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道:“多谢陛下。”
萧承启张了张口,准备说些什么,谢柔的下一句却已经跟上,道:“外面天凉,陛下出宫不妥,还请陛下快些回去罢。”
萧承启懵了。
谢柔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萧承启背后的卓远悄悄向卓生竖起大拇指:高,敢这么跟陛下过招的只有皇后娘娘了。
他是知道来龙去脉的,皇后让他回去检查私库和宫门,他当然不只要看这两处,看着看着就查出了疏漏,桌上那匣子不正是皇上赏赐给皇后的么,于是他心头一动,立刻拿着东西往外走,然而走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皇后的意图,这分明是故意落下的吧?皇上的赏赐不就是皇上送的东西,皇后是想让皇上再送一次?
亏得他脑子灵活,没将这东西直接送出宫,而是拐了个弯送到了正和殿。皇上一瞧,果然坐不住了,换了衣服就奔出来。
卓远觉得,自家陛下被牢牢地捏在皇后手心,就像风筝一样,飞多远,那根线还在皇后那里,这么一想,他心里服气的不得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萧承启早就坐立难安了,那簪子纯属点燃火石的那把火。出宫的时候,他攥着匣子心头空茫,脑海里有声音催促着他追出去,也有声音将他按在椅子上。
半个月不见并不是他冷心绝情,而是不敢,怕见了她会做出违背诺言的事,会想让她留下来。他近日脑中混沌,开始看不清两人的关系,离她出宫的日子越近越不清晰,这种感觉让他莫名的不安,乃至见了她,因着思虑不清,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谢柔似乎没想等他,转身就欲重回车上,萧承启心中一急,叫道:“等等。”
谢柔站住了,她心里有气,更是无奈,现在两人见一面,都要她千方百计的设计,他为什么就不肯往前多走一步呢?那个曾经在夜里翻窗而来的少年又去了哪里?
然而谢柔终究心软,不忍心这般囫囵告别,就对他道:“陛下,我们去亭中说话?”
萧承启正有此意,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走进了亭子。
“陛下,您穿得单薄,不如我们长话短说?”谢柔道。
原来她不是想赶他走,她还是关心他的,萧承启冻僵的心思好似活络起来,勇气也多了一点,道:“北上路途遥远,你还是第一次出远门,朕来送送你。”
“多谢陛下,”随后话锋一转,谢柔向他眨了眨眼睛道,“不过陛下小瞧了我,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萧承启一怔。
“我十二岁那年,为了救哥哥,跟着流民一路到凤阳,那才是我走过最长的路。”
萧承启无言,这段过去他大体是知道的,只是此时此刻提起,别有意味,她曾经跋涉千里来到他的身边,现在同样要这般离开,一来一去,酷暑寒冬,中间隔着八年岁月,那是和他一起打拼的光阴。
打开了话匣子,谢柔顺势说了下去:“陛下,您知道吗,我刚来凤阳的时候很忐忑,拿不准自己有没有机会进宫,也不知进宫以后能不能实现心中所求,那时皇上对民女来说,就像永远触碰不到的穹顶,我拼尽全力也许都无法靠近。是您给了我机会,让我站在后宫最高的位置上看风景,救家人、救自己。”
那个女孩子所求不多,原本只是想救兄长一命,是少年的出现,给了她梦想,过往画面早已刻在她记忆里,并着感情日渐沉淀,她没有说过,却直白的存在。
“你做得很好,是你给了自己机会。”萧承启低声道,他觉得自己没有她说得那么好,他什么都没给过她,包括正常的夫妻之情。
谢柔目光温柔,摇了摇头道:“陛下,世道纷杂,没有人可以独自成长,何况一个女子。”她曾设想,假如不是面前这个男子,她的日子还会这样好过么?答案是不会。从小在蛮国长大的他,虽然早早在心里竖起了一道墙,却也曾为她打开一道窗,那些年他的守护和包容,她都看在眼里,所以哪怕他现在不愿意走出来,她也愿意等。
缓缓的,心头被密密麻麻的情愫围绕,她抬起眼,认真的看着他,说:“这些年,我过得很快活,因为有陛下在我身边。”
“这句话藏在我心里很久,陛下来了,我想说给您听。”
