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别吵了。”
她嗓子低哑,一声冷笑冷沉沉阴测测,此情此景之下也不知道她是在笑谁。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个生了养了却又不敢要,另外一个不也是连生也生不了?大家都是下九流的玩意儿,大家谁也别说谁。”
烟霞用自己两根素白的手指直接碾碎了只抽了几口的烟,动作像是戏台上行云流水的兰花手,俏生生的漂亮。
一抹黑灰残存在她的指尖,擦不掉,抹不去。
“你也别和白爷吵了,吵了也改不了命。”
女人的声音蓦地就变得柔软了许多,太软,软得柳行下意识看向了烟霞的眼睛。
于是他蓦地发现,那让他浑身抵触反感的女人,忽然就变得温柔了。
她就这么一低头,先前所有锋利的恶意就悉数化作了她眼角眉梢的落寞与孤独。
——不甘,不愿,却又不得不低着头心甘情愿。
“跟我回去如何?”烟霞直起身子对着那孩子伸出了手,动作间还有些不大习惯示弱的僵硬,哄这个孩子,自己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孩子气十足。
“我给你买桂花糖。”
少年满脸怔忪,本能地就伸出了手,握住了烟霞的手。
于是烟霞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比漫天霞光还要灿烂绮丽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把剧本里面的柳行周改成男性角色这里有一点考虑,就是那个时代的特殊性。
如果要写柳行周的故事剧情走向很就容易走黑深残的风格(三次元的几个女性角色为主的民国背景电影大多给过我心理阴影),这里换成男性角色有些模糊处理性别的意思。
……还有就是我塞刀片的习惯又犯了,这个剧本又是集火我家姝崽,柳行周我下不去手,但是姝姝我可以。
#论热衷战损女主角的那个蛇精病到底是谁#
第27章
后台,烟霞在卸妆。
水钻蝶钗, 鬓侧缎花, 晶晶亮亮的小件在梳妆台上齐整整的摆了一排, 一样接着一样, 全都是价值不菲的物件儿。
有人侍奉她洗去脸上的胭脂,柔细的帕子擦过手——烟霞一双只在台上拈花扶风的手, 白嫩, 干净,半点茧子也没有、软缎一样美丽的手。
女人的眼尾还残留着一点疼痛的红, 便像是先前戏台上唱着负心郎的白娘子未曾坠落的一滴泪珠, 一开始未曾掉下,便一直没有掉下。
柳行裹着虞姬的披风,在一旁的箱子上和一群戏班子里跑龙套的小孩蜷在一起睡觉。
女人瞧着少年,脸上流露出些许母亲的怜爱之色, 她从帕子里伸出一双雪白的手,走上去拽了拽柳行的胳膊。
少年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听见女人柔声细语的哄他的声音。
“怎么在这儿睡了,去, 回去休息。”
柳行用掌根压了压眼睛, 擦出来一丝清醒:“烟姨, 我等你回去。”
烟霞摸了摸他的头,又摸了摸他的脸。
“回去睡吧。”
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
柳行有些不大乐意,他一个人回去之后也是守着一间空荡冰冷的宅子, 倒不如在这儿还有三分人间烟火气的暖意。
可没过一会,他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停下了开口的打算。
烟霞早已换了衣服,见似乎已经说通了柳行,便匆匆离开了后台。
可少年在她离开之后,却蹑手蹑脚的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路上了戏园子二楼的厢房。
一个只能在戏台上获得自由的女人,要去见一个只能在戏中汲取满足的男人。
——男人的名字是舒文,是个王爷。
王爷还是王爷,却已经是前朝的王爷了。
不过这时代,人们的感官总是迟钝的,唱一场戏不过一个多时辰,饶是如此都要回家哼哼许久戏文的唱词,更何况是笼罩在这片天底下几百年的庞然大物?
