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两人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锣声既响,香案上三柱线香已燃,轻烟袅袅升空。
待三柱线香都燃尽之时,便是比试结束之时。
到那时,尚未作成诗作之人,淘汰无疑。便是,作成了,若不通、不雅、不妙、不趣,或不能让人信服、言之无物,定也只能淘汰。
整个内舍大比现场,久违地安静下来。
为了给两位才女良好的氛围进行创作,台下那些看客们,难得地都闭上了嘴,只瞪着一双眼睛,死死望着台上。
而黛玉所在雅间内,迎春等人却都在催她动笔。
迎春先道:“你原说到时也去凑个趣,如今眼瞅着胜负便分,也不见你下场。倒叫我等好生着急。这题目既然是你出的,不管怎样,你好歹也作一首与我们瞧瞧呀!”
霍琼也附和道:“正是这个理。虽说她们是在争什么京城第一才女,可是谁不知道,真正的京城第一才女就在咱这屋子里坐着,却不肯下场呢!”
黛玉忙道:“罢罢罢,你可千万莫把这么大一顶高帽子戴在我头上。若是传将出去,旁人听见,定要说我是多么的不知羞,既不敢下场,却还要抢人家的名头,啧啧……”黛玉先摇头摆脑,做出不屑模样。
众人都笑倒了,倒是孟十五还有执念,见缝插针说道:“十五一直不曾见林姐姐大作,若是——”
其实,现在众人都已知晓了孟十五便是十五公主钮云的事情,只是,钮云毫无架子,和大家平辈论交。黛玉又可算是皇后娘娘的“救命恩人”,皇后娘娘曾经还动了认黛玉做义女的心思。而惜春乃宁国公府嫡女,霍琼自不必说。只有迎春、探春出身略微低些,而迎春最是温柔可亲,探春又和钮云有了同场比试的情分。钮云十分喜欢众人,彼此间,便脱去了身份牵累,只以姐妹相称。
黛玉听钮云说话,便是双手连摆,探春也来相请,百般无奈之下,黛玉方道:“这一题,谁人都做得,唯独我做不得。”
“这却是为何?”钮云不解问道。
“我既是这雅舍主人,出这一题也有私心。”黛玉诚恳地道,“一来,是为雅舍扬名。二来嘛,却也是看一看,我心中的雅舍与旁人眼里、心中的有何不同?看一看我当初的计较,可都实现了否?”
众人听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只有,钮云沉思片刻,忽然明白了黛玉的意思。
便是她曾经所想,看看这雅舍是否有三分战国遗风?
黛玉求的也不过是一个百家争鸣,没有春秋圣人辈出,好歹造个战国枭雄并立,合纵连横皆有去处,百家说客自在往来的地方!
钮云想明白这一层,心中对黛玉之倾慕,愈发深重了!
天字一号雅间隔壁的二号房里,不知何时已坐着的永玙和九皇子,两人齐齐打了一个喷嚏。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不约而同转过目光。
永玙低头,摸了摸鼻尖,只觉得这个喷嚏来的古怪。怎么那般像是有什么他心爱的东西被人盯上之后,朝夕不保、毛骨悚然的感觉呢?
永玙还在寻思,那边儿台上,线香已燃烧过半。
宝钗奋笔疾书,洋洋洒洒看去竟是已经写了好大一篇去。
黛玉遥遥望见,便道:“看样子,宝姐姐做了一首乐府诗。”
余人皆点头。
再看杜寒清,执笔站着,久久不见动作。眼看时间过半,她却还不下笔。狼毫笔尖凝结的墨汁儿几乎便要滴下,洇湿了宣纸。
旁边伺候笔墨的小丫鬟,连忙出声提醒她。
杜寒清也才如梦初醒一般,不是赶紧作答,却慌忙将毛笔放下了。
“咦?”台下看客一起惊噫了一声。
两人之前一路比试过来,都可说是旗鼓相当、棋逢对手。如何到了这最后一局,却是一个下笔如有神助,笔下万言,妙笔生花;一个却似江郎才尽,大异从前,久久无言。
看客们好不容易略微安定了些的心绪又被杜寒清出人意表的举动吊得高高的,七上八下,始终没有着落。
黛玉也有些诧异,转头去问应妙阳道:“郡主,可知道,为何杜姑娘忽然这般吗?”
