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庭玉配合地蹲下来,视线与她平视。
她清亮的眼眸仿佛含了光芒,宁静柔和,唇角带笑,让人不觉得跟着一块笑。
叶青水笑眯眯地说:“玉哥确实又高了一点,要多费几尺布了。你等等,我有缝纫机,做衣服很快。”
谢庭玉颔首微笑,他撑着下巴半卧在椅上,注视着她忙碌的背影。
叶青水说干就干,她坐在缝纫机边,埋头工作起来。
曼妙悠扬的音乐里,夹杂着哒哒噔噔的缝纫机声,谢庭玉眉宇舒展,找了一本书看。
室内的暖气温暖得仿佛春天,冬日稀疏的阳光带着温柔,屋子里叶青水在做衣服,谢庭玉在看书,互补相扰,但气氛却融洽宁静。
……
徐茂芳在女儿的帮助下做好了午饭。
她解开围裙,保养不错的脸上挤出了皱纹,早知道就不把新保姆辞退了。
谢庭玉讨的这个乡下媳妇,真没有一点眼色,来到婆家一点活都不干,反倒让婆婆来伺候她,这是什么道理。
家里穷还没有文化,性格也不讨人喜,等这几年的新鲜劲过去了,还不得跟李爱军他媳妇一样,灰溜溜地卷铺盖回乡下。
徐茂芳说:“梅梅,你嫂子把你的缝纫机借走了,我怕她毛手毛脚把它弄坏了,你去看一看。”
“顺便叫他们来吃饭。”
谢冬梅听到自己的宝贝被新嫂子借走了,拧起眉头:“怎么把缝纫机借给她了,她懂怎么用吗?”
不是她瞧不起这个新嫂子,但叶青水恐怕连用缝纫机的机会都没有。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三十来块,当初谢冬梅攒一台缝纫机整整攒了三年才攒够钱买。
谢冬梅听了母亲的话,怀着一肚子的质问上了楼,敲响了兄长的房门。
没想到门居然没有锁上,只虚虚地掩上,露出一条缝。
留声机传来曼妙的音乐,谢冬梅推开了门……
她看见素来高冷寡言的哥哥正在给新嫂子绑头发,他弯着腰,扎了简单的两根马尾辫,温声问:
“怎么样,不遮眼睛了吧?”
他的整个人是从来没有过的放松,年轻的面庞仿佛被点亮了一般,焕发着光彩,耀眼夺目。
那温和的声音,令人沉醉。
只是那个乡下来的嫂子仍旧闷头苦干,弯着腰一言不发地干活,她踩着踏板传来一阵走针节律的声音,把谢冬梅拉回了清醒。
谢冬梅走进了房间。
她和谢庭玉说:“妈让你们下去吃饭,哥哥别忙得忘记时间了。”
谢庭玉看见叶青水这么忙碌,不舍得放下手里的活计,“我们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
他对叶青水说:“我下去给你洗一些水果吃。”
屋子只剩两个女人,谢冬梅原本理直气壮的质问,变成了挖苦:“嫂子会用缝纫机吗?”
“我天天都给它擦灰尘,爱护得不得了,嫂子可要小心点用,用坏了我会心疼的。”
叶青水没有说话,继续埋头车线,哒哒哒的清脆规律的声音一直不断,零散的布料在她的手下渐渐成型。
谢冬梅见乡下来的新嫂子不吭声,她目光落在叶青水的身上,把她这一身寒酸的穿着看在眼里。
心里料想这个新嫂子今天可算是把谢家的笑话传遍了整个大院。
但她想起谢庭玉对叶青水的种种不同来,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哥从小就很刻苦学习,他的爱好有很多,你听这个音乐,听得出它是什么吗?”
