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民透过窗子,瞥了叶青水一眼,小声地和谢庭玉说:“这丫头以前可害羞得很啊,最近怎么这么刺头了。不会是以为嫁给你,有了依靠吧?玉哥你先别急着骂我,你怎么回事,还教她念书识字。不怕她赖你一辈子啊?你们结婚证扯了没,扯了得赶紧分,她心机可深得很……”
“收起你的想法。”谢庭玉说。
她确实变了很多,以前软弱可欺、文静得像兔子一样,轻易容易脸红。现在……胆子大了很多。有时候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但在谢庭玉眼里,跟偶然见了朵新奇的花、看了一本好书的感受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稀奇。
沈卫民结结实实地挨了谢庭玉的戒尺,这回是打掌心了。
他缩回了自己的手,一个大男人眼里流露出委屈。
沈卫民看着谢庭玉,压低了嗓门吼:
“你这帮她教训孙玲玉,又是可怜她没文化没见识、要帮她扫盲,还为了她这样对我……”
“你不会是瞧上村姑了吧!”
谢庭玉瞥了一眼屋里正在用功的叶青水,脊椎骨挺得跟椽子似的笔直。她低眉顺目地念书的样子,分明还是个一团稚气的小姑娘。虽然以前挺招人嫌的,但自从他和她坦白心迹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说过要赖上他的话了。对于这桩乌龙一样的婚事,她到底怎么打算的,谢庭玉不得而知。
不过有一点,谢庭玉很清楚。
他没有被朋友误会的恼怒,淡淡地说:“这件事我只说一次,这是不可能的。”
谢庭玉见沈卫民委屈的眼神,缓和了语气,懒懒地道:“她只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而已,你那么在意她做什么?走了,去吃饭。”
“我把她当妹妹看,从今往后不要说这种话了。”
沈卫民听了不由地竖起了大拇指。
“我不说,这么听着,我就放心了。”
叶青水的耳朵很灵,即便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她还是能听得见。她止住了声音,手捏着破旧的课本,一口气堵在心里。毛都没长齐,他才毛都没长齐呢!他怕是没见识过大长腿和大胸吧!她缓一口气才慢慢地续上背诵: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为了节约时间学习,叶青水做好饭后急匆匆地塞了几嘴填饱了肚子,便回屋背书。沈卫民来了,她叹了一声,捧着课本跑到后山对着田埂和山野默读了起来。
她摸索着上辈子的感觉,从头熟悉到了尾,等到天黑的时候,她已经能磕磕绊绊地背下三篇课文了。
上辈子,年轻的叶青水不知道聪明人是什么样的,她和绝大多数落后愚昧的乡下人一样,以为聪明是和学历挂钩的。而谢庭玉就代表了当时最高的学历。
她深深记住了谢庭玉嫌她太笨,连书都背不下来。以前在她心底里,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笨的人,因此她碰到不会的东西只会憋着一口气努力学,努力了之后,起码别人会夸她一句勤快。
后来碰到的师傅是个忒实诚的人,她大概是觉得叶青水太自卑了,一个劲地夸她:你真聪明!我从来没碰到过这么有天赋的孩子!有你这么一个接班人,我死而无憾了!久而久之,叶青水还真的信了,被师傅洗脑了,她就是这么优秀的人!
置身处地,叶青水很容易想起自己年轻时候那种笨笨的、被人看扁被人误会的经历,她心头涌上了一丝对过去的自己的不平,憋着一口气,她又背下了一篇。
她背完书后,循着记忆里的养容秘方,在山里采了几味常见的草药,诸如:银花、栀子、白芷、蒲公英、慈菇等等皆可入药,采了拿回家熬制成药糊敷脸。
另一边。
沈卫民既然来找了谢庭玉,谢庭玉便留了他在家吃饭。他摆着碗筷,叫叶妈和叶阿婆一块来吃晚饭。有时候晚饭是叶妈做的,大米都不舍得多用,于是那天晚上吃的就是红薯粥了。
谢庭玉把烫手的砂锅掀开,因为太烫,只掀开了一个口子。他发现里面不是红薯粥,松了口气。
既然不是红薯粥,那今晚肯定是叶青水做晚饭了。
沈卫民瞄了一眼,看见砂锅里是清清的水,噗地笑出声来:“玉哥,今晚不会要喝白开水吧?”
