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夜里,女人崩溃沙哑的哭声格外瘆人。
地板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是楼下有人在拿东西捅天花板。
紧接着,窗外传来房东的吼声,“荆屿,管好你|妈,不然现在就给老子搬出去!”
荆屿半垂着眼睫,眸光晦暗不明,终于起身,缓缓走到仍在哭泣的荆姝身边,蹲下,双手扶住她的肩。
几乎就在掌心触肩膀的那一秒,荆姝发出尖锐的抽气声,由低到高,然后浑身一僵,径直栽进了荆屿的怀里。
荆姝不矮,站直身子有一米七出头,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抱在怀里的重量几乎像个未成年人。
荆屿将母亲放在单人床上,又替她打开风扇,拉上了布帘子。
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确定荆姝不会突然醒来又哭又闹,他才转身返回刚刚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阁楼上用帘子隔出来的空间,维护一点可怜的隐私罢了。
他俯身,拾起地上的CD片。
折痕刚好在男人的脸上,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那双神采奕奕的眼,和没有棱角与攻击性的温润面庞,温和儒雅,与世无争。
歌手:云生。
那个年代的歌手总爱用化名,所以荆屿完全没想到云生是谁。但如果他早点看见CD上的人像,就绝无可能猜不到——因为他跟现在的鹿时安实在是太像了。
纯净的眉眼,圆润的五官,人畜无害的气质。
如同照着同一个模子雕刻出来的——
父女俩。
“鹿煜城,”他低喃,声音嘶哑,“鹿……时安。”
第9章 食髓知味(9)
次日一大早,荆屿才刚要拐进鹿家小区,就看见个小身影炮弹似的冲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粗心,碟片给错了……应该是这个。要不然,你在路上听吧?我替你看着路好了。”
满心愧疚的鹿时安就像犯了天大的错,一个劲道着歉。
“无所谓,”荆屿垂着眼,“反正我也没打算听。还有,你的CD我忘带了。”
“喔,没关系。”鹿时安大方地安慰,“别弄丢就行。”
晨曦中少女的轮廓柔和宁静,有着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气质。
察觉到荆屿的视线,鹿时安偏过头,一手拿着鸡蛋饼,一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有脏吗?哪里?”
“没有。”荆屿撇开视线,却又看见自己提着的小袋子——里面是今日份的早餐,鹿时安自己煎的鸡蛋饼,还加了火腿肠。
热气从袋子里升腾,又凝成水珠。
肉眼可见的柔软。
鹿时安嘴里包裹着鸡蛋饼,又看了眼他的,“你快吃掉吧?不然就焐软了。而且万一到了学校,又被李老师——”
“食不言。”凉凉的三个字。
“呃……嗝。”被冷不丁打断的鹿时安气息不顺,尴尬地打了个嗝,顿时委屈成软绵绵的包子,鼓着腮帮子瞪人。
荆屿嘴角不经意地勾了下。
鹿时安气呼呼地啃了口鸡蛋饼,仿佛是咬在他胳膊上。
结果直到进教室,荆屿还是没碰她做的鸡蛋饼,也没进教室,不知去了哪儿。
鹿时安心不在焉地看了会书,借着去洗把脸的由头出了教室,这才遥遥看见走廊那头,荆屿和隔壁班的男生正靠在围栏上交谈……
一边,在吃她的鸡蛋饼。
心口堵着的气一下就顺了。
“在看什么?”宁九顺着好友的目光往远处看,正看见个瘦小的背影蹦蹦跳跳地往楼梯道走,连跃动的马尾辫梢都透着快活。
又仔细看了眼,认出来了,又是那丫头。
宁九转过脸,死死地盯着荆屿,“不简单,绝对不简单! 你对这丫头的关注已经超过过去十八年对所有女生关注度的总和。”
荆屿将吃完饼的塑料袋卷好,瞥了好友一眼,“说这么长一段话,喘吗?”
宁九被损惯了,不以为意,“还有这爱心早餐,该不会也是她做的吧?她到底什么来头,你——”
荆屿抬手,隔了大半米距离把塑料袋卷成的小球投进垃圾桶,“放学有空吗?”
