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时安甚至一直睁着眼,一动不敢动,直到彼此分开,才缺氧地喘上气来,眨巴着大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荆屿润了下唇,哑声说:“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跟你做朋友,小矮子。”
“那、那——”
“朋友是宁九那种,两肋插刀,无话不谈。”
鹿时安懵了,他们不是吗?
“那我呢?”
荆屿凝着她,缓缓说:“我想把你揉得小小的,放在手心里,揣在兜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谁都不可以越过我欺负你。不用你替我两肋插刀,也用不着你对我知无不言,我对你没有要求,只想你平平安安。”
鹿时安被他这一大段话绕得更懵了。
多年之后,成年的鹿时安在午夜梦回时想起他的这些话,心疼得无以复加。
那时候她才明白,那是喜欢,少年的喜欢,单纯的付出,不求回报,无所谓结局,不必有来有往,一往情深。
可是十七岁的鹿时安不明白,十八岁的荆屿也没有挑开说,话题就终止在这里,停在一个吻,一次没有结论的聊天里。
直到周末,鹿时安在家做功课,被丁蓝的电话打断。电话里,丁蓝神秘又慌张地问:“你爸妈还没回来吧?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摸不着头脑的鹿时安被她带着,第一次走进了位于电台巷尾的酒吧。
门卫问,“成年了吗?”
丁蓝一撩头发,反问:“你说呢?”
于是顺利蒙混过关。
“鹿鹿,挺胸抬头!”丁蓝推了一把做贼似的好友,好气又好笑,“我们喝果汁好啦,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鹿时安还是心虚,“……你成年了,我还要小半年呢。”
丁蓝一声叹息,“你真是,太乖了。”
酒吧里灯红酒绿,人声鼎沸,于是鹿时安越走越虚,每个看过来的眼神都令她怀疑对方下一秒会对自己伸手,“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那她就完蛋了。
“你要来见谁啊,到了吗?见完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再等等。”丁蓝不由分说,把她拉到最靠近舞台的卡座里。
舞台上没亮灯,舞池里倒是霓虹闪烁。
鹿时安缩在黑暗的卡座里,总算找回了一点儿安全感,托着腮四处张望,“蓝蓝,你以前来过?”
“来过一两次,”丁蓝也在到处看,“不过没有柴贞来的多,我听说她周末几乎都在这里玩。”
“玩什么?”鹿时安迷茫,这里好吵,有什么可玩的?
丁蓝使了个眼色,“过会你就知道了。”
正说着,舞曲的音乐戛然而止,一阵密集的鼓点敲打着所有人的耳膜。
鹿时安不由抬眼,刚好看见漆黑的舞台打上了追光——
一个赤着上身的年轻男人踩着节奏,跳起了劲舞。
鹿时安必须承认,对方身材很好,长相也过得去,舞姿不说多精彩,起码很有力,节奏也不错。
唯一的缺点是,为啥不穿上衣?
害得她都不好意思仔细看,总觉得自己跟耍流氓似的。
于是,她看两眼,低头嗦两口果汁,又抬头,冷不丁撞上那人的视线。
还没等鹿时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人已经从舞台上跳了下来,径直落在鹿时安和丁蓝的卡座前,向着鹿时安伸出手。
鹿时安茫然地看向丁蓝。
“没事的,上去玩玩啊。”丁蓝咬着吸管,笑眯眯地说。
鹿时安连连摆手,又对那个没穿上衣的男人说:“我不会跳舞。”
那人粲然一笑,“不要紧,我带你,来玩嘛,开心重要。”说着,不由分说连拉带推地带着鹿时安上了台。
聚光灯一打,鹿时安有点懵。
等旁边那人贴上她热舞,她整个人都石化了,窘迫得手脚冰凉。
荆屿和同伴一起从后场出来,准备候场,刚好看见这一幕。
第一眼,他以为自己眼花,直到旁边同伴玩笑“这小丫头有点幼齿啊”,才恍然回过神,顾不上多说,就往舞台跑去。
“阿屿,你干嘛——”
鹿时安突然被捉住胳膊,吓了一跳,就要甩开手,没想到竟然会看见荆屿。
他一手拎着吉他,一手拽着她,不由分说地往台下带。
跳舞的男人拦他,“干什么?拆台啊?”