谢庭玉把砂锅彻底掀开了,一只瓷白的小碗立在水中央。掀开盖子,淡黄滑腻的蛋浮着一管鲜红的蟹,香气诱人。
很小一碗,每个人只能分那么几勺就被瓜分殆尽了。但是这么小一盏,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出来了。沈卫民深居内陆,没有吃过螃蟹这种玩意,不太认得出这是什么,谢庭玉却是吃过的。
锅里温着用蛋炒的韭菜,叶阿婆和叶妈对那一小盏的蒸蛋兴致不大。她们默契地认为,好东西是要拿来招待客人的。
谢庭玉用勺子,每人分了一点。叶青水做的其实是蟹肉蒸芙蓉蛋,做的时候先把螃蟹切了,小心翼翼地把蟹管连肉带壳剪出来,蟹腹里的蟹肉一撮撮地挑出来,蟹壳洗干净重组成一只螃蟹,再浇上搅和好的蛋液。实际上蟹黄和蟹肉都融在蛋液里头,芙蓉蛋蒸好,再细细地撒上一圈细葱丝。
这道菜无论是外观还是口感,都能属于精致级别的。
谢庭玉用勺子浅浅地啜了一口,芙蓉蛋柔滑、润口,蟹肉的鲜味盈余唇齿,水嫩的蛋偶尔夹着瘦而又韧劲的蟹肉,鲜甜到了极点,蟹黄香得流油,嫩的被蒸成了蟹油,结实的蒸成了蟹籽。
两勺下肚,他的眼睛眯起来弯成一线。
沈卫民呜地两口就吃完了,他没有想到乡下居然还有这种风味。昨夜里他就见到小丫头从水潭里提上来活泼乱跳的硬物,看起来不是鱼,她没有偷大队的集体财产,他才没有多留意。
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好东西。
他啧啧地说了一句:“野……”
他被谢庭玉淡淡地瞥了一眼,改口赞叹道:“叶丫头这手艺真的没话说。”
他意犹未尽地叹了一声,“好吃是好吃,就是少了点。”
要他彻底对叶青水改观,靠这一顿两顿饭是不可能的,不过沈卫民心里却暗道:这一顿两顿三四顿地吃下去,难保玉哥不心软。这可不行!叶丫头心思不简单啊!
谢庭玉心头也有淡淡的惋惜。
不过他不知道小小一碗,却废了叶青水好大的功夫,挑蟹肉挑得眼花。三只雄壮的螃蟹才做出这么一点点。太老的蟹肉,是没法做这个菜的。
沈卫民说完,叶妈把自己碗里的蒸蛋夹给了他:“娃儿,你可劲吃,吃个够,婶这里还有。”
“都是乡下的东西,不值几个钱,这种土螃蟹都是拿来喂鸡鸭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叶妈:城里的娃没吃过什么好吃的吗?饿成这样
吃吧别客气
这些东西咱乡下人都是用来喂鸡喂鸭的,不值钱!
沈卫民:“……”
*
玉哥:不要问我这种问题了
我怎么可能看上这种笨村姑
傻得要命
于是抽查笨丫头的功课
写满的物理化试卷,满分,全对!
玉哥:这些都是你写的?
笨丫头:是啊,我花了一下午才写完的,怎么样还好吧?
玉哥冷淡脸,久久才说:笨是笨了点,难得还懂得勤快
第012章
晚上。
谢庭玉靠在书桌边上,闲闲地捣鼓着自己的收音机。它年久失修,音色已经不大如前,经常掺着杂音,喇叭里偶尔飘出来的嚓嚓电流声会让人烦躁。不过谢庭玉现在的心情还挺不错。
因为吃完晚饭后,他见装螃蟹的桶里还余下四只螃蟹,这意味着明天他还能再沾沾螃蟹的鲜味。
当初从知青宿舍被迫搬出来、住进叶家的时候,谢庭玉的心情不算美妙。
但现在他已经能适应了,叶青水的屋子虽然不大但还算宽敞,一人占半边,余下的空间还绰绰有余。小丫头平时也不闹腾;叶家的伙食也比知青食堂没有油水的饭菜好吃多了。以及,这个名义上的“媳妇”,好像也不纠缠他了。
于是,谢庭玉感觉很不错。
谢庭玉见叶青水打了盆水进屋洗脚,一眼看过去,纤瘦的丫头垂着头弯腰扑腾着脚丫。她依旧戴着那块口罩,细细的绳别过小巧的耳朵。厚重的刘海扎上去之后,整个人都清爽了很多。
谢庭玉不禁皱眉了,“戴着口罩,戴上瘾了?”