应妙阳想了想,稍微猜出一些因果。可能还是因着旧日龃龉,杜寒清放不下黛玉是雅舍主人这个心结,不愿砌词夸奖。却又找不到什么惊人的坏处来作一番长篇大论,故而便只能这般不上不下地搁置在这里。
只是,这乃她私人揣测,且不利于杜寒清。应妙阳有教养,并不肯当着众人的面点破,搪塞道:“想来是她太过慎重。到底不曾到时限,相信君子兰才名定不是平白得来的。”
黛玉点点头,便专心只待结果。
“咚!”又是一声锣响。
这一声锣响却是立时惊动了雅舍内外、折柳滩上下,甚至全京城人儿。
“时辰到,停笔交卷。”小童唱道。
便有丫鬟上前,轻手轻脚提起两人面前宣纸,竖起在胸前。同时,有小童照抄了,誊写在外间大幕布上,让里里外外的人都能同时看见。
只见宝钗果真是做了一篇乐府诗《咏雅舍》。
旁征博引,以古喻今,细数了历史上有名的文化交流场所,此楼彼舍,分别把他们夸得天花乱坠,一时无两。
紧跟着却话锋一转,说这些旧楼别舍统统都比不上现今京城的一座宅院,却是唤作雅舍的。
开头平平无奇,还是沿袭众多咏物诗的旧例。但是,进入正文,开始说起雅舍之好时,却并不是堆砌华丽的词藻,而是用一名走街串巷的小货郎眼睛去看,用渴望读书挣钱幸福生活的货郎的嘴巴说出了雅舍的与众不同、别样风光。
结尾,更是写货郎在雅舍休憩,一觉醒来,见自己身处金瓦银楼、雕梁画栋之中,以为是梦一场,逢人就问,再三确认之后才知竟是真的。世间当真有此迎四方客、百样人的雅舍,货郎欣喜如狂,从此便住在了雅舍,再不曾离开。
最后,宝钗以作者口吻总结,自言“余亦愿做此货郎,不栖梧,不宿梁,雅舍永成双。”
端的是一篇精彩绝伦、妙趣横生的好诗文!
黛玉不害臊,带头鼓掌。雅舍上上下下之人并那些花农草户、真个儿的货郎们,全感同身受,扯开了嗓门叫好!
一时间,全折柳滩只有一个“好”字在传。
良久,众人才略微冷静了些,渐渐,方能听见议论君子兰诗作的声音。
原来君子兰却是做了一首七言绝句。
比起潇湘妃子洋洋洒洒几百字一篇声情并茂的乐府诗,君子兰的绝句,对仗严谨工整,言简意赅,虽是好文,却实在难动人心。
有那赌了君子兰获胜的人,气愤不平地道:“这君子兰究竟怎么回事?如何就选了这般难作的绝句,偏偏又只得了这几句,干干巴巴。莫不是当真江郎才尽,实在做不出来了?”
其实,这人的话实在有失偏颇。单论文采、才情,杜寒清所作这首七言绝句,丝毫不比宝钗的“万言”乐府诗差。
只是,乐府乐府,自带音律,可伴乐唱和,字数又多,更利于作者抒发感情,引起共鸣。台下诸多看客,多少便是雅舍中下九流的“贩夫走卒”。宝钗又用了他们的口吻、语气,眼光说话,先声夺人,这便获得了一群拥趸。
后又用才情做结,文采风流自然打动贫寒士子甚至高官文臣的心。这便更加赢得了一大票的支持者。
杜寒清与宝钗相比,以一首绝句尽显高高在上的姿态,点评雅舍得失成败,指点江山,睥睨自豪。可她自己,却又只是雅舍一场大比的应试者。便是在众多看客心里,杜寒清的才情都比不上潇湘妃子,更别提背后的雅舍主人、金口玉言宣称举世无双的林黛玉了!
至此,孰高孰低,不需评判多言,便有了结果。
君子兰落败,潇湘妃子得胜。
京城第一才女的宝座换人坐了。
“咚!”锣声敲响,一锤定音。
杜寒清埋头往台下走,赌输了的看客们却不依了!便是金甲禁军在前,也挡不住人群涌动。
为防杜寒清受伤,立时有暗卫和雅舍管事们带着她从后方掩退。
那闹事的人见正主不在了,只能自认倒霉。又有那些赌赢了的人兴高采烈、欢呼雀跃,把他们反挤到了一旁。金甲禁军更是顺势抽刀护卫在前,总算勉强止住了这一场骚乱。
宝钗呆呆站在第九层高台之上,四下望了望,周围空无一人,台下却是应者如云。
“这便是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吗?”宝钗扪心自问,却因变化来得突然,一时却也回不过味来。
小童见宝钗呆呆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忙不迭给她招手,呼唤道:“潇湘妃子姑娘,还有最后一关,请再上一层楼。答出了这最后一题,您此番大比才算是获胜了!”
