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提鹿时安的妈妈,时念的名字, 就好像一个禁区。
“小屿,你退学, 转到这个女孩的学校是为什么呢?”荆姝眼底有雾,遮盖了真实的情绪,顿了顿, 她再度嘶哑地开口,“是要她尝尝你吃过的苦,要亲手……毁了她吗?”
她说到这里, 突然咯咯笑出声来。
荆屿倏然变色,身侧手握成了拳,青筋绷起。
“看来被说中了,”荆姝似乎十分愉快,笑得肩膀直抖,“打算怎么做呢?把她带成坏孩子,被学校处分、开除,混酒吧,跟小纰漏称兄道弟?还是要让她跟我一样,未婚先孕?”
“够了!”荆屿厉声打断了母亲。
荆姝一愣,又笑起来,“我猜对了是不是?”
“不是。”荆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荆姝只笑,笑着笑着就开始掉眼泪。
“你睡吧,”荆屿一把将两人之间的隔帘拉上,“我出去走走。”
里面半晌没有声音,直到他走下台阶,帘子后面忽然传来荆姝的声音,“小屿,听妈妈的,不要乱来。”
难得的,一句清清醒醒的话。
荆屿低头,快步跑下阁楼。
夜色已浓,老巷里仍旧时不时有人往来,天气炎热,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冷到后脊梁都发寒。
那些从来不敢正视的东西,被荆姝不留情面地抖了出来,那样无耻、卑劣,见不得光。
可那确实是他的初衷,永远不敢开口承认的初衷。
偶然的,他得知鹿煜城的女儿在隔壁中学念书,是乖乖女,品学兼优,天之骄女。
每当夜深人静,每当荆姝又带着不同的男人回来,每当他又被迫流落街头,总有个声音在叫嚣,如果当初鹿煜城没有始乱终弃……他们母子何至于此。
他远远的,观察了鹿时安很久。
她越是优秀,心里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就越是蔓延,直到那天,悄悄在舞台下看完鹿时安的比赛,意外看见她被人堵在小巷里欺负,他想都没想,就骑上路边的机车,搭了把援手。
接近她,毁了她。
当初的念头阴暗而简单,却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一点点消散,到最后,连他都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来她身边。
但荆姝把这不堪给戳破了。
他突然意识到,和一心信任自己的鹿时安相比,自己有多低劣。
看向墙边爬满青苔的石块,荆屿的心一沉再沉,闷到快要呼吸不上来。
“阿屿?”男声清亮,带着意外。
荆屿抬头,只见宁九手里拿着罐可乐,满头大汗,显然是刚跟朋友聚完,偶然路过。
“你怎么了?”宁九弯下腰,然后吃惊得下巴都要脱臼似的,“不是吧?你该不会在——”
哭?
荆屿躲开好友探究的目光,猛地站起身,“没有,你看错了。”
宁九欲言又止,最后将可乐递给他,“刚开,我没喝,干净的。”
荆屿接过来,仰头猛灌,可乐的沫子从嘴角溢出,滴在T恤上,他被呛住了,猛地咳了几声,眼泪都被咳了出来。
——这下,落泪总算理所当然。
十分钟后,两人站在十字路口的天桥上,吹着晚风。
宁九咽了口唾沫,“……她是鹿煜城的女儿?你转学之前就知道?”
“知道。”荆屿侧过头,看着好友的眼睛,“我是不是很卑鄙?骗人家小姑娘。”
宁九沉默了一下,“喜欢她也是假的吗?”
荆屿垂下眼睫,看向从立交桥下飞驰而过的车,“重要吗?”
“重要。”宁九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你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真的喜欢人家小姑娘,从今往后都正儿八经地对她好,就不算卑劣,不然——”
“不然什么?”
宁九正色,“不然,连我也看不起你。”
荆屿苦笑。
“我知道她爸爸薄情寡义,可这跟安安……哦不,鹿时安又有什么关系呢?她那时候还没出生呢。更何况,你自己也说了,她父母压根就没有时间陪她,你觉得她过得能比你好多少?”