“有,要干嘛?约会啊?”宁九吊儿郎当地说,“先说好了,哥是直的。”
荆屿白了他一眼,直起身,往自己教室方向走,“陪我找个东西。”
“要找什么?”宁九追问。
荆屿抬起右手,懒散地挥了挥,示意放学再说。
*** ***
因为功课好,鹿时安从不怕被当堂提问。
但现在不同,每次李淼点名,她都跟着提心吊胆,生怕点了荆屿,更怕他又答不上来。
虽然上课之前,她逼着荆屿过了一遍课文,确定他掌握得七七八八,但是看着他在李淼课上那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鹿时安的心还是放不下来。
“荆屿。”
果然来了!鹿时安心里一咯噔,比自己被点名紧张多了。
身侧,荆屿慢慢站起身,手指搭在课本上,看不出情绪来。
李淼最讨厌看见他这个样子,要死不活的。十七八岁的学生,就该阳光积极一点,天天一张死人脸给谁看呢?
李淼蹙眉,走到荆屿身边,一把将他的课本合上,“背。”
鹿时安的心总算归位了半颗,还好,只是背。课前她听荆屿背过了,已经大差不差,幸好不是默写单词……
没等荆屿开口,李淼忽然皱起眉,将他的英语书拎了起来,冷声呵斥:“这些是什么?这就是你改邪归正的态度?”
后排的学生也忍不住勾起脖子,想看看荆大佬的书上究竟有什么?
于是就看见书封上的男女同学……都被圆珠笔涂成了兵马俑,而且是奇丑的那种。
“噗。”有人笑出声。
李淼更火,将书扔在桌面,痛心疾首,“亏得我还相信你要改过自新!真是狗改不了食屎……书肯定也一句都没背,是不是?”
荆屿扫了眼桌上散开的书,嘴角划过一丝嘲讽,“嗯。”
“嗯是什么意思?你还真没背?是不是?”
荆屿抬眼,无所谓地说:“没背。”
李淼怀疑自己会被气成脑淤血,在尊重学生和自我保护之间终于选择了后者,指着教室大门,“出去!”
荆屿一言不发地拉开教室门,出去了。
留下李淼气不顺,只觉得流年不利,才会分到这么个刺儿头,余光看见鹿时安没精打采地伏在课桌上,头都没抬。
“鹿时安,不舒服吗?”
鹿时安被吓了一跳,忙直起身,支吾着:“肚子有点疼……”
“要去洗手间就去吧,”李淼叹了口气,“快去快回。”
鹿时安随手抓了包纸,佝偻着腰往教室外走,直到反手关上门,她才直起身子,静静地看向靠墙站着的少年。
“为什么?”她比着口型问。
荆屿耸肩。
“你明明会背!”她急了,面颊泛红。
可荆屿没有给出回应,她只好凑近了些,小声说:“一会儿下课,跟李老师道个歉,背给他……”
“不用你管。”
鹿时安愣住,“你说什么?”
荆屿垂下眼帘,“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鹿时安胸|脯|起伏,唇动了几下又被自己咬住,一双小鹿般的眸蒙上了一层雾气,最终捏起拳,转身推开了教室门。
“怎么又回来了?”李淼的声音。
“……不疼了。”鹿时安答。
门关上,一切归于宁静。
无人的走廊,从一扇扇窗户里传出的声音都像隔着万水千山,与他无关。
只有眼前的空旷属于他,从来都是。
背靠在墙上的荆屿低着头,脑海里响起上课之前,鹿时安单纯快活的声音——
“你看,你都能背出来了,这次李老师也没理由批评你了呀!”
没理由吗?不需要理由。
他不受这个体系的待见,无论在哪,带着原罪。
*** ***
十字路口,丁蓝第N次回头,然后压低了嗓子对鹿时安说:“亲爱的,为什么我觉得荆屿在跟踪咱们?”
鹿时安板着小脸,头也不回,“顺路而已。”
“不是吧?我刚刚特意放慢脚步了,他腿那么长,早该超过去了。”丁蓝柯南附体般神秘地说,“可他居然也慢下来了,这不可疑吗?”
