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芳拍了拍沈燕的背,她小声地说:“担心什么,很快你就能被选去当工农兵学员了,那时候我们都不在这里了。”
沈燕听了,这才放宽了心。
谁知道叶青水压根没把这匆匆的一遇放在心里,她满心满眼想的全都是周存仁的病。
次日,她和谢庭玉齐心合力地把周存仁从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和他一起带来的还有满满一包的草稿纸。这种纸表面粗糙、暗黄,价格很便宜,几分钱能买到一大袋。
谢庭玉笑称道:“现在周老师可以安安心心写你的书了,这边医院有食堂很方便,三餐都有人送过来的。”
周存仁小声地偷偷告诉叶青水:“水丫,我们周家的宝贝藏在……”
“让恪儿带你去。”
叶青水明白了什么意思,忙不迭地摇头。
“不,你要的。你不要,我在这里一刻也住不下去。走走走,我不住了,我要回红旗镇。”老头子一掀被子,蹬鼻子吹毛,竖目圆瞪。
周恪撅起嘴,拉着叶青水的手往外走,倔强得像一头牛。
一旁的谢庭玉附在媳妇耳边,轻声道:“水儿,收下来吧。”
毕竟……这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维持尊敬的、一点卑微恳求。
周存仁很早就知道这女娃子喜欢它们,第一次恪儿拿出那颗玛瑙珠的时候,她眼里流露的惊艳掩饰不住的。虽、虽然现在它们也不值几个钱吧。
但好歹,能让他心里舒坦一些。
谢庭玉夫妻俩离开医院之后,这个倔强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子终于在医院放声哭了起来。
呜呜地哭得像一个小孩。
同病房的老人咕哝道:“哭啥呀哭,儿子儿媳对你这不是挺好的吗?”
“有水果、有鸡蛋,听说给你订了牛奶?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你瞅瞅咱几个,光秃秃的连个果都没有。”
周存仁这才止住哭声,“他们不是我儿子、儿媳……”
*
走出医院,叶青水他们坐着汽车回到了县里。周恪带他们来到一个破败的废弃公厕。
厕所年久失修,已经废弃多年不用了,但因为地处偏僻、使用的人也很少,政府久久没有重建它的计划,因此它这么多年也没有被拆掉。
于是,周恪在叶青水和谢庭玉惊讶的目光中,拿着铲子一把一把地铲着淤泥。
翻出来的泥土,臭气熏人。
但是周恪坚毅的眉眼丝毫未动,仿佛闻不见这脏臭的味道一般,挖到最后他用双手从淤泥粪便的下面捞出了一个桶。
他拖着这个桶放到小推车上边,朝着家推去,这一次跟以往每一次的运送粪便没有什么差别。
路人见了也只是纷纷捂住鼻子,厌恶地躲远几步。
回到家,周恪把它拿到水龙头下彻彻底底地刷了好几次,用小小的声音抱歉地说道:
“爷爷说这是氧化铜,它是最耐腐蚀的材料,埋个几十年也没有问题。”他顿了顿,有些惴惴不安地说:“你们可别嫌它臭……”
叶青水怎么都不会想到,周老爷子居然把家当扔到粪坑里存着。这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想到这么损的法子,抄家的红卫兵得有天大的勇气才能跑到粪坑挖宝贝吧?
想到这里,叶青水和谢庭玉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不嫌不嫌。”
叶青水说着捋起了袖子,拿着刷子撒着皂角液加入了刷桶行列。
筒子楼里的邻居也如往常一般,习惯了周恪总是在刷粪桶,也没兴致往他那边看,甚至在他刷完了桶还骂骂咧咧地道:
“小兔崽子,你给你姑奶奶快点,臭死人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周恪听了低头闷闷笑,露出一对虎牙。
他们一起洗干净了桶,提上了周家。
周恪拿着剪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憋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把这个氧化铜材质的桶剪出一个口子。
谢庭玉说:“让我来吧。”
他观察了一会找到了旋口,用尽了力气拧它,拧了大约十来分钟,它“噗”地发出闷闷的声音,盖子被打开了。
叶青水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盖子打开的那一刻,叶青水的眼神在那一瞬之间变了变,谢庭玉擦汗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
所谓珠光宝气,不外如是。
在阳光的映衬下,瓷器纹理精巧清晰、釉质光滑细腻,白玉流淌着莹润的光泽,珍珠折射着耀眼的光,更有各色的玛瑙翡翠、精巧木雕。
即便是谢庭玉见了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停顿了片刻,擦汗的动作才继续了下去。
他说:“恪儿,这些东西我们不能要的。”
周恪的坚毅的面容一垮,眼眶立即包了两团泪,他连忙跪了下来给他们磕头。
“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爷爷说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值钱,它也不比爷爷的命重要。你们肯给爷爷治病,愿意花那么多钱,爷爷也乐意给你们。”
“求你们收下吧!不收下它,恪儿和爷爷都不能安心。明天爷爷保准会出院,再也不治病了……”
这些东西值什么钱呢?