一点残灰余烬的火光却也能灼痛人的皮肉,对与舒文来说,仅仅这么一点还未散去的威严,也能勉强维持这个男人在这园子里片刻的虚伪体面。
时代已经过去,荣光也已经消退,像是谢尽繁花的空枝残存着冷清的枯色,只有在浑然忘我的幻想里才能回忆起当初的盛世繁华。
舒文坐在包厢里单手托着脸颊耷拉着眼皮,有些困顿,有些疲倦。
“王爷。”
下了戏台烟霞也未曾出戏,仍是恭恭敬敬的叫着他以前的称呼。
她和他隔着一张桌子,一站一坐,彼此相对无言。
像是另外一张唱戏的戏台,唱的不是咿咿呀呀的东西,不需要鼓瑟琴音,密锣紧鼓的敲出后台的各色脸谱,他们用自己的本相站在这里,又披上了这世间的假相与旁人对话。
偷偷跟来的柳行躲在隔壁的房间,老朽镂空的窗子,糊着一层半透不透的窗纸,手指捅破一个窟窿,少年人剔透的眼睛盯着那里,瞧着另外房间里的两个人。
“烟老板,今儿这白娘子,唱得竟是比过去更好了些。”
他穿着一身暗花深色的长褂,细长冷冰的手指上还套着祖母绿的戒指,声音从他嘴里吐出来是深宅宫苑里特有的那种缓慢悠长的调子,假惺惺的虚伪和客套,还有那种刻入骨髓的居高临下。
烟霞福了福身子,腰肢款款,弱柳扶风,身段好看得很。
“谢王爷的夸赞。”
舒文的目光仍停驻在戏台上,空荡荡的戏台,台上的戏子下场了,换了另外的台子,用虚假的身份,陪他这个虚假的王爷继续“唱戏”。
他缓慢的褪下自己手上的祖母绿戒指,伸手的动作像是树上缓缓探出身子的蛇,携着无声无息的冷意,攥住了烟霞的手。
“这个,赏你的。”
舒文的颧骨清瘦肤色苍白,是长期饥饿硬生生熬出来的憔弱。
烟霞盯着掌心的戒指,久久不语。
不晓得过了多久,她才叹了一口气,幽幽问道:“……您这又是何必呢?”
舒文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他缓慢地抬起了头,看向了烟霞的脸。
戏子的神情悲悯而慈悲,以一个这世间本该低贱的角度,怜悯着这世间本该最高贵的男人。
王爷的神情惊怒而羞恼。
惊怒,是因为烟霞的语气口吻终于戳破了最后一层的遮掩;羞恼,却是因为他的心里并未因此感到冒犯,反而尝出了几分微妙的欢喜,为了这样的情绪,他便自顾自地不高兴了起来。
可是舒文的眼中有一点细碎的星光点点散开,无关身份和地位,纯粹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一个惯常做戏的女人,想要取悦一个活在戏里的男人,永远都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正因为她的虚伪做戏是因为他的身份,于是舒文虚幻的满足便又添了几分,心底的欢喜稍稍退去,却又没什么所谓。
“我是爷,”
他喃喃的说着,不晓得是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烟霞。
“我听你的曲儿,自然是要给钱的。”
那只手又覆上了烟霞的手,哑哑低语。
“……我要养你的。”
烟霞垂着眼,静坐如画。
“王爷,你听我说。”她另一只软缎一样的手包住了舒文的手掌,轻言细语,如沐春风:“烟霞最近在想,要不要找您帮我这个忙。”
舒文下意识抬起头,眸色含着期待,却又被羞赧的矜持裹着。
“什么?”
烟霞抚着他的手背,像是撸顺猫咪躁动炸毛的皮毛,“我脑子里有许多的戏本,旁人信不过,外面的秀才不懂行,我又没有徒弟能帮我传下去,这些本子需要你帮我写下来,王爷觉得如何?”
舒文想说什么,瞧了瞧烟霞浅笑的脸,却又没舍得张嘴。
“作为报答,烟霞愿意为王爷洗手作羹汤,您觉得如何?”
舒文心动,眼神流转潋滟,面色却没有任何的变化。
烟霞又劝:“用那些个俗物哄我又有什么意思?王爷,古人尚且讲红袖夜添香,您又有什么好考虑的?”
有些东西是没必要点破的,她前些日子刚刚拒了一名军官,后脚就又自己殷殷切切的送到了舒文的身边。
舒文瞧着她秀美无伦的脸,眼神都是慌的。
舒文的声音变得又哑又低,比先前的腔调低了不知道多少,眼神本来是傲慢又矜贵,此刻却又变成垂着眼小心翼翼的低头从下方往上觑她,忧心忡忡,眸色怯怯,褪去了余烬火光的灼烫伪装,留在原地的是一个终于愿意承认自己无力的男人。
借着烟霞身影的遮挡,他的眼中终于露出了几分浸满苦痛的真心。
桌子下面的手扣在了一起,细细摸索着。
“……爷怕护不住你。”
烟霞却翘起嘴角,风采绝佳。
“……我的爷呀,”
她的腰杆儿始终挺直,此刻从舒文的手中抽出自己手,缓缓抚摸他清瘦冷白的脸颊,眸中荡着无限的爱怜。
似悲悯,又无情。
“大家不过是逢场作戏,烟霞区区一戏子,不值得爷这么认真。”
舒文抬起眼,眸中万千凄楚不曾言。
他不信,不信自己对她竟然终是一腔痴情错付。
她常常自嘲戏子下了台就该学会什么是无义无情,难道真的就无义无情?