“它是莫扎特的第三十九交响曲,我哥他十三岁就会弹了。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谢冬梅忽然弯下腰,她从叶青水坐的那张桌子下面的柜子取出一沓厚厚的东西。
“这些都是他读书的时候的东西。”
叶青水随便看了一眼,这是一些奖牌奖杯,确实吃了一惊。
“你只是一个乡下来的,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嫁给了我哥,不过你的确配不上他……”
谢冬梅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转过头去突然噤声。
谢庭玉洗好了水果,此刻正站在门外,脸色如酷冬般凛冽。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出小刀静静地削了苹果,把它切成小块,递到叶青水的面前让她吃。
他削果的动作,耐心细致,一丝不苟,人却很沉默。
谢冬梅不敢看谢庭玉的脸色,这一刻房间里仿佛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谢庭玉这时候才终于开口了,他和叶青水说:“水儿你尝尝,很甜。”
他转头和谢冬梅说:“跟你嫂子道歉,道完歉出去把门带上,以后不要进我的房间。”
谢庭玉突然把桌上的奖牌奖杯扫到了地上,把谢冬梅吓了一跳,谢冬梅鼓起勇气想争辩。
但是她对上了谢庭玉那冷漠的眼神,只能和叶青水道了歉。
她灰溜溜地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叶青水看着男人紧绷的下颚,黑沉得跟锅底似的脸色,不由地笑了,“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她说的也没错。”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心血,干嘛要糟蹋它们。”
叶青水把它们拿了起来,仔细地端详,里面居然有张科技奖。她想起谢庭玉刚开始下乡的时候,弄了几块试验田,叫做丰收五号农业田。
不过这种试验田以前也不是没搞过,往往是工作组下来之后,公社里为了政绩做做样子,组织一批文化骨干弄出来。叶青水想到这里,想起今年大队分粮每家每户好像都多分了不少粮食。
从某个方面说,谢庭玉还真的是把知识技术带到了乡下。
谢庭玉看她确实没有把谢冬梅的话放在心上,脸色才和缓,“没关系,你别捡了。”
他看着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奖牌看,不禁面红,他说:“别看了。我好像没有和你说过这些事……”
他缓缓地开口:“念完中学之后,如果按照父亲安排的路子我应该已经入伍了。但我那时候想念大学,以后进研究所。”
叶青水听着听着,听到了他下乡的原因。原来是在择业上两父子闹了矛盾,谢庭玉没有按谢军的意愿入伍,他想念的大学也没念成,心灰意冷报了名支援祖国,到了乡下当知青。
叶青水抿了抿唇,说:“那如果以后念了大学,谢家岂不是要出一个科学家了?”
谢庭玉闻言,清隽的面庞逐渐变红,他仍是说:“不是谢家,是咱们家。”
这是叶青水第一次听到谢庭玉的人生规划,她一直以为谢庭玉以后是要入伍当兵的,连沈卫民都误以为是这样,所以无论他多么爱看书、研究学问,叶青水也只以为这是他的兴趣。
想到这里,叶青水的思绪忽然戛然而止,她问:“玉哥,你有没有想过去政府单位,吃公家粮?以你的本事很容易考上的。”
谢庭玉摇头,几乎是不假思索。
“我从没想过这个。须知道无论从政亦或是从军,它们不仅仅是一份工作,组织性和纪律性远大于个人的意志。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有创造性的工作。”
他把小姑娘的震惊看在眼里,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怎么了?”
叶青水收起了心里的惊讶,漫不经心地收拾好了桌上的狼藉,把剩余的碎布收集起来,她说:“哦,没什么。”
他说的好像和做的不太一样,他从来都没考虑过从政,但是后来却成为了政坛炙手可热的人。
叶青水想到这里蹙起了眉头。
第063章 (补全)
谢庭玉说的话,叶青水并没有轻易忽略,因为他并不是那种随便说这些话的人。
但为什么若干年之后不爱从政的他却依然走上了那条路,叶青水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放下。
她把缝纫机整理好,用眼神示意谢庭玉:“你把这个拿去还给冬梅。”
谢庭玉认真地说,“没什么必要,你用。”
虽然谢家的条件好,但谢军对孩子奉行的就是艰苦朴素的教育方式,他很少会给两个孩子零花钱。谢庭玉继承了母亲那一份财产,手头宽绰。
要是认真算起来,这台缝纫机还是谢庭玉借钱给妹妹买的。
叶青水嘲讽道:“我可不敢用了,这套衣服剩下的用手缝也可以,你快还回去,免得让人不开心。”
重要的地方叶青水已经用缝纫机缝过了,剩下的收收尾就好,总归中山装用纯手工车线也不是太难的事,只是需要时间和耐心。
谢庭玉双手放在小姑娘的肩头,把她摁在缝纫机前坐下,他温声道:
“别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是她做得不对,你要是用双手缝这衣服,岂不是会很累?我可舍不得……”
“要不我把冬梅再叫上来,让你出出气?”