周恪不懂,或许它曾经值钱过,也有过一段时间的灿烂,但是死物毕竟是死物,再珍贵也比不上爷爷在他心里的地位、更比不上尊严。
他和爷爷都想有尊严地活着。不受嗟来之食,也挺起胸膛光明磊落地做人。
叶青水看着周恪小小年纪,心智却那么成熟,乍一看俨然也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他小小年纪承受了这么多重担,叶青水鼻尖都有些发酸。
她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人,这对爷孙俩用行动告诉她,他们还能更骄傲一些。
人和人总是不同的,弹簧能屈能伸,得意时可以蹦得老高、失意时也能弯下腰来。玉石却不行,硬要掰开它们,它们只能玉碎。
叶青水心想:原来连他们祖孙俩都不信自己的书能印制、能出版。他们不信自己能挣到钱,不信这个病能治得好……
但是却信她。
信她和谢庭玉,不会举报他们。
叶青水把周恪扶了起来,声音凝涩地道:“好……”
周恪破涕为笑,用草纸把它们包了起来,装到了叶青水的绿军包里。
走出破旧的筒子楼,叶青水忍不住说:“我一定会让周老师的书顺利出版的。”
谢庭玉淡淡地笑,轻声地说:“哦,奶奶给我拍了一个电报……”
叶青水想问:这么快?
但想了想却觉得不可能,这个年代通讯那么落后,从这里寄平邮的信到首都起码要大半个月的时间。
谢庭玉温声说:“奶在电报里问你好不好,她很想你,希望你平时多多写信给她老人家。”
叶青水笑道:“我马上给他写信,我阿婆正好想给奶寄一点土特产呢,阿婆去年亲手酿了荔枝蜜,想给她尝尝。”
酿荔枝蜜可不容易,阿婆年轻的时候养过蜜蜂,有一手的采蜜绝活。
现在放走的野蜂不太认得阿婆了,她酿的蜜一年只有一罐,以前拿来给孙女喝,现在她想匀点给亲家奶奶喝。
谢庭玉笑了笑,“阿婆真好。”
可不是……半个月后从南方乡下寄来的甜甜的纯蜜送到了谢奶奶的手里,她每天喝一点,手脚不抖了心情也舒畅了,逢人就美滋滋地说亲家婆给她寄了蜂蜜。
纯的,还是荔枝蜜。荔枝在首都很罕见,有钱都买不到荔枝吃。
谢奶奶嘴里抹了一抹蜂蜜,满满都是荔枝花香味。掺杂着远方清秀灵韵的小乡村里自然的味道,原始、纯粹。
谢奶奶说:“玉哥娶得好啊,娶的媳妇是个明事理的,勤快利落、心眼也好,整天都惦记着我这个老人家,新年那会来了天天做好吃的给我这老婆子吃,人也有出息、特别上进。”
谢奶奶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因为那时候部队大院里总有些闲言碎语,埋汰她的孙子大好的事业不干偏偏去鸟不拉屎的乡下、以及谢家的孙媳居然也是从乡下讨来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护短的谢奶奶特意给孙儿、孙媳写了一封信,她在信里说:“孩子,当初你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奶奶没有拦着你。因为奶奶知道,这是你的选择。
你选择响应祖国的号召,毅然地去了偏远的乡下,奶奶打心底为你骄傲。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不要因为正在干着平凡的事业而沮丧,须知平凡的岗位上也能做出巨大的贡献。奶奶永远都以你为荣。”
她给叶青水写了:“你和奶奶一块做的腊肉很好吃,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想要跟奶偷学手艺。奶奶当然不答应……水丫寄来的糕点,把对面家的小孩都馋哭了,他们跟奶抢零嘴吃。奶奶真盼着水丫能再来首都。”
作者有话要说:
水丫:碰到困难就懂得联系奶奶
能耐得玉哥呀,出息!
我不靠奶奶,也能行!