大比规矩,原定便是十道题。
如今宝钗只上了九层楼,答了九道题,确实还差最后一题未答。
宝钗在小童引领下,终于,登上最后一层高台。至此,彻底俯视众人。
宝钗还要伸手去小童拿着的布包里抽题,小童却对她摆了摆手。
台下看客也都十分好奇,既已决出了魁首,如何这魁首还要再答一题?生怕还有什么变故,众人皆屏息以待。
不知从何处走出一位着内侍官服的老公公来。
只见那老公公走上高台,一抖手中拂尘,朗声念道:“雅舍大比,汇聚天下英才。闺阁千金,更有别样风采。最后一题,便由皇后娘娘亲自出给魁星来答。若是答得不好,这魁星便也做不得了。”
老公公说到此处,转头望了望宝钗。
宝钗忙躬身下拜,示意接旨听训。
那老公公这才接着道:“皇后娘娘要问姑娘的却是,何为女德?”
“女德?”宝钗喃喃重复了一遍,将这问题在心里绕了又绕,沉吟良久,方道,“谨言慎行,敏于行慎于言,恪守本分。”
“只此一条吗?”老公公问道。
宝钗又思量了片刻,方道:“勤学善思、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孝顺父母,等等皆是女德,众人皆知。只是,若让民女特别举出一条,便是谨言慎行,恪守本分。”
“好!”老公公赞许地望了宝钗一眼,赞了她一个“好”字,却也不再多说,转身就要下台。
小童急忙追上,道:“公公留步,这魁星——”
“名副其实真魁星也。”老公公头也不回,扔下这句话,便从后堂折回宫里报信去了。
刹那间,雅舍内,人声鼎沸,欢呼声直上九霄。
一群穿着彩衣的名伶分两列飞上台去,另有一名异人女子擎着一身玉衣,围着宝钗只转了一匝,便神乎其技,给宝钗换了一身华服。
应妙阳亲自上台,帮宝钗取下辟邪面具,换了帷帽,戴上高冠,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迈下高台,迎接万人祝贺。
“潇湘妃子!”
“潇湘妃子!”
“潇湘妃子!”
从内舍大比现场,到折柳滩,再到户部街,甚至直达皇宫大门,各处的人都在抛洒鲜花庆祝。
礼乐齐奏,炮纸横飞。人山人海,山呼为应。
宝马香车,丁铃铃来到。应妙阳将宝钗扶上马车,车夫扬鞭,金童玉女引路,宝马载着美人绕场一周之后,更是径直向折柳滩的外围看客驶去。
金甲禁军开道,士兵鸣锣,沿路还有小厮分送喜钱。更有一辆马车载来了薛姨妈、薛蟠并莺儿等人。
薛姨妈喜不自胜,也命小厮们拿出大把铜钱逢人便撒。
热闹场面便是状元跨马游街也不过如此。
宝钗晕乎乎坐在车上,一朝梦圆,竟恍惚也成为了那初入京城、乍见世面的小货郎,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雅舍内,一场内舍大比终于落下帷幕。
黛玉也看够了大戏,揉着腰儿站起身来。
应妙阳因要送宝钗上车,先离席退场了,房间内便只剩下她们一群姐妹。
永玙胆子大了,便来敲门。九皇子跟在后面,也要进来。
九皇子原是生人,轻易应该避嫌。可是如今,众人都已知道他便是钮云的哥哥。有了这一层缘故,便也少了许多避忌。
雪雁打开门,迎了永玙并九皇子进门。
迎春等人意思着往屏风后面站了。
黛玉望了望九皇子,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行礼。九皇子却不计较,径直走到钮云身边,拉着她一起向黛玉等人拱了拱手,道:“多谢诸位照顾舍妹。佳宴当散,万望改日一定相邀。”
九皇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却不是冲着黛玉,而是冲着惜春。
惜春感觉到了,不明其意,眨了眨眼。
钮云却还不想走,可是天色已晚,她确实也应该回宫了,只得走过去,一面拉住黛玉,一面拉住惜春,眼巴巴地左望右望,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一定要来宫里看我!”
黛玉点点头。
惜春却有犹豫,她并不便出门。
黛玉自告奋勇,替惜春把头点了,拍着胸脯道:“一切全赖在我身上,定会把你的惜春姐姐送进宫去。”
钮云这才依依不舍与众人辞别。
待他两人走了,永玙才凑近黛玉身边道:“内舍大比已结,外间的事也差不多了。这大比结束后,你可还有什么事情想做的?”
黛玉歪了头,狠是用心想了一想,方道:“我想下南洋看看,世子爷可能作陪否?”
永玙却没想到黛玉会有此提议,忍不住问道:“海上那个南洋?”
“正是。”黛玉答道。
“海上波诡云谲,十分不太平。且茫茫大海,一望无际,看来看去总是那些东西,无甚趣味,妹妹当真要去?”永玙问道。
黛玉干脆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拿眼睛去瞄他。
永玙忽然笑了,低声道:“刀山火海我都随你去,莫说区区南洋了。你且等着,我自去安排。”说着就要出门。
黛玉忙拉住他的衣袖问道:“如何就这般急?你也不问问我究竟为何要去南洋?便是我,只是一时兴起,到了那海边子上就忽然要打道回府,你也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