“你何必……”他踟蹰,指尖点过她的红唇,压着她领口的盘扣,用动作和眼神缠绵强调她女人的身份,眸光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又低言:“……你何必和我说这样的话?”
“——cut!过!”
程安国的声音自戏外扯了进来,撕开了昳丽昏黄的光影构图。
现场所有的工作人员从那醺然靡靡的气氛中醉醒出来,开始准备下一场戏的布置。
楚其姝也跟着将自己的手从舒文的手中抽了出来,冲着他翩翩一笑,转眼褪去满脸的柔情款款,剩下的是恰到好处的客套:“郑先生?”
……郑子衿,不是舒文。
男人满脸怔忪痴痴,瞧着她那张熟悉又不熟悉的脸,半晌才嗯了一声。
“……我没事。”
他跟着收回手,拧着身子转回先前的位置。
有另外一个男人出现领走了楚其姝,西装三件套,笔挺昂贵的衣服,转头叫她“师妹”。男人和楚其姝一前一后的走,是独属于戏外的亲昵。
郑子衿坐在椅子上,脸上仍是被人抛舍的孤独。
程安国远远地看着,阻止了旁人打扰的准备,冲着郑子衿抬了抬下巴:“还没出戏呢。”
过了好一会他才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摆,步伐摇晃,像是个醉酒的痴人,见他步履摇晃,他的经纪人立刻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上前扶了一把。郑子衿一抬眼,眼神仍是冷沉沉的“舒文”。
他冲着她摇了摇头,声音轻飘飘的,仿佛落不到地上的虚:“……妈,我没事。”
扶着他的是个妆容精致漂亮却难掩眉眼间倦色的中年女人,圈子里的明星动用自家亲属作为经纪人并不罕见,郑子衿如今的成功和他母亲冯婉的强势干练不无关系,小时候的郑子衿有多优秀,现在的冯婉就有多痛苦。
让他演戏,是某种程度上郑子衿精神意义上的慢性自杀。
可若是不演,他的反应却又让人更加担忧。
郑子衿是个戏痴,不折不扣的戏痴。
冯婉听过一个说法,这世上有一种人,来到这人世间只是为了做一件事情。
……也许,她的儿子就是为了塑造这一个个不属于他却又只属于他的角色才会出现在这世界上吧。
冯婉看着自己再一次沉浸在戏中的儿子,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但是天才的才华属于世界,郑子衿这个人,却是她独一无二的儿子。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儿子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天才,可当她看见另外一个漂亮年轻的女人在他面前近乎是毫不费力的转换了“烟霞”到“楚其姝”的变化,冯婉忽然有了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幻觉。
……这个人,说不定可以帮忙。
于是她站起身,走远,来到了另外一间化妆室,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楚其姝本人,她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女人,语气谦逊温和。
“您是……?”
“我是郑子衿的经纪人,冯婉。”冯婉清了清嗓子,拿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声音确是不自觉放软的:“也是他的母亲。”
楚其姝挑了挑眉,侧身让开:“您请进吧。”
冯婉看着她的眼睛:“你就这么让我进来了?”
“您来这儿的理由我大概也能猜到七八分,为了您儿子吧?”楚其姝耸耸肩,冲着屋子里一抬手:“有些话不方便在外面说,您进来聊聊更合适些。”
冯婉垂下眼,抬脚走了进去。
两个女人相对而坐,冯婉抖着手从手提包里摸出来一根女士香烟,冲着楚其姝抬了抬手:“不介意吧?”
楚其姝摇摇头,示意她请随意。
冯婉将叼在嘴上的香烟点燃,吸了几口之后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一根烟两三口就去了一半,她将香烟从嘴唇挪到手指之间,看着过滤烟嘴上的口红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冯婉用力做了个深呼吸后才抬起眼看向楚其姝。
“我来这儿,其实就只有一个请求:希望楚小姐在接下来的戏份里,教会我儿子到底要怎么演戏,您答应不答应,我都不强求。”
楚其姝只是很安静的看着她,挑了下眉。
“可是郑子衿先生,演技还是很不错的。”
冯婉不答,低头又用力吸了一口烟,火光飞速的燃烧着白色烟纸,顿时下去一截儿。
“您就不需要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