几天后,玉哥拿着一本从首都寄来的热腾腾的《周老师数理化手册》
怜悯地看着仍在奋斗的水丫
水丫&平生君:“……”
最恨这种拼奶奶的二代
第075章
*
叶青水和谢庭玉背着满满一包的翡翠珠玉古董回到家中,夫妻俩把门窗都封得紧紧的,谢庭玉才把背囊里的宝贝一件件地取了出来。
用干净的布将它们身上落在的尘垢一点点擦去。
珠宝闪烁着光泽,差点闪到了叶青水的眼,她心情复杂得说不出话来。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宝贝,仿佛白菜一样“廉价”的古董。
叶青水有些语无伦次,她说:“我、我……我们该怎么处理它?”
这里面随便一件,放到十四年后都能炒出天价,面对这么烫手的东西,叶青水只觉得心脏儿扑咚扑咚地跳个不停。
面对它们跟面对一堆钞票似的,金山银山似的钞票。
这无疑是一笔沉重的、巨额的财产。
谢庭玉耐心地擦拭着它们,动作温柔细致,“这是属于水儿,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连周老师的药费都是你付的。”
叶青水听了心情更复杂了,何德何能、被人如此对待。
或许在别人的眼里、在时代背景下,这些古董珠宝并不值钱,但是在珍惜他们的人眼里,它们却永远是无价之宝。
周老爷子肯定是很珍惜它的,否则不会这样费尽心思把它们藏起来。
叶青水瞟了男人一眼,“药费能值几个钱,况且还是救人的……”
作为丈夫的谢庭玉从头到尾怪叶青水乱花钱,反而很支持她。
但要是换成别的男人,老早就吵开锅了。谢庭玉莞尔道:“要换成别人,周老师也不舍得给。”
这一刻,叶青水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是心安理得地占为己有,装聋作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照盘接受,还是……
当叶青水想到医院里那个病重的老人,想起他每日清扫公厕、受了几十年清贫,想起他点起油灯,用命苦熬着写下的一页页颤抖的字……
叶青水心里的那个念头愈发清晰,她对谢庭玉说:“这不是我们的东西,咱不贪这个便宜。咱们把它藏好,替周老师藏,等他们想通了就还给他们。”
“这件事要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
谢庭玉听了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看着小姑娘纠结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他拧了拧叶青水的脸。
“看你纠结的模样,以后带你去看看爷爷的珍藏才好。”
这些古董虽然贵重却也有价,但有些东西却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刘一良说得没有错。
谢庭玉辛辛苦苦擦完了古董,弯下腰来趁她不备,偷偷亲了一嘴。
“我水儿真好。”
叶青水猝不及防地被亲了一口,她整个人都木了,被亲到的侧脸宛如触电一般,直接连到心窝子。
而谢庭玉却转过头把古董收起来,目光清正,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春日妍丽,澄澈浅淡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热得脱掉了繁重的毛衣,仅随意地披着件小背心,薄薄的布料贴着他结实的胸膛,肌肉紧实饱满,充满了力量。
叶青水捂着脸默默地扭过了头去。
谢庭玉擦了一把汗,却揉了揉她的脑袋闷笑起来。
真是个面皮薄、容易害羞的姑娘。
……
趁着元宵过完的余热,叶青水打算把欠着乡亲们的那顿收工饭做了,这一天她早早地去门市排队,恰好见到猴子。
张援朝见了叶青水也是微微一愣,他笑眯眯地问:
“今天来买猪肉呀?”
此时叶青水早已不是那个自卑怯弱、总是躲着人走的农村姑娘了,她早已摘掉口罩,露出光滑白皙的脸。
熹微的晨光之中,女人光滑的面庞清透得跟滤过水似的,干净水灵,脸蛋看上去比街尾那家国营饭店里卖的豆腐还要嫩。
张援朝差点都要认不出叶青水来了。
他忽然结巴了起来,“嫂子,你……你要肥肉还是瘦肉?”
要是叶青水自己买猪肉,当然是更偏好买瘦肉,她和谢庭玉都不太喜欢吃肥肉。但要做收工饭,当然是越肥越好,六分肥四分瘦的肉,一口咬下去香得满嘴滋滋流油。
叶青水说:“六分肥的肉。”
张援朝大手一挥,硬是从一块肥瘦均匀的五花肉里切出了七分肥肉。
门市部卖猪肉师傅差点气得吹胡子瞪眼,“张二猴,你看看你咋切的,你这么切让我咋切。去去去,一边去,别添乱。”
张援朝笑骂道:“人家盖房子做收工饭,买了十斤肉了多给点肥肉又怎么了?”
叶青水提着这小半扇的肥滋滋的五花肉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张援朝跑过来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