“路又不是我们开的,他要走还能不让吗?”
丁蓝狐疑地看着鼓着包子脸的鹿时安,“……你在生气吗?鹿鹿?”
“没有,我才没有生气。”
这语气,明明就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那我走了喔,”丁蓝附耳对她说,“你千万留意荆屿,我真的觉得他在跟踪你。”
“知道啦,明天见。”心不在焉。
鹿时安闷头往家走,就当压根不知道有人跟着,直到拐进楼栋,上了二楼,才悄悄从窗户往下张望——
人却不在。
鹿时安双手拍了拍脸颊,打散了莫名其妙的不愉快,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去。
此时小区外,宁九正勾着好友的脖子审问,“……女朋友?”
“不是。”
“在追,想她当女朋友?”
“不是。”
宁九彻底懵圈了,“都不是,你天天接送干啥?”
荆屿拨开他的手臂,“走吧,乘着店还没关门。”
宁九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追上前,“什么店啊?”
二十分钟后,音像店。
茫然的宁九追在好友身后,“阿屿,你什么时候开始怀旧的?这种老掉牙的歌手,亏得你还知道名字。我跟你说哦,怀旧是初老症状之一。你才十八,正青春大好年华——”
荆屿从一人高的CD架边回头,“阿九,你听说过德云社吗?”
“啊?”
“建议你填志愿之前考虑它。”
宁九:“……”
“要找云生专辑的男孩子还在吗?”老板从后场绕出来,掸着手里CD盒上的灰,见荆屿迎过来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这碟子可不好找。出片的时候还是磁带,都是后来翻刻的碟,少得很。”
“嗯。”荆屿接过碟片,掏钱包,“多少钱?”
“六十八,”老板满脸爽快,“零头免了,给六十五好了。”
“抢钱啊?”宁九嚷道,“这种压箱底卖不出去的货——”
说着话,荆屿已经把钱递过去了,看得宁九肉疼。
老板收了钱,又问:“还要别的碟子吗?老CD,我这儿还有好多。”
“当我们是收废品的呢?”宁九扯着荆屿的胳膊,把他拽出唱片店,又忍不住打量这张“昂贵”的老压货,“这人有什么特别?down到Mp4里听不行吗?”
正说着,荆屿已经撕开了碟片的塑封。
“这人……”宁九勾着脖子看,“怎么有点眼熟?”
封面上的男人清秀,尤其是眉眼,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可这起码是父辈的人了,宁九琢磨着自己不怀旧啊?搁哪儿见过呢……
荆屿翻开盒子,取出碟片,然后将盒子里衬着的封皮一团,握成球和歌词本一起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宁九:???
荆屿将裸|着壳子的碟片塞进书包,“走吧,回家。”
宁九满头雾水地走了十多米,突然恍然大悟,“卧|槽?这人该不会是那丫头她爹吧?”
荆屿神色一凛,正要否认。又听宁九五体投地地说:“你丫追妞都追到从老丈人下手了?!可以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真是低估你了,情圣啊哥!”
不是的。
他没有。
他做这些,才不是因为要追鹿时安。
……不是的。
第10章 食髓知味(10)
十多年前,宁家就在荆家隔壁。后来宁九爸爸炒股飞升,宁家才跃入小康,搬出了老街。
不过宁家上下都念旧,所以新房就在一街之隔。
“那我回家了。”宁九拍拍好友的肩膀,“追妻之路漫漫,兄弟加油!”
荆屿嘴角抽搐,“说了不是你想得那样。”
然而宁九还是那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完全不听解释,“哦对了,还有件事。”
“嗯?”心不在焉。
“柴贞托人打听你。”
荆屿眉毛都没动一下,“哦。”
“你认识柴贞?”
“不认识。”
“……那你就不想知道她是谁,打听你什么?”
“不想。”荆屿兴致缺缺,“我走了。”
宁九朝天翻了个白眼,“那位大小姐可是校花啊!她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
荆屿闻言停下,半转过身,“你就说我私生活混乱,没女朋友,只有炮|友。”
宁九憋得面色古怪,“何必自己毁自己名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