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
她又叹息了一遍, 将最普通的感叹词念出了咏叹调一样的韵味, 雅楠的眼球里映着许多人欢呼的表情, 兴奋的眼睛,肩膀上却搭上了女人的手臂, 细瘦的腕骨垂在他的眼角下方,指节修长, 指甲苍白,像是裹在衣料里的大理石雕。
“这应当算是你走上巅峰的第一步台阶?”
她凑在雅楠的耳边喁喁低语,气息冷如寒霜,语气无限爱怜,“真可怜,你比起那些坐在高位的人差了多少?说到底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你做了什么。”雅楠垂下眼睛,从打这女人出现的第一刻开始他便觉得自己的生活在某个极为关键的时候产生了微妙的错乱感,但是这感觉太好也太神奇,几乎是在眨眼的瞬间他就得到了渴望已久的机会
“我什么也没做。”莉莉安的语气堪称愉快至极:“你念了那些句子迫不及待地请我来,这份强大的执念实在是让我十分好奇,于是我顺便听了听你的内心愿望出现在这里……老实说,你的愿望很简单,对与人类来说是个相当不起眼的愿望……你想要成功,想要功成名就,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成为英雄而不是依靠我的辅佐,考虑到你的身份和年纪,这个执着的地方实在是天真的可爱不是嘛?让你听上去像是个童话故事的骑士先生。”
莉莉安的手指缓缓划过了他的喉咙,声音沙哑,犹如毒蛇垂颈嘶声。
雅楠的后背汗毛竖起,罪魁祸首恍若不觉,她的肩膀依靠着雅楠的手臂,站在那里的时候似乎下面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的存在。
“我说了,我什么也没做,客人的目的是依靠自己,那么我就不会多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但是……”但是事情的转机的确是从你出现开始的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骑士先生。”莉莉安轻描淡写的说着,“满足了一种,永远会生出第二种;源源不绝,毫无止境。你说一个天才的‘艺术家’怎么会舍得自己精心创作的作品安静地睡在角落和你们那些封存不管的文件待在一起呢?只需要一点小小的‘鼓励’,他就会兴致勃勃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开一场自己的‘艺术展览会’。”
雅楠咬牙含怒:“一个疯子。”
“哈。”
莉莉安垂着眼,发出一声微妙的轻笑。
“但是正是这位疯子一样的艺术家即将把你推到荣耀的顶峰……你看看下面这些人的目光,难道不是为了你才说的吗?”
雅楠深吸一口气,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下面的观众有人已经为了他俊美迷人的容貌痴迷不已,开始从同仇敌忾的怒火中转而去赞叹雅楠的美貌,而这俊俏的警官此刻下颌绷紧表情严肃,在万众瞩目之下当真像是个恪守荣耀的骑士一样的光辉万丈,连带着他身侧站着的恶魔好像也有些格格不入了。
但是她没有离开,她看着下面这些人随着雅楠的每句话跟着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脸上带着无动于衷的淡然。
莉莉安依然惬意又自在的站在他的身侧,像是一道徘徊不散的影子。
“我是为了正义。”
雅楠咬牙切齿。
“哦……正义。”
莉莉安笑了起来,她的目光在人群之中穿寻,瞧不见一点感同身受真心实意的悲哀,但是每个人的表情却像是失去了心头之爱一样的痛苦。
“你如果真的是为了正义——”
莉莉安拉长尾音,手臂从他身上挪开,雅楠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逐过去,在旁人看来他也只不过是环视这些人而已,而那美丽的恶魔巧笑倩兮的立在一边,嘴角的弧度很是意味深长。
“那你为什么在笑呢?”
雅楠瞪大了眼睛,想要伸手触碰自己的嘴角。
走到他身侧的长官却面带微笑的阻止了他的表情变化,维持着微笑的表情从牙缝里挤出字眼,伸出了自己的手:“别乱动,你这个笑容正好。”
他们握手,微笑,在镜头闪光灯下留下影子和痕迹。
雅楠足下轻飘,仿佛踩在云端。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在担心自己的公寓租金哀愁自己永远不会温暖的浴室水温,现在他站在所有市民的面前和长官握手微笑,人们把他当唯一一个坚持这件事情的英雄,他还不算正式成功完成了自己的梦想,荣耀的滋味却先一步殷切的递到了他的嘴边。
从台上走下来的那一刻,雅楠的表情还有些恍惚。
天又下雨了,那种最让人恼厌的绵绵细雨,撑伞会觉得多余,不撑又会打湿衣服,雅楠的头发因为过分的激动浸染汗水此刻接着一点余光在他肩头灿烂的像是一把闪烁的金子,他寻找着莉莉安的身影,在不远处看见了她。
“我这是……成功了?”他走过去,手上还残留着先前握手的力度,耳朵里还因为震天的嘶吼有些隐隐耳鸣,雅楠攥了攥自己的拳头,走来的这几步尚还有且足步踉跄。
“当然不是。”恶魔在不远处等着他,目光盈盈仿佛含着一汪春水,细长手指捏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身上也跟着换了一件黑色的风衣,在这灰暗阴冷的城市里,她身上有种格外潇洒的自在。
从她身边走过的人衣着华丽步伐匆匆,尸骨被收拢,残留的血迹只能成为记者们镜头下的战利品和人们偶尔路过的无趣谈资;演讲大会结束之后人们也都跟着自行散去,他们惬意又满足的迎接雅楠着英雄一样的宣言,他们并不在意死者是谁,他们只需要挖出来一点空余的时间和情绪哀悼,表达自己仁慈的自我就可以了。
至于先前躺在书桌一脚文案上记载的那些可怜人?
