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哑哑的笑。
“我自个儿的儿子我当然比谁都清楚,分得清戏里戏外,那叫演戏……像子衿这样把自己过成戏本里角色的,不叫演戏,叫疯子。”
楚其姝确是有些不以为意:“不疯魔不成活嘛,而且他先前不是也拍过戏不也都成功出戏了。”
冯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知该如何开口:“……楚小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子衿演了这么多戏,我从来没看过他这么拼命的样子……也没见过您这样……的演员。”
她脑子里储存了许多的形容词,此刻却一个也用不出来。
楚其姝垂下眼:“你担心他这部戏演完之后出不了戏,然后觉得我出戏速度快,希望我帮帮他。”
冯婉强自镇定:“是。”
楚其姝应得十分痛快:“行啊,完全可以。”
还以为要好好谈谈的冯婉一愣,“……您就这么答应了?”
楚其姝点点头,一脸的莫名其妙:“不然呢?就这么点事情我点个头就能做啊,不过我帮忙的方式比较彻底,大概要等到整部戏演完才能让他脱离‘舒文’这个角色,您觉得如何。”
冯婉:“……”
冯婉哑然。
其实就算楚其姝答应了,冯婉也不觉得她的方法能适用自己儿子就是了——纯粹就是她就只是抱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心态过来试一试,成功不成功的,她也不敢有信心。
她喃喃道:“您答应的这么痛快,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冯婉有些不大确定的看着楚其姝那张太过年轻的脸,仍是有些半信半疑。
楚其姝歪歪头,一脸无辜的回望着她。
冯婉:“……”
她叹了口气,孤注一掷的点了头:“那就拜托楚老师了。”
第28章
电影的拍摄进程已经过去了多半,而网络上的宣传也要开始跟上了。
丁应和郑子衿都是有些实力背景人脉的成名演员, 程安国这个名字更是自带广告效果, 所以一开始的宣传热度想要刷上去并不是特别困难。
唯独一个楚其姝在这里算得上是“名不见经传”的类型, 不过冯婉有求于人不好在这上面让对方吃亏;而丁应的经纪人也高兴人家帮忙递了台阶认真带戏, 在网上宣传的时候也都随手帮了一把,盯着自家的粉丝避免其中有部分过激毒唯之类的跑去女演员微博下面人身攻击或者是在网上说一些不好听的话, 影响演员的状态心情, 造成不好的路人影响。
好在程安国本人也是喜欢启用新人或者是低名气的演员方便调|教入戏的,所以即使导演在《遗梦》里面用了楚其姝这么一个“十八线小演员”, 网上却也没有太多的黑子或者是不高兴自己的偶像和她搭戏的粉丝, 特意跑来专门针对她本人,极少数的一点不满发言也都被冯婉她们压了下去,并没有翻出什么水花。
至于楚其姝在网剧《令天侯》里积累的粉丝,有一部分随着网剧的热度散了之后也跟着消失了, 还有一部分因为商音这个角色在楚其姝的演绎下在她们心目中产生的的不可替代性直接把这群小姑娘变成了死忠粉。
不过很可惜的是,《令天侯》的热度让几个主演全都乘风直上邀约不断,就连原本看似最佛系的秦慕之也接了些高热度的综艺节目露脸曝光身家地位水涨船高,唯独一个楚其姝的消息少得可怜, 极少数人费了大力气才挖出来她小时候在戏剧院唱戏的视频, 放在网上供饥渴的同好们舔屏当代餐。
视频里, 十几岁的楚其姝奶得不行,有几个早期视频明显就是后台训练时候拍的, 白如晦老爷子站在一边吼着秦腔,楚其姝在最早的几个视频里面也就比台子高上那么一点, 嗓子清亮身段漂亮,面对白如晦这成名大家她这十几岁的小姑娘气势嗓音却是毫不落于下风,就算是完全不懂戏的,听这几个视频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很可惜的是,这种传统戏剧的受众大多都是上了岁数的中老年人,所以有兴趣拍摄视频的人少之又少,极少数的几个拍得不错的还是早年云舟和楚其姝还在同门学艺的时候顺手拍下来逗趣玩的,被粉丝们翻来覆去的舔连词儿都背下来了。
而发展到后期,不止是楚其姝的梨园背景,白如晦晚年得了病糊涂的分不清人、直接将楚其姝“逐出师门”的事情也让人扒了出来。一时间网友们跟着感慨万千唏嘘不已,引发的一番“楚其姝到底算不算是正统梨园弟子”的讨论也跟着成了热门话题,各大论坛标题一路飘红不断。
楚其姝的粉丝们原本奔波在各大论坛死死盯着,生怕有人黑粉操作或是对家看不顺眼要给他们家心肝儿泼脏水,毕竟这种事情很容易被对家扭曲成碰瓷蹭热度不要脸之类的话题,结果骂战还没搞起来,几位戏曲界的成名大家接连下水明示暗示表示如果楚其姝愿意拜师他们都是乐意之至双手欢迎,于是最后一点能骂起来的话题也被几位歪了楼,转成了:#楚其姝你死哪里去了为什么还没出来#