荆屿回眸,眼神如刃。
那人一怔,惺惺地收了手,不敢再拉扯。
鹿时安被带下台,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刚要开口,就见荆屿猝然回头,厉色还在,“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我——”
“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不是的,我是陪——”
“还跳这种舞!你的脑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怒了怒了,敢吼我们鹿鹿了!
第26章 食髓知味(26)
鹿时安一向很乖,从小到大也没被人这么凶过。荆屿这劈头盖脸的一通, 训得她眼泪直在眶里打转转, 眨一下眼就要滚出来。
原本看见小姑娘跟半|luo的男舞者热舞,荆屿的火气瞬间冲破天灵盖, 一下就被她眼里的晶莹给熄灭了大半, 隐隐懊悔起来。
身后跟上来的同伴一个个都瞟着鹿时安, 又搂住荆屿的脖子,“小女朋友吗?挺可爱啊。”
鹿时安被吓了一跳,连忙往荆屿背后躲。
他单臂护住鹿时安,替她遮挡了大部分探究的目光,“嗯, 她马上就走。”
“别走啊!小姑娘, 你家阿屿马上要表演呢,留下来看看呗?”
“她不看——”荆屿说。
鹿时安几乎与他同时,“我看!”
荆屿回头, 眉头微蹙。
鹿时安眼里的泪花还没完全散去, 倔强地没有看他, 对他那些看热闹的同伴说:“我想看你们演出。”
同伴们相视一眼, 笑得像一只只狡猾的老狐狸,“给小弟媳弄把椅子,搞个VIP专座,快快——”
于是,鹿时安在荆屿薄怒的视线里,被安置在最靠近舞台的一把椅子上, 从她的角度,刚刚好能看见坐在高脚椅上给电吉他插电源线的荆屿。
他低着头,眼睫被头顶的射灯在下眼睑照出扇形的影子。他的五官生得立体,在这种光照之下更显轮廓鲜明,刀削般凌厉。
很好看,让人的视线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挪不开。
“嘘,嘘。”
有人在背后发出气声,鹿时安一回头,才发现是丁蓝凑了过来。
“怎么样?意外不?”丁蓝神叨叨地问。
鹿时安小声说:“你怎么知道他在?”
“他在这里很久啦,”丁蓝叹了口气,“我跟你说过,你不信啊。”
鹿时安想了想,认真地说:“可你当时说他是陪酒。”所以她当然不信。
丁蓝不好意思地吐舌,“我也是道听途说嘛。”
光影突暗。
电子音伴随着光的逝去响起。
沙哑的男嗓,像被磨砺过的贝壳,所有的光泽都藏在那沙哑背后,只给懂得欣赏的人细细品味。
鹿时安慢慢地回头,目光胶着在追光灯下抱着吉他轻唱的少年身上。他是那么沉默的一个人,冷淡疏离,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触动他的内心。
可是这一刻,她分明从歌声里听见了一个敏感的少年,禹禹独行。
心疼,又心动。
场子里还是喧闹的,玩乐的男男女女并不会因为荆屿的登台而安静,但场边一圈已经无人喧哗——这会儿聚集在这里的,几乎都是冲着荆屿来的。
所以每当荆屿登台,场控就会把附近的灯都熄灭。
这也算是这家BAR的特色之一了。
等荆屿的食指最后一次扫弦,一切突然归于平静。
鹿时安带头,第一个鼓起掌来。
荆屿抬眼,就看见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带着不加掩饰的爱慕,纯粹而热烈。
从未渴望掌声的他,第一次里理解被爱原来是这么让人内心妥帖的一件事。
他放下吉他,从凳子上跳下来,一矮身,手撑着舞台,跃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鹿时安的面前。
她还没来及把合拢鼓掌的双手分开,就噙着笑,与他四目相对了。
光那么亮,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倒映着对方的轮廓。
鹿时安刚要开口,就被荆屿拉住了手腕。
“费用替我拿一下。”他对伙伴拜托了一句,拉着鹿时安就往外跑。
鹿时安急忙回头看向丁蓝,结果好友只是咬着吸管笑眯眯地冲她做了个“回头通电话”的手势。
酒吧里这会儿正热闹,荆屿拖着鹿时安的手一路穿行,浑没注意到身后独立包间里柴贞嫉恨的视线。
*** ***
在电台巷里匆匆走了十来分钟,直到周围人来人往,荆屿才倏然停下脚步,鹿时安刹车不及,一下撞上他的后背,顿时揉着鼻子眼泪汪汪。
“为什么要跟着丁蓝来这里?”