真可惜,她们并不是他们思考怀念的对象。
自天空俯望,莉莉安手中的那一把黑伞压在花团锦簇的中央,像是一个吸取了所有光的漩涡。
“第一步已经走完了。”
她说。
雅楠看着她的侧脸,神情踟蹰又小心:“你会帮我吗?”
“当然不会。”
恶魔甚至有些不大高兴的回答,她拧着眉头回望着雅楠,像是看着个不明道理,贪婪渴求不属于自己糖果的孩子。
“事先声明:杀人的不是我,犯罪的也不是我,若说同谋者你说那些不愿意报道案件让最终凶手觉得自己不被重视的媒体都比说是我强一些……至于你说的帮助……先生,恕我直言,您先前可是念叨了好多遍要自己来的。”
雅楠舔了舔嘴唇:“我以为你会不顾一切手段试图拉我入地狱。”
“哎呀,哎呀。”
她又一次的用那种动听的调子叹息起来了,穿着一身肃穆漆黑的女人原地转了个圈,面向无数衣着华贵步履匆匆的行人。“您这话说得多奇怪呀,我拉您下地狱做什么呢,这里藏着的东西可比我们那里好玩多了。”
“您猜猜看,路过我面前的这些人里,有多少位是刚刚才为了那些可怜的亡者哭泣的圣人?”
雅楠蹙起眉头。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啊,很简单的,但现在没什么告诉你的必要。”
她说。
这些因为他人的悲苦而痛苦的人,通过赞赏英雄的举动将自己归属成了英雄背后的一员,活像是他们高举双臂喊破喉咙之后他们就是不可侵犯的正义使者了似的;当舞台散去,他们在影子里跟着咀嚼品尝那个为了他人痛苦悲悯怜惜的胜者一样的自我,沾沾自喜,欢悦满足,然后他们放下这个故事,转头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归入自己的生活。
恶人依靠死亡和血腥成就自己的名声。
英雄踩着这些人的亡骨登上自己黄金的宝座。
无辜者的荒骨在泥沼地里腐烂消失,雨幕散去,太阳照常升起。
立在人群之中的恶魔身披肃穆的黑色,将手伸向天空,在漫天乌云之中,她的手触碰不到一丝的光亮。
第70章
高官子弟,背景显赫家财万贯……早该想到的。
这世间的犯罪者和执法者之间需要考虑的最俗套的、最无聊的、也是最无可奈何的套路。
雅楠盯着单面玻璃另一端的满脸不在乎的年轻人, 衣着华贵容貌俊俏, 放在大街上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种公子哥儿。
按着先前侧写师的说法, 这应当是个常年不受关注的类型才是:正因为不受欢迎的反社会人格, 所以才会对模仿历史上臭名昭着的杀手痴迷不已;他杀死那些妓|女,按着昔日开膛手杰克的方式模拟作案, 又因为无人注意所以才会恼羞成怒的扩大影响面积, 犯下第九起杀人案件。
正是因为这个侧写,所以大多数人的目的都是看向了受害者生前的“客人”是否有重叠的部分, 雅楠先前一意孤行的执着也被解读成了他对对方看不顺眼的刻意找茬。
照理来说这种人哪里会缺少旁人的关注, 不过是因为无限制扩大的贪欲让他们已经不满足已有的娱乐方式,于是将本来还算得上干净的手深入了被血污染的泥沼里面肆意翻滚污染自身的痕迹,满不在乎的在污秽之中开怀大笑。
——就像是这个毫无所谓的年轻人一样。
“这小子能在这里待的时间超过二十四小时么?”雅楠的同事微带嘲讽的冷笑着,“我赌不到二十个小时他就会被他的老爹捞走。”
“很明显。”恶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在雅楠的耳边轻笑着低语:“这几条人命还不足以抵上这位小公子的价钱。”
“……我不需要你替我强调这件事情。”强压怒火的雅楠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硝烟味还未散尽的怒火,瞧不见恶魔的影子的同事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雅楠,声音也跟着变得不高兴了:“又不是我弄得, 你冲我发火干嘛!?”