#楚其姝我知道你在家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不发微博的楚其姝不配拥有粉丝的爱#
#人家都是要求明星远离粉丝生活或者粉丝远离明星生活,我们家是干脆没有生活#
#今天我们家楚老板出声了么,没有#
粉丝满腔爱而不得的幽怨透过屏幕,呼之欲出。
而程安国片场这边也是到了毫不掩饰自己偏心眼的程度,拍摄丁应的戏份也不忘记提一嘴楚其姝给她拉一波仇恨值,拽着“烟霞”给丁应的角色作对比。
丁应的这场戏,是他第一次主动离开了戏园子,以自己的第一视角出现在这个真实的乱世之中。
有人穿他全然陌生的衣服,梳着新潮的短发,手中拿着旗子和横幅撕心裂肺的吼着他听不懂的话,邀请他加入自己的队伍。
丁应在这场戏里有一个回头然后拒绝的动作,程安国的在这场戏里的要求是拍出来演员对戏园子里安逸平稳生活的不舍,以及一个少年人对外界生活本能地渴求。因为在《遗梦》这部电影里,柳行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活在戏外的人。
这个时候,他接触到了世界的真实,便会下意识地对梦中的虚幻产生排斥。
而这个梦的象征者,就是烟霞。
其他的群众演员在这里会有一句台词,是“男儿合该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
书生意气十足的一句话,也迷乱了柳行的眼睛。
演员和导演有时候是相辅相成的,程安国受了楚其姝的刺激将柳行周改成男性角色,心里也是存了一些野心的。
——被遗忘在原地代表着温柔梦境的女人,被世俗的力量推向战场走向真实的男人。
柳行站在这里,察觉到了这个时代里最残忍的一面,也察觉到了烟霞能给他的安全感,其实也不过是一场梦。
于是柳行的梦,在这里开始碎掉了。
这是这场戏的重点,也是烟霞和柳行的对比。
可怜丁应一个还没毕业的小孩儿,常年忙于拍戏连自己的课业都没有好好完成,根本没法感同身受程安国那种玄之又玄的意识流解读。
这孩子课本成绩算不得优秀,可心理抗压能力以及情商是绝对超过同龄人甚至是成年人一大截儿的,面对程安国的挑刺儿,丁应的反应是令人惊叹的冷静。
可问题在于……高情商,不代表高水准的演技。
有的时候导演宁可要一个浑身是刺儿不会说话但是超一流水准的演员,也不愿意要一个八面玲珑人格魅力满点可就是不会演戏的花瓶。
又拍了一下午,眼看着日头渐渐落下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又困又累又不耐烦,程安国晃了一圈,最终仍是把目光定在了楚其姝的身上。
所有人也都跟着松了口气。
丁应被助理和经纪人拉到一边喂了点水休息一会,少年的脸色并不是特别好看,有这一下午被折腾来折腾去的原因,也有他自己纯粹的心理原因。
说到底仍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心理抗压能力再强,那也不代表心理压力不存在。
而这边程安国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旁边人吩咐道。
“先拍烟霞半夜回来那场的戏份吧,丁应,你看看这场能不能跟着找找感觉。”
他叫谁都是叫演员的名字,唯独到了楚其姝这里,总是忍不住叫烟霞。
每每反应过来,也要自嘲自己一句,竟然也有些人戏不分。
说到底,这整个电影,就是一个对比。
戏里戏外,更是梦里梦外,家国乱世的真实苦痛和一场只能在梦里寻到的欢愉,一群人在绚丽的戏楼里听着过去的故事,烟霞是所有人的梦中人,最终她自己也活成了戏台上的一个梦。
——烟霞是这整个电影里最漂亮的一个人。
在她出现的时候,旁人都是暗淡的。
柳行脚上那双贵重的鞋子却是让他的地位低入尘泥里的象征物;舒文手上的戒指是他身份落差的讽刺。
从始至终活在台词里那个想纳烟霞为姨太太的军官,更是始终融合在阴沉冷寂的昏昏天幕之中,融在旁人敬畏交加的低沉声音里,仿佛根本见不得光。
只有烟霞一人,出身低贱,又是女子之身,可她却炫目的是整场戏中美得人挪不开眼的那一个——但是在这个时局背景之下,越漂亮的东西,越容易毁去。
程安国决定拍的这段,是整场电影中烟霞第一次从光辉靓丽的形象中走出来,展现出了她这个身份、性别被那种惊艳的表象掩藏在下面的真实……以及在那个年代必然会遭受到的残酷。
这故事里至关重要的两个男人都活在她塑造的梦里,一个和她葬入了结局,另一个走出了园子,走出了那尖叫嘈杂的街道,走出了时间和梦域的束缚,最终回归了自己,做到了自己的名字。
