异口同声,对视,均不解一会儿工夫怎么就来了那么多鱼,又是腌臜鱼又是呆鱼儿的。
黛玉悄悄把耳朵贴在舱板上,想听父亲如何应对,却觉得身子忽地一晃。
窗外绿柳突然掉了头。
咦,这是怎么了?黛玉不及惊疑,只听见舱外传来林如海语声:“哎呀,我竟忘了,衙门里还有事忙。林福,掉头,回府。”
这船家是黛玉亲自吩咐林福寻的,世代在水上讨生活,驾船技艺出神入化。几篙下去,乌篷便掉了头,离弦之箭一般飞去。
只留下水波无数。
舱内,黛玉掩面:爹爹,你这样忒也丢人!
舱外,杨毅看着面色如常强自镇定的林如海,再顾不上长幼尊卑,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大哥,你、你……哈哈哈……”
林如海摸摸鼻子,腹诽:惹不起我躲得起,反正他说他叫孟玙,我又不知道他是谁。
笑声传出老远,直传到绿柳丛中呆若木鱼的永玙耳中。
永玙眼角抽搐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爷脑门上刻瘟神了?”
文竹眼珠乱转,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假装未闻。
如果那船也算林家大门的话,他永玙已经被林家拒之门外两次,两次。
“哼,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爷还就不信,进不了你林家门了!”永玙发狠道。
“可是爷,您是男子为什么要进林家的门?”文竹忍了又忍,终于把这句诘问吞回肚里。
第17章 遇甘霖暗使鸳鸯计
自打那日林如海带着杨毅、黛玉从太湖落荒而逃后,林府便闭门谢客,就连公文奏对林如海都不看了,对外只宣称治病正在紧要关头,不便见客过了病气。
永玙命人投拜帖,直接被门房拦回了。
在客栈雅间等回音的孟公子“啪”地把宝剑扣在桌上,好么生呆着的茶盏被震起老高,茶水几乎溅到他身上。
文竹慌忙来给他擦,“爷,您没烫着吧?您这是何苦?干嘛非要见那林老爷?”
永玙牙齿咬得咯嘣响,“爷像登徒子吗?爷那么不招人待见吗?爷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
永玙说着,忽然看见楼下街上路过一队运盐的小贩,计上心头,剑眉轩起,食指弓起敲击桌面道:“哼,早晚让你求着见我!”
文竹看着自家公子得意洋洋模样,忍不住叹气,“哎,爷都没发觉,他对林家的上心程度早已远超过皇命。”
话分两头。
因着林如海闭门谢客的规矩,中秋佳节,黛玉也只是在府中园子里张罗了一桌酒菜,林如海、杨毅、黛玉三人同坐。
余下李妈妈带着紫鹃、雪雁等大丫鬟在不远处也是相聚饮食,外院管事、小厮们归家的归家,旁的人就由林福带着吃喝作乐,同赏玉轮,共庆佳节。
这回儿中秋,送往荣国府的节礼单子是黛玉亲自张罗,早早便送去了。贾府众人连带薛姨妈、宝钗并湘云等都有礼物,且分门别类指名道姓统统写在给贾母的家书里,不愁三春姐妹等拿不到手。
今年的回礼,八成也是贾母亲自吩咐的,礼物品质较之往年,跃升许多台阶。
林如海看过,十分满意。礼物如何不重要,但是贵重了代表更重视。
总之,这个中秋,林福阖府上下过得都舒心无比,以至于中秋过后许多日子,林府园子里还是琴萧歌舞不绝。
这日,林府大门照旧禁闭,门前却来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马车边一名中年儒士打扮样儿人物缓辔而来。
林府门子一眼望见来人,忙不迭迎上,殷勤道:“顾老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快请!”
被唤作顾老爷的人正是林如海的进士同年顾远,字培元,两人同为宰辅得意门生,又都在金陵一带做官。赶巧他夫人赵氏娘家也是京城望族,和贾敏打小便认识。两家人关系越发的好,贾敏故去之前彼此总是常来常往,两府里的下人也都十分熟稔。
顾远见门子待客殷勤,面色松泛了些,“我听闻你家老爷闭门养病多日,如今可好些了?”
门子凑近低声道:“俺们老爷如今已然大好,只是不便被琐事缠身,故而……但顾老爷不是旁人,且请这边儿走。”
偏门已然大开,顾老爷也不下马和身后马车熟门熟路进府。
内院,林如海并黛玉早得了信,顾老爷并夫人一家前来拜访,父女俩倒履相迎。
众人在正厅相会。
顾远和林如海数月不见,再相会,只觉得林如海精神奕奕,脚步如飞,这才彻底打消心底疑虑,重重一拍林如海肩膀道:“好啊如海,你既大好了,为何也不派人告诉我一声,白白让我担了这许多心!”
顾远近来公务繁忙,并不在姑苏,好不容易得闲想来看望林如海并黛玉,却赶上黛玉张榜寻医与林如海闭门,直拖到今日方才成行。
林如海赶忙告罪,直言是自己粗心,待会用饭时自罚三大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