这些,荆屿都知道。
正因为都知道,所以才更为曾有过那样的念头而自惭形秽。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宁九问。
“那天看见柴贞欺负她,”荆屿缓缓地回忆,“我脑海里一片空白,甚至有谁欺负她我杀了谁的念头。”
宁九被吓了一跳,看他的神情绝不是说笑。
荆屿抬眸,眼底波涛汹涌,“包括我自己。宁九,如果我欺负了她,我想我也会杀了自己。”
晚风习习,有车鸣笛而过。
宁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还好,不用跟你绝交了。”
荆屿短促地笑了下。
“真的,”宁九推搡了下他的肩,“人家小姑娘是真的在乎你,不然才不会冒着被人说三道四的风险,天天跟你一块儿上学放学。”
荆屿问:“谁说三道四?”
宁九一愣,“你都没听到过吗?学校里到处都在传,说你拐了三好学生谈恋爱,还都在议论鹿小姑娘几时会被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荆屿越听,脸色越冷。
宁九觉得情况不妙,连忙打住话头,“……没听说就算了吧。”
“为什么是我甩了她?”
“呃。”
“为什么不能是她甩了我?”
宁九觉得好友的脑回路,真的,好奇怪。
“谢了。”
“啊,谢什么?”宁九挠头。
荆屿沉默,然后捏扁了手里的可乐罐,“……可乐吧。”
“客气啥,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宁九非常睿智地补充了一句,“鹿时安除外。”
说完,就看见荆屿紧抿的唇边,隐约浮出一丝柔软的弧度,然后挥挥手,走了。
能让他露出这样笑容的人,十八年来也就鹿时安这么一个。
所以就算荆屿自己看不清内心,作为死党,他也有义务帮他,不是吗?
*** ***
英语课。
李淼一开始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定睛又看了眼,确定那个举手回答问题的人,真是荆屿本尊。
真是活久见!
等荆屿站起身,字正腔圆地念完了段落,李淼终于没忍住,夸起了……鹿时安。
“我就知道谁跟鹿时安同桌,谁就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就是好学生的影响力……”李淼口若悬河,夸得鹿时安抬不起头来。
荆屿托着腮,眼里凝着笑意,看着她脸直红到脖子,就连锁骨都染上淡淡红晕。
可爱到,想……亲。
他飞快地转过目光,强迫自己收起潋滟的念头,好好念书,天天向上。
被班主任一顿猛夸,鹿时安着实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为了名副其实,她决定再接再厉——于是,课间时间不由分说地拉着荆屿去了图书馆,上自习。
宁九原是来叫荆屿打球的,一眼看见被小姑娘攥着衣服下摆的好基友,连忙缩在远处摆了摆手,示意拿他当空气就好,不用管。
于是荆屿就一脸无可奈何地,被鹿时安拖进了这辈子首次踏足的图书馆。
馆内安静,阳光洒在桌上,书页都泛着金色,每个细节都叫人……想睡。
荆屿伏在桌上,对着课本眼皮子发沉,昏昏欲睡。
鹿时安拿笔尾戳了他好几次,最终无可奈何地压低嗓音说:“你去挑本感兴趣的书好啦,在图书馆睡觉……暴殄天物呀。”
于是荆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睡眼惺忪地去了书架之间。
片刻之后,他回来了,鹿时安好奇地扒开他的手,看了眼书壳,不由得“哎”了一声。
乐理?
荆屿拉开椅子,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是不是觉得老鼠的儿子只会打洞?”
鹿时安一愣,小声解释:“不是,我是觉得你其实什么都会,为什么总要装不会呢?”
荆屿手托腮,眉头微蹙,“过来点,我告诉你。”
鹿时安迷迷瞪瞪地凑了过去,两人之间不过一拳距离的时候,荆屿才哑声说:“这样你才会抽空来教我,不是吗?”