叶青水还记着白天他那句“毛都没长齐”的仇,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才没有戴上瘾。叶青水在洗澡的时候配了点草药敷脸,敷完药戴上口罩隔绝灰尘。
“睡吧,很晚了。”
叶青水倒掉洗脚水,很快钻入被窝。
只要够大胆,叶青水放眼瞥过去,就能看见睡在地上的谢庭玉。她暗暗下定决心,等有钱了她一定要买块布做成屏风遮遮羞。
别说谢庭玉避她如洪水猛兽,叶青水自己也很坦承,年轻的男女总是有着使不完的热情和劲头。
荷尔蒙散发得多了,容易憋坏。
她在等一个时机,再忍一忍,等明年高考完了,谢庭玉走了这一切就结束了。
……
半夜,夜凉如水。
叶青水小心翼翼地爬出被窝,她拎着渔网去水潭边钓螃蟹。
这回她很幸运,网到了一只泥鳅,肥肥的。这让她稍微纠结了一会:到底是拿回家吃,还是拿来钓螃蟹。
叶青水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努力地咽了咽口水。
“等挣了钱,吃个够。”
她钓了半小时,把网提起来掂量,比上一次还多,手里沉实沉实的。
她心里想着:今天卖完包子挣了钱,一定要去门市买点猪蹄。
猪蹄两毛钱一斤,还不要肉票。虽然比不得纯肉那么实在,但它物美价廉,高蛋白还营养丰富,拿来煲汤喝、拿来炖着吃,补血又补身。她现在十七岁了,月经还没来,想来是缺营养缺得过了头。急需补一补。
叶青水脑海里浮现起热腾腾的猪脚汤,口水又忍不住流了。日子过得太穷了,哪哪都缺,想要买的东西太多了,叶青水不禁发出穷人的叹息。
她提着螃蟹回到柴房的时候,看见平时用来装水的水缸里泡着一块半斤重的肉。暗淡的月光下,肥肉泛着莹白的光。着实是漂亮极了。
叶青水稍稍回忆了一下,谢庭玉今天没空买肉,阿婆和阿娘压根不会买肉来吃。那只可能是沈卫民留下的。
“还算他有点良心。”
虽然嘴巴臭了点,但好歹还算有点蹭饭的自知之明。
叶青水本来不打算做汤包,因为买不起猪肉,没有猪肉肯定做不好汤包。现在有了,不做汤包就浪费了。她取了肉,磨好刀,将猪皮和肉分离。
两只蟹处理好,扔进滚水里煮拿来做汤底,猪皮切碎之后也投入汤里,等它煮化了再放凉,蟹汤就变成了蟹皮冻了。汤包之所以好吃,讲究的就是个汤汁的美妙。
不到一个钟,她两大笼的汤包就做好了。她连笼子里的草垫一块卷起,包进干净的布里,因为汤包里装的汤汁太多,蹭破了皮儿,包子就毁了。她严严实实地装稳了之后,才骑车赶去县里。
叶青水摸到了黑市之后,上次那个小男孩儿守在她的摊点站着,垂头丧气的,好似一直在等着她。
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她,那一瞬间眼里跟坠了星星似的又闪又亮。
他说:“姐姐,我帮你卖包子,你可……可不可以给我分给点吃的?”
才两天不见,他愈发地寒碜了。眼睛饿得巴巴地大,嘴唇颜色淡淡的,一副营养不良快要晕厥的模样。
叶青水见了,心里油然而生起恻隐之心。
她一辈子都没有孩子缘,这大概是老天爷惩罚她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孩子。那个没能睁眼看看世界的孩子成了她心头的缺憾。惦记得久了,叶青水见到小孩都不免心软。
“你想怎么帮我卖包子?”
小孩儿眨着眼,脆声说:“我叫周恪,周全的周,恪守的恪,爸爸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一辈子做个恪守承诺、言而有信的人。”
“我帮你卖包子,一定能卖光你的包子,你像上次一样,分我两个包子好不好?”
叶青水这回做了很多包子,面粉储备很丰厚,加上丰厚的汤汁,她这一袋包子足足五斤沉。
她说:“好,我分你两只包子。”
小孩儿小心翼翼地拿了两只包子,放到怀里就跑。滚烫的包子仿佛刚出炉似的,娇嫩的皮有些磕破了,汁水流下来烫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刺刺地疼。目中流露的欣喜是掩饰不住的。
“你慢点,我不急,烫着了没?”叶青水说。
他连停都没停,旋风似的跑得没影了。
常年蹲在一个地方卖蛋的年轻倒爷,“哎”地凉凉道:“你把包子给了他,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他相依为命的爷爷病倒了,断粮几天没吃没喝了,他来这里守着你好几次了……哎,你今天这味闻着是肉包子,不得了啊同志。”
叶青水整了整自个儿的包裹,不甚在意地说:“没事,两只包子而已。”
她开始耐下心来,等待着她的第一个客人。
等了没多久,一个两个三四五个客人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他们亲切地问:
“包子怎么卖?”
他们穿得并不算得上体面,起码没有上一次买素包子的客人来得体面,但态度却很热情。
“一毛钱四只,因为是肉馅的。”
她顿了顿说道:“饶带一市两肉票,三市两的粮票也成。其他票据也不拘,有啥我收啥。”
“穷酸”的客人皱了皱眉,“贵了……贵了,哎,还可以便宜些吗?”
原来,他们都是周恪的街坊邻居,这段时间见他相依为命的爷爷病倒了怪可怜的,周恪求他们来买包子,他们也就来了。但他们也不是啥阔绰的人……
不过当第一个客人吃了包子,这种声音就消失了。吃包子的人很快发出一声“哇”的惊叹,包子一口咬下去,不小心溅了旁人一身汁水。他没有想到包子里的汁水这么多,还这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