“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这是一场独角戏。
烟霞从军官那里回来,独自一人待在屋中。
程安国有意要测试楚其姝的能力高低,这场戏,他只给了这一句话,其余全都要她自己自由发挥。
场记板子一打,开始了。
烟霞坐在黄包车里,借着黑暗隐匿自己的脸,第一次她的出场是悄无声息的,脚步也是如同弓着脊背的猫一样怯怯的安静。
她仍然端庄而美丽,头颅高昂脊背挺直,可当她走回自己的梳妆室坐在妆台前的时候,放在台子上的那双手却是无法遏制的发抖。
女人白皙的皮肤,此刻呈现出某种僵冷的色调。
她捻起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嘴唇。
帕子上很干净,只有一缕残留的脂红。烟霞低头看着手中的帕子,缓缓将绢帕翻了个面,露出干净的另一侧。
她的手仍在抖,呼吸也在抖,那是一种介于哭泣和慌张之间的痛苦无措。
她的呼吸声让她听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可映在镜中的那张脸却仍然是平静的,连眼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红。
——唯一的红色在她的手指尖的帕子里,被烟霞死死地攥入掌中。
她又开始对着镜子擦拭自己的嘴唇了。
一下跟着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女人柔软的嘴唇被她自己擦出了充血的红色,像是涂了一层崭新而水润的胭脂。
楼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烟霞惊跳起来,一半脸映在光里,一半脸映在镜中。
“……谁呀。”
她强自镇定,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骄矜傲慢。
“姑娘,是我,李妈。”楼梯上传来院中侍奉的老妇嘶哑的声音,低低道:“班主差我过来问问您什么时候去前面看看,哦对了……厨房里还有银耳莲子羹,怕您晚上在那边没吃什么,顺路想问问您要不要喝一点?”
“……不用了,李妈你下去吧,我等一下就过去了。”
她凝望着黑漆漆的门口,原本有些慌乱的声音变成了习惯性的柔细软语,一只苍白的手压在领口上,尾指无意识翘成羞人答答的兰花指,戏里戏外,人戏不分。
烟霞映在光中的脸带着笑,镜中映出的那一侧却有一点莹莹泪光挂在眼角,缓缓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淌落,消失。
烟霞的头发如乌墨长绸般垂在背后,本来是被她精细养护的长发此刻却无心打理,她就任由自己的头发就那么散着,披着,不是少女的垂髫,也不是妇人的发髻。
……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
烟霞赤着脚在屋子里走动如同囚笼困兽,地上的影子随着昏黄的灯光拉长又收缩,她走的又急又快,一头长发却始终稳稳当当的垂在她的背后,乖巧犹如戏台上的影子。
她蓦地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盯着地上的影子。
影子和屋外的黑色融为一体,自她赤|裸的脚边蜿蜒而出。
烟霞转回去,又重新缓缓坐回了梳妆台前。
蜂蜜化开的胭脂,甜,腻,颜色不化,像是黏固在脸上的脸谱,非得揉得皮肉疼痛才能去掉这一层假面。
烟霞捻了红色的棉纸重染嘴唇,轻扫蛾眉重梳蝉鬓,水钻发钗层层叠叠的拢起一头长发,只是片刻的功夫,映在镜中的女人就已经为自己重新描绘了一张新的鲜活明丽的妆。
女人缓缓扬起嘴角,眼里的光却在渐渐散去。
……戏还没唱完。
她还是烟霞。
此生便是戏,她活在旁人的眼中,活在这世间,唯独活在自己的镜子里能找到一丝半点真正属于烟霞的内在,说到底,烟霞这个人其实也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可惜的是,尚还不到曲终人散的时候。
烟霞起身,再度转头的时候原本镜中那一抹凄楚冷然的眼神已经消失了,她仍是那潇洒翩翩的烟霞烟老板,足上套了一双高跟鞋,鞋跟叩叩,步履摇曳走出了房间。
不远处的李妈,音调喏喏:“还是喝完汤吧……”
烟霞的声音染着若无其事的笑:“李妈,我不饿。”
她重新出现在镜头之下,走在走廊的影子里的时候,那双眼泪光盈盈,恍若无声的凄凄哽咽;而当她重新走进绚丽辉煌的灯火之下,那点细微的泪光却又像是幻影一样,悄无声息地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