叶青水笑了出来,她说:“这样可是要把你的家人都得罪光。”
叶青水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了,谢家人是什么样子的,上辈子她就领教过。这一次就当来首都找单车券的。
别的事情千万不往心里去,等高考完之后她就跟谢庭玉桥归桥、路归路。她如今没有把自己放在谢家媳妇的位置上,自然也不会为此而动怒。
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于他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做了什么事。旁人的三言两语,着实无关轻重。
谢庭玉看见小姑娘的眼里果真没有怒意,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担忧还是该松口气。
……
叶青水最后还是被谢庭玉劝着用上了缝纫机,反正这套衣服是做给他的。
叶青水效率很高地做好了一条裤子,她把裤腿管用熨斗烫得直直的,挺阔又工整。做完这些事之后,她伸了一个懒腰。
谢庭玉已经睡着了,冬日的午后,屋子里的炉火很暖,跟外边呼啸的寒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叶青水从行李里翻出了钱包,硬硬的结实,里面静静地躺着五百块。
她穿好棉衣,裹上围巾、帽子,顶着刺骨的寒风出了门。
谢冬梅正在屋子里默默垂泪,徐茂芳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哥说你几句怎么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总归还是谢家的女儿。”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个农村来的姑娘可真不能小看,对她这个继子的影响还挺大的。
大厅传来一阵关门的咔嚓声。
谢冬梅擦掉眼泪、抻长脖子从窗户往外看,她看见她那个穿得土气嫂子,步履轻快地走出了家。
“这种天气也出门……她要做什么?”
谢冬梅有点好奇,她咕哝道:“首都这么大,嫂子还真不怕迷路啊?以前乡下的远方亲戚来首都探亲,连公共汽车都不懂怎么坐。我去跟着看看。”
说着谢冬梅找了这个借口出门跟了上去。
有什么事情要背着她哥,偷偷去干?谢冬梅好像要捉到了新嫂子的小辫子。
……
叶青水凭借着去黑市的谨慎,才走了一段路就发现小姑子跟在她身后。
叶青水也没有理会,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了许久才找到这一片黑市的位置。
带她来黑市的倒爷儿搓搓手,冷得缩了起来:“姑娘,你这要是再晚一天来,黑市就该散了。”
“大伙都回去过节喽。”
叶青水裹紧了围巾,抬头看掉落的雪,这才恍然发觉,原来除夕就在眼前了。
她单刀直入地问:“我想买点大件的东西,这有吗?”
“啥大件儿呀,别说我夸下海口,只要有钱你想要啥大件都有!”
叶青水问了单车券。
单车券很紧俏,一个工厂里头每年可能只有几个名额,加上女儿都以出嫁凑够“三转一响”为荣,单车券可谓是一票难求。
但叶青水还是买到了,一张单车券花了四十块,这还是她凭着奋力砍价之后的结果。
单车券到手后,叶青水回到乡下的县里头凭票购买单车就容易多了。
叶青水心头甜滋滋地走出了黑市,她朝着今天和谢庭玉逛过的百货商店走去。
买手表要用工业券,工业券叶青水平时就攒有,而且很有富余,凭工业券买到的手表并不算太贵。叶青水去了柜台,视线逡巡,手表买好一点的质量好,用得久。
叶青水直接挑了浪琴这个牌子,挑中了一块女式的钟表,花了两百三十二块。虽然有点肉疼,但能用上几十年,她觉得很划算,
谢冬梅跟着叶青水,跟到了黑市,她看见叶青水拿出了一沓的大团结,还真不少。
紧接着谢冬梅看见叶青水走进了百货商店、去到了手表的柜台。
她看到叶青水又拿了很多钱出来,短短的时间加起来花了将近两百块,差不多是一个工人一年的收入了。
叶青水该不会是私底下偷偷拿了哥哥的钱来买吧?
谢冬梅眼里划过一抹思忖,这年头偷窃罪可是很重的,可就算是哥哥愿意给她花的钱,这么大手大脚花钱的媳妇,整个大院也数不出几个。
谢冬梅很满意今天的收获。
叶青水很顺利地挑到了自己想要的手表,嘴角泛着笑意,她准备好好逛逛这个百货商店,看看可以买点什么东西带回去。
……
百货商店的某个柜台前。
谢庭玉的母亲温芷华,此刻嘴角漾着浓浓的笑意,眼圈泛红。
面前的年轻男人穿着她亲手挑的棉衣,高挺帅气,虽然在农村长大却很懂事,穿上新制的棉衣、戴上手表,已经俊俏得像首都的公子哥了。
像,实在是太像了,如果不是他的额角有道不显眼的疤,温芷华几乎会认为是谢庭玉站在她的面前。
“珏珏,妈妈找了你很久。”
谢庭珏沉默了许久,最后看她快要掉眼泪了才嗯了一声。
他摸了摸腕间的链表,笑了笑,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初入首都的乡下人应该有的惶恐和淳朴。此时他的脚上穿着的还是破烂的鞋,漏风的鞋子让双脚冻得通红。
谢庭珏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亲妈,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并不妨碍他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