鹿时安一屁|股坐了回去,飞快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听见他的话,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小鹿眼圆瞪,比着口型说:别乱说话。
荆屿似笑非笑地耸了下肩,低头看书了。
她不信,可他说的是真话。
无论最终目的是什么,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霸占她所有的时间。
看了一会儿,余光只见一小片纸游了过来,荆屿瞄了眼,上面是鹿时安秀气的字迹。
【我家有好多乐理书,你要不要来看?】
他抬眼,只见鹿时安的小脑袋埋得低低的,可还是能看见面颊的绯红。
嘴角轻轻勾起,他起身,从她手里抽出笔,龙飞凤舞地在小纸条下方写了一个字——【要】
第24章 食髓知味(24)
笔被抢走了,鹿时安只好乖乖地等他写完。
但等他把写着“要”字的纸条递过来, 她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索性一头伏在肘弯里, 装睡。
耳边传来荆屿的低笑,鹿时安头埋得就更低了。
忽然, 椅子拖动的声音划破了宁静, 鹿时安抬头, 恰好看见原先和他们共用长桌的女生抱着书本落荒而逃——取而代之的,是柴贞和她的姐妹团。
鹿时安看向荆屿,他将面前的书合上,沉默地站起身。
“慢着。”柴贞按住那本书,瞟了眼, 嗤笑道, “乐理?鹿时安,你还真要走音乐才女的路线,打算跟我一较高下?”
她完全没想到荆屿会看乐理书, 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鹿时安在看。
当时选拔赛里鹿时安能拔得头筹, 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的参赛曲目据说是原创。可学校里人人都知道, 鹿时安的父母都是搞音乐的, 所谓原创的背后究竟是谁操的刀,谁知道呢!
鹿时安怕荆屿又要和柴贞起冲突,也不答她,抱起书就要离开。
柴贞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女生拿椅子挡住了鹿时安的去路。
“我在跟你说话,这就是你那当音乐家的爹妈教你的礼貌待人吗?”柴贞略微提高了声音, 以至于远一点的学生也都看了过来。
鹿时安面上一热,刚要回她,被荆屿抢先了一步。
“那也得看跟谁说话,还有,是不是在跟人说话。”说着,荆屿从那两个女生中间牵起鹿时安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柴贞被怼得脸色潮红,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
荆屿牵着鹿时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一面对应声抬头的管理员老师说:“喧哗的人在那边,红衣服那个。”
上了年纪的女教师扶了扶眼镜,一时间难以决定,应该先制止在图书馆喧哗的女学生呢,还是先制止光明正大手拖手的男女学生……
“放、放手啦。”楼梯下了一半,鹿时安小小声地说。
荆屿好似没有听见,径直拖着她的手往下小跑。
他本就人高腿长,鹿时安为了追上他的步子已经够费力的了,他不松手,她也无计可施,只能这么被牵着出了图书馆,直到站在林荫道上,才在周遭投来的若有似无的视线里,挣开了手。
脸红得要命。
鹿时安小声说:“你想被李老师约谈吗?”
荆屿淡淡地说:“那要看是为了什么事,学习的事就算了。”
“那你想谈什么?”
他低头,嘴角带笑,“比如早恋?”
鹿时安倒吸一口冷气,撒腿就往教室跑。
——疯啦?她才不要为了早恋被老师约谈!
她才不要,因为老师反对……而和他分开。
如果荆屿早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话会惹得小矮子变得那么谨小慎微,他一定不会这样逗她——
从午后开始,鹿时安活像头担惊受怕的小鹿。但凡他稍稍靠近一点点,她就立刻拉开距离,说话的时候恨不得眼观鼻鼻观心。
“你在生我气吗?”终于,他忍无可忍地问。
“没有。”软软糯糯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鹿时安抬起小鹿似的水汪汪的眼,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想被李老师约谈,我怕……”
“有什么可怕的,”荆屿无所谓地蹙眉,“约谈,找家长,还不就这么几招。”
“万一他不让我俩同桌了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看着身边正襟危坐的少年,鹿时安哭笑不得。
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在学校里保持着“相敬如宾”,偶有接触,也是在课桌肚里悄悄进行——比如荆屿把宁九给的糖,偷偷塞在鹿时安的掌心里。
这些只属于两个人的小秘密,让鹿时安的心被填得满满的。
放学,两人之间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对小同桌在闹矛盾。
可直到拐进少有人走的巷子,一直目不斜视的荆屿突然停下脚步,没有预兆地伸臂将低头走路的少女拥入怀中,手臂搭在她的书包上,下巴垫在她的发顶,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抱着。
鹿时安被吓得僵在原地,几秒后才缓过神来,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干嘛啦?”
“忍了大半天。”他声音闷闷的,“不敢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