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粗使婆子架住他。
“罪囚贾雨村拜见林姑娘!”贾雨村嘶哑着喉咙道。
“先生到底曾教导过黛玉,不该这般行礼。先生远行在即,黛玉此来实有一事相求。”黛玉见状,缓缓道。
贾雨村现下何等境地,哪里敢当黛玉一个“求”字,双手连摆,带得手上锁链哗哗作响。
“罪囚不敢当林姑娘求字!您有何事,尽管吩咐!”贾雨村感受着背后官差吃人不吐骨头的灼热目光,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两股战战,要不是有婆子架着几乎站立不住。
以他现下情形别说跋山涉水远赴关外,能否活到明日都难说。
此刻只要黛玉一句话便能定他之生死。
黛玉拉过香菱,指着她对贾雨村道:“这位是香菱,便是你到金陵上任后所办第一件案子里被拐的女子。你可知——”
黛玉话还没问完,贾雨村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狂呼道:“我认得她!我认得她!眉心一点米粒大小的胭脂记。”贾雨村颤抖着手指向香菱眉心,尖厉嗓音如同夜枭长呺。
他不识香菱,可是葫芦僧护官符乃他今日结局之始,如何记忆不深!
贾雨村像是怕一口气倒不上来似的,骤风急雨般说道:“她、她乃姑苏城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乡宦甄士隐家嫡女甄英莲!我那坏事的小妾原先便是她母亲封氏的贴身婢女。当初我进京赶考的盘资还是她父亲甄士隐赠予我的!”
第33章 宴连宴猜又猜情难却
端午将至, 各家节礼频至, 人情往来走动不休。
林如海虽在候缺, 但是经过这一段时间观察, 明眼人都发现了皇帝实则是在等吏部贪腐案查清后再直接将林如海光明正大安插进去。如今即将尘埃落定,林如海便连续几日进宫面圣。可见, 圣眷之隆。
故而,林府一改从前冷清形容, 整日门庭若市。
更有那些家底殷实宫中有人的人家得了口风, 隐约知晓了林如海和应妙阳两家之间的默契,看着林如海父女俩的眼神更是火热。
各类应酬,林如海起初还能推拒一二,后来干脆每逢出门都被人堵住,径直拉到酒楼、书肆甚或家中、偏院, 不歪缠到近宵禁时分, 绝不放人回家。
黛玉也好不到哪里去。才从贾雨村口中得知香菱身世, 派了信得过的管事、小厮去姑苏寻访封氏,转头便被雪花般飞来的宴会请帖给埋住了。
都怪她生的太好!身兼数美, 又日日勤习剑舞, 体态轻盈如飞,再无不足之态不说, 年岁既长,顾盼间勾魂夺魄。且清丽端方,美得出尘高洁,令人如沐春风, 观之尘俗尽褪,只让人心生钦慕。
那日黛玉在杜府惊鸿一瞥,不知惊艳了多少京中贵妇。其中,便有许多家有公子者,暗暗都动了心思。可惜林府无主母,不好走动,便都把心思动在了端午节宴上。
香闺内,君子兰婷婷而立。黛玉歪靠在贵妃榻上,双眸飘在兰花细长枝叶上,素手随意拨弄着眼前四五份请帖,眉间轻蹙。
紫鹃在旁看见,出言劝道:“姑娘既选不出该去哪家赴宴,干脆让老爷做主吧?”
香菱正做活计儿,闻言也抬头笑道:“姑娘这般品貌,不怪那些夫人们喜欢!”
香菱自打得知自家身世后,又喜又悲,有心立时去姑苏寻找父母又觉愧对黛玉大恩不可这般拔腿便走,一时左左为难愁断了肠。
黛玉多剔透的人,一眼便看出香菱所想,一面吩咐人先去探访封氏等人音信,一面对香菱说林如海将有大喜,府上诸事繁杂,用人之处甚多,需要多烦劳她几日。
香菱正愁大恩难报,如何不喜?整日里忙前忙后张罗,被黛玉劝住又没日没夜埋头做活计儿,指望多出些绣活儿,好让黛玉日后做人情。
也是多亏香菱一双巧手,做的活计儿针法细腻配色独特兼样式新奇。黛玉看在眼里,暗暗记在心中。
“旁的也都好说,这贤亲王府的帖子该怎样回呢?”黛玉揉着眉心道。
她近来四处赴宴,见的都是生面孔,故而格外留心,并不记得曾见过任何贤亲王府中人,不知为何亲王妃会亲自下帖邀她过府。
要知当初进京之前,林如海便告诫黛玉,京城中有哪些人家最是不能得罪。其中贤亲王府便是第一位的。当然这里面有林如海私心计较之事,黛玉并不知情。
且林府虽然风头正劲,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和贤亲王府相较,没道理堂堂一位亲王妃亲自下帖邀她一个小辈儿!