雅楠闭了闭眼:“抱歉……”
对方不大满意的嘀嘀咕咕了几句, 但估计也是看在大家都是同样满腔憋屈无处宣泄的份上, 挥挥手示意算了:“虽然现在我们手里有了证据……”
“但是也会在最快时间内被销毁。”雅楠咬牙切齿的回答说。
“是啊。”
同事翻了个白眼。
“真可怜。”恶魔嘻嘻笑了起来,高跟鞋叩击地板, 她慢悠悠的晃到了玻璃旁边,影子正好靠在玻璃后面的年轻人的旁边, “要我帮忙吗?”
雅楠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
他保持残忍的沉默,却没有拒绝莉莉安的邀请。
当法律和规则无法束缚人间的恶魔,那么灰色的痛苦就只能同地狱的恶魔求助。
这世界除了孩子的世界可以非黑即白,哪里有地方是纯粹的干净,又是纯粹的邪恶。
——你能如何帮我?
雅楠的眼睛如此说道。
“那方法可就太多啦。”莉莉安竖起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划过雅楠的喉颈,她垂着浓密卷翘的眼睫,看着雅楠的喉结上下滚动,脑袋如情人般缱绻偎在他的肩上:“最简单的一个,当凶手成为一个你们可以控制的,那么你想要成为英雄就会变得轻而易举。”
“你会么?”
恶魔低声叹息着。
“为了自己的目标,把一个‘无辜的可怜人’双手附上镣铐。”
“你是恶魔。”他低语,像是强调,又像是自我催眠般的重复着:“你本来就是恶魔。”
“唉……”
莉莉安从他身上轻飘飘的挪开,缓缓地叹了口气,雅楠的胸口惴惴不安的发痛,他的目光凝固在莉莉安的身上,她的侧脸写着某种戏剧化的美丽哀愁,混合审讯室昏暗的灯光,整个人呈现出某种油画一般浓厚而深邃的质感。
“成吧。”
她说。
“我应当满足我主人的要求,不是嘛?”她低笑,垂头的姿态像是一只被死神亲吻了颈子的天鹅:“我本就生于黑暗,我本来就是恶的化身,那么为了衬托英雄的存在,影子就应当更黑暗一些才是。”
雅楠闭上眼睛,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咕噜噜的转动着,他每一次和莉莉安说话都仿佛立于一个绝对隔离在外的世界里,杯中摇荡的水纹凝固不动,身畔同事说话时撅起的嘴唇停止在一个滑稽的造型上。
时间黏固的世界里只有莉莉安依然可以行走微笑,她像是破开水面一样走进了审讯室里,雅楠有些逃避似的挪开了自己的注视,却在下一秒被自己的同事戳了戳胳膊。
“你做什么呢?”
他一脸古怪的看着雅楠,“前几个都没审出来,现在就指望你了,愣着干嘛,进去啊。”
“……什么?”
雅楠的脸色仍是茫然的,他下意识地看向审讯室,莉莉安穿着她那身漂亮笔挺的黑色风衣端庄而矜贵的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一双细瘦伶仃的手腕扣着一副银白色的镣铐,白晃晃的刺眼。
雅楠愣在了那里。
“愣着做什么呀?”同事还在嚷嚷,他像是之前那些用欢呼和掌声把他送上演讲台的观众一样,理所当然的推搡他的后背:“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做吧?”
雅楠呐呐重复:“只有……我能做?”
“是呀。”他颔首强调,像是三流故事里最劣质的补充旁白,嘴角的弧度固定不变,雅楠回过头扫视这屋子里的所有人,仿佛瞧见一张张一模一样的小丑微笑的面具:“你是抓捕她的人,你是‘英雄’嘛。”
像是一个滑稽僵硬的重复机器,一遍又一遍的念叨着那些话。
他僵着步子走入室内,推门而入坐在了魔鬼的对面,莉莉安笑容盎然的用那双风情潋滟的眸子看着他,最初见面时那种凛然又傲慢的气质此刻烟消云散,她十指交叠托着下巴,满意的看着雅楠脸上恍惚的表情。
“你……”
“遵从您的愿望,主人。”她笑着,“让荣耀归属于你——原来的凶手不能受你操控不能送你登上青云直上,于是我修改了一下故事的进程,给你一个能把玩操控的傀儡,如今这结果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