“她说带我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鹿时安眨巴眼,大概就是指他吧?
“你知道酒吧是什么地方吗?”
“喝酒的地方,”鹿时安委屈巴巴的,“我没喝酒,喝的果汁。”
荆屿无奈,“……除了喝酒?”
鹿时安被问懵了,酒吧嘛,除了喝酒还能干嘛?
路灯昏暗,身边路人往来。
荆屿双手抄兜,身子前倾,贴近鹿时安的脸,“还有男男女女,寻欢作乐,谈恋爱的,一夜情的,约——”炮的,他怕真吓坏了小姑娘,没敢说出口。
他靠得太近,语气又太暧昧,鹿时安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了。
虽然她知道酒吧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但也没细想过那些没有光的角落里每一秒都发生了些什么,被荆屿这么一说,才开始窘迫。
“可、可是为什么你在那里?”
荆屿一怔,只见小姑娘红着脸挺着胸脯,理直气壮地反问:“那种地方既然不好,为什么你会在那里?而且蓝蓝说,你在那里好久了,对不对?”
荆屿喉结微动,许久,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是男的。”言下之意,他不会被欺负,可她会。
鹿时安气呼呼地说:“那客人里也有柴贞那样的呀!”
一言既出,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呆住了。
三秒后,鹿时安呐呐地说:“……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荆屿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说话。
“我只是觉得,如果酒吧不好,你也不要去了好不好?”鹿时安比了三根手指在耳边,“我发誓,只要你不去,我一定也不会再去。”
可是荆屿没有立刻答应。
他要怎么答应?补贴家用和学费的唯一来源就是这里,就算他再怎么嫌弃,也不得不留下。
等不到荆屿的回答,鹿时安慢慢放下手,缓慢而小心地问:“你是不是……需要用钱?”
荆屿抬眼,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狼狈。
鹿时安看见了,于是再开口更加小心翼翼,“我暑假参加比赛,得了一些奖金的,你要急用我可以——”
“不用!”荆屿想也不想地打断她。
鹿时安被他语气里的不快吓住,不敢再说,只好抿着小嘴,不确定地看着他。
荆屿难堪地撇开头,“……对不起,我没想凶你。”
“我没生气,”鹿时安忙解释,“我只是,想帮你。”
荆屿心里闷得慌。
他当然知道鹿时安是好心,她那么单纯,总是一腔热情地想要帮他。可生活哪里有那么简单?老话都说救急不救穷。对他来说,原生家庭是深不见底的潭,谁一脚踏进来,都会泥足深陷。
他不愿意、也不可能让她被卷进来。
“不用,”荆屿的声音干巴巴的,“我在这里的工作很简单,唱几首歌而已,赚的钱够用。”
鹿时安点点头,小声说:“需要帮忙一定告诉我,你跟我……不用客气的。”
荆屿沉默,而后在她殷殷期待的眼神里点了下头。
“荆屿,”鹿时安轻轻地喊他,“你什么时候,才会对我无话不说呢?”
无话不说?
荆屿回忆自己过去的十八年,自从有记忆开始,他的字典里就没有“无话不说”这个词。
他无法对荆姝坦白,否则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母子关系早就万劫不复——他恨她嗜酒如命,恨她不知自爱,恨她把只有他们俩的家庭弄得更支离破碎岁。
他无法对宁九坦白,因为不愿意发小被自己拖入泥潭,因为不愿在宁家的和睦美满的对照组里,看见形单影只的自己。
至于其他人,甚至从来没走进过他的内心,谈何无话不谈?
鹿时安,她是他生命里唯一一个无处安放,却又不舍得放开的意外。
“没关系,”鹿时安摸了下鼻尖,“我不强迫你,你想倾诉的时候随时可以找我。”
荆屿躲开了她温柔的视线,“嗯。”
他知道,他不会的。
因为不想吓跑她,因为不想她知道,当初自己怀着多么见不得光的念头才会接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