偏偏林如海又被人堵在了外面,迟迟没有归家。
黛玉细细琢磨其中根由,还是毫无章法。只是要论起,有甚不合常理的稀奇事,那便是近来她每次赴宴总会莫名其妙碰见孟玙。
不是风景清幽的竹林边就是九转回环构思精巧的游廊内,不在梅边就是柳旁,甚至平平无奇只得野趣的池塘、假山、月洞门……凡是黛玉避开人群独自去到的地方总能恰好撞见也在那处赏景的孟玙!
开始还不觉得,这会儿,黛玉越想越不对劲。
“她是我表姑姑。”黛玉猛然想起那日在杜明府邸花园偶遇孟玙时,他挺胸抬头说出的这句话。
杜明乃当朝宰辅,近来她所赴宴会的主家官职便没有在三品以下的,而且孟玙一个少年郎,回回都能逛人家官员内院花园。若他只是区区一位富户公子,这脸面也未免太大了吧?
黛玉如此想着,双眼微微眯起,左手不自觉捏起剑指,周身气韵大变,刹那间散发出与身旁案几上出鞘宝剑一般无二的冷锐锋芒。
紫鹃和雪雁在姑苏时便见惯了黛玉和杨毅学剑时神态,对自家姑娘这身气派已经司空见惯。
香菱却不然。她还不曾见过黛玉剑舞模样,此刻吃惊得美眸圆睁,愣愣看着黛玉出神。
眼前这样一位锋芒毕露英姿飒爽的女子竟当真是从前那个借住荣国府任□□哭小气不足的林姑娘吗?
这怕不就是侠客风采?香菱曾见黛玉作诗,鬼使神差入了迷,也求黛玉教她。黛玉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教的第一首便是诗仙李白的《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香菱痴痴地想。怪道林姑娘会救我!她不过路见不平罢了!
不提香菱所想,单表永玙,本想着表姑姑若是嫁给林如海,他和黛玉也算了表兄妹,自然可以多亲近,上蹿下跳地张罗着给应妙阳备嫁妆。哪知却被应妙阳举着马鞭子赶出来——人家老姑娘不着急,气得永玙起了一嘴火泡。
屋漏偏逢连夜雨,永玙才归家又被父亲得知举动乖张,被罚关在书房不许出门。
可怜永玙,日日拿着画笔将黛玉模样画了又画描了又描,却总见不着人。
这日永玙好不容易投其所好,写了首好诗,呈给贤亲王过目,终于讨得父亲欢心,解了禁足,撒丫子就奔去偶遇黛玉。
于是,假山洞里、竹林深处、船坞尽头、回廊转角……京中各家宅第园子里凡是避人又清幽的去处都叫永玙蹲遍了。
可是哪怕这般,两人也不过碰见了三四回,统共说的话加起来也不过两只手可数。甚至偶遇到后来,黛玉远远望见似永玙身形之人就转头避开。
且永玙眼睛多贼,几次宴会下来,他已发现不知何时黛玉已成京城中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名门闺秀里的翘楚,有意的无意的名里打听暗地打量的人可谓车载斗量。
永玙瞬间觉得压力倍增,偏偏那人还一无所觉,甚至对他避之犹恐不及。可见着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全是他永玙一腔孤勇、满腹痴情!于是,堂堂小王爷便害了相思病且一病不起。
这可吓坏了贤亲王妃!
永玙打小身子就好,落地时霞光遍地,哭声嘹亮。两岁时京中遍生豆疫,贤亲王府家丁老幼病倒一大片,他却安然无恙。三岁开蒙,每日读书四个时辰从不间断。五岁习武,弓马骑射,拳脚步法,风雨不断。十余年下来,永玙就没生过病。
也因为他身子这般好,在贵子难养的皇家尤其独树一帜,更得了皇帝亲睐。皇帝常常教导喜爱的儿孙多多与永玙相处,隐隐认定他乃有大福气者。
可是这“铁打一般”的宝贝儿子如今竟病了,茶饭不思辗转反侧,眼瞅着两腮陷进去,脸也黄了,眼儿也浊了……
“打住!”贤亲王听见王妃越说越不像话,再坐不住,命人快马加鞭抓了太医院院判来见。
他可就永玙一个嫡子,要是没了,让他上哪儿再去找这样一个文武双全又品行端正的好儿子呀!
不过盏茶工夫,王太医便被抓了来。可怜老太医六十多岁的人了,被马儿那般狂颠又经风一吹,嘴歪眼斜颤抖着还要给亲王行礼。
贤亲王一把拦住他,喝问:“老王头,你给本王说实话!玙儿他究竟害了什么病?怎地两三日工夫就这般严重了?”
王太医却只哆嗦嘴唇不说话,甚至两眼一翻,看着就要撅过去。
王妃忙凑上前,用力拉开王爷的手。原来他情急之下拽死了王太医官服领口,好险没掐死老头。
贤亲王尴尬地掩唇咳嗽,却全被王太医夸张的喘息声掩盖。
好半晌,王太医才拖着长腔道:“王、王爷明鉴,小王爷这病儿,它、它不在身体发肤,全在心里。”
“什么叫全在心里?”贤亲王夫妇异口同声问道。
王太医无奈摊手,“老朽只会看病,不懂看心。心病还需心药医,对症下药,不药而愈。”王太医刚喘匀气就开始掉书袋,气得贤亲王冲上去就揪他胡子。
贤亲王不像永玙身强体健,他娘胎里便带有弱证,小时候没少吃王太医开的药,两人也是老相识。
王太医本就稀疏的胡须立刻又少了三根,心疼地他就要抹眼泪。王妃见状,转头四顾,一眼瞅见不知何时溜着墙根马上就要脚底抹油的文竹。
“文竹,站住!”王妃喝道。
不着调的王爷闻言也立时醒悟,放开老太医的胡子,一本正经负手而立,板着脸训斥道:“说,最近那混小子都干了什么?把魂儿都弄丟了!不说的话——”
“公子下江南碰见了前巡盐御史林海林老爷家姑娘,从此一见倾心,如今……”文竹想都没想,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儿竹筒倒豆子将永玙抖了个底掉。
书房里正睹银两思人万事不知的孟小爷“阿嚏阿嚏”接连仰天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门外侍立的小厮各个面面相觑——大热的天儿,大爷这是在屋子里闷伤风了???
永玙人在房中坐,底在外被掀还不如何,可怜黛玉面对着一捧捧的请帖愁白了头。
也罢!就去赴这贤亲王府之约。黛玉拍板,顺便腹诽——那人,总不至于便是那位名满京城的玉面小王爷,仙人白玉京吧?
第34章 流言漫天好事多磨
话说, 流言蜚语到底是怎样传起来的呢?
在永玙还窝在书房里, 为他那点小心思苦恼纠结茶饭不思的时候, 他害了心病的事已经不胫而走, 传遍东西六宫,眼瞅着就要传遍京城了。
这一切还要从贤亲王爱子心切, 一时急迫,命人“捉”来了太医院判王太医说起。
贤亲王听说自家儿子害了病还找不到病因, 登时急了, 当场命令府内侍卫队长立时带王太医来。侍卫队长也是个实心眼子,直接冲到太医院内,“绑”了王太医在马上,纵马带着他从太医院疾奔而出。冲过宫门的路上,两人一马正好迎面碰上后宫一个顶小的小太监来帮自家娘娘取药。
小太监没见过世面, 被侍卫长顶盔掼甲高头大马风驰电掣冲过的情形吓住了, 好险丟了药, 忙忙避到角落。
等到二人一马过去,小太监才大着胆子露出个脑袋尖儿好奇地询问守门侍卫。
“敢问, 适才是何人这般……竟拽着王太医这般疾奔?”小太监哆哆嗦嗦地问。
守门侍卫见小太监吓得够呛, 实在好笑,提点他道:“你胆子忒也小了。那是贤亲王府侍卫长, 听说是小王爷病了,急招太医。不过小王爷素来强健,倒不知……”
小太监在后宫也有些时日了,自然知道贤亲王大名, 暗暗记下,小跑着回宫。
路上,碰见一群同样当差的比他还小的小太监们,舌灿莲花地将今日见闻说了,末了还不忘感慨那马儿奔得真快,王太医的官帽都快飞了。
那群更小的小太监们为了讨好各自宫里的掌事宫女们又把这话儿添油加醋再传出去。
掌事宫女们知道了,各宫娘娘们也都知道了。
这还只是小太监这一路的线报,什么太医院打杂的、各宫办事的、内廷巡查的侍卫并街面上游手好闲之徒,口口相传,小王爷病了的消息不胫而走。
更别提大内侍卫遍布京城内苑的皇帝了。
贤亲王府侍卫长还没冲进太医院,皇帝已先得了消息。等到王太医坐着小轿被抬回宫,守着宫门的侍卫随口一问,“永玙得了心病”的消息便递到了龙书案上。
“哦,果然是长大了吗?竟也有了心事!他这般大才开窍实在没有老——”皇帝边批奏折边点评道,忽然想起他口中的“老”人、他欲说话的人已驾鹤西去,不由惆怅。
良久,皇帝放下朱笔,摆驾皇后宫中。
炎夏午后,皇后慵慵倦在榻上,凤目阖起,似在午睡。
四周环绕着大宫女掌扇揉肩,还有女史们或柔柔抚着琴弦,或手捧果品、书册等物供其填口欲、怡耳目。
皇帝信步而至,见皇后好兴致,轻手轻脚入内,挥手示意大太监禀退宫人。
“皇后端的好兴致!羡煞旁人呀!”
皇后本在假寐,突然听见皇帝语声,忙睁开双目,入眼便是明黄龙袍,抬手拢一下云鬓,撑起身子便要行礼。
皇帝自然拦住,就势坐到皇后身边,见皇后发钗歪了,还亲自取下重新给她簪好。
女史识趣捧镜上前,皇后看着镜子里自己霞飞双颊模样,忍不住抿唇,低头。
皇帝心情大好,随手拈起一粒葡萄吃了,方道:“皇后可听闻永玙病了?”
皇后也不遮掩,大大方方道:“可不是,听说已经传遍六宫。可前不久臣妾还看见他跟在高阳郡主身后入宫,并没半点不妥呀!”
皇帝闻言,笑意越深,“女大不中留,看样子儿子大了也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