萧承启霍然看向她,握拳的手忽而紧了一些,听她狡黠的笑了笑道:“幸好等到了。”
“你……”萧承启心脏咚咚的跳,突然口干舌燥。
谢柔似感受到了他内心波动,没有就番话说下去,没有逼他,只道:“这些是民女肺腑之言,陛下若不喜欢,可以当作没听到。”
这怎么能作假呢,萧承启一颗心早被眼前女子揉得乱糟糟一团,不禁气闷。
谢柔在心里无声的笑了笑,真是个……傻瓜呀。
“陛下,以后山高水远,民女不在您身边,您要照顾好自己。”
萧承启点了点头,半天憋出一句:“你也是。”
谢柔没说话,起身庄重的行了大礼。
她说:“民女愿皇上福寿绵延,一生平安。”
雪白的披风迤逦在地,像盛开的木兰花,他看着她,眼中发涩。
夜幕四合,她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走下石阶,茫茫天际忽然飘起细小的雪花,落在两人脸上,化出小水珠。
她先前估计得不错,这场离别果然是在初雪时到来。可惜她最想听的话,依然没有听到,不过没关系,他来了,就好。
意料之外的是,在即将踏上马车的时候,背后的男子再度出声叫住了她。
有点踌躇,又有点不安的问:
“你……会给我写信吗?”
他踏出长亭,肩上落了一层薄雪,目光明灭的问她:“你可愿意?”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也曾这样开口询问,那时他几乎一无所有,但望来的视线却格外坚定。
那细微的改变,可是因为她么?
“好啊。”她这样回答。
*
卓海赶到时,两侧的暗卫已经点亮了手里的灯,宽敞的驰道漆黑一片,几盏灯像浩瀚星海里的星子,在风雪里摇摇晃晃,指引着宫城的方向。
萧承启就站在路边,头发和衣衫上都铺满了雪花,卓海不知他站了多久,只是远远望去,形单影支,周身气息比以往更清冷些。
他将黑色的裘衣披在他肩上,萧承启方如梦初醒,回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回宫吧。”
萧承启沉默着点了点头,重新上马踏入宫城的阴影,晚上的雪下得要更大了一些,寒气袭人,他忍不住伸手拢了拢裘衣,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格外的冷。
作者有话要说:谢依依:不说就算了
萧直男:哦……
谢依依:……
第17章 路上见闻
马车一路驶出凤阳,天光从云层钻出来的时候,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凤阳郊外。谢柔将帘子拉开条缝隙,见两侧的树林一眼望不到尽头,松柏还是郁郁葱葱的样子,雪落在枝头晶莹剔透,和皇城里的景致完全不同,一时看得出神。
“小姐,外面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雀儿问。
谢柔抿唇道:“久不出宫,我都忘了城外是什么样子了。”
雀儿笑道:“那小姐这一路可有的看呢,我听说再往北树林越来越少,有大片的沙海,风吹过会送来驼铃声,日头落下沙丘时,天外还能看见飘浮的楼台城廓,可有趣了。”
云姑在凤阳长大,是头一次听说如此玄妙的东西,雀儿这么一描述,勾起了她的几分好奇:“雀儿,你这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我怎的没听说过呢,飘浮的楼台城廓又是什么?”
雀儿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知道咱们要去沙城,我就偷偷的问了边关来的人,他们都这么说。”
云姑讶异道:“那岂不是和蓬莱仙境有的一比?”
雀儿笑道:“可不是吗。”
又道:“若真有仙境,咱们就骑着骆驼去追,万一能追到呢,还能去仙境里瞧瞧。”
前面的话听着还有点谱,后面这句就跑偏了,众人闻言笑起来,只当她天真烂漫。
“姑娘,沙城外的沙漠属于图坦蛮国,你若当真骑上了骆驼,怕不是要追进敌人大营里去了。”卓生此刻回过头来,也笑呵呵的逗她。
雀儿立刻皱起眉来道:“按你这么说,到了沙城只能看看关外风景,连骆驼都不能骑了?”
卓远微笑着接话道:“骆驼虽不一定能骑上,但是马匹却是有的,属下听说大将军在边关新设了一处马场,等咱们到了就能看见。”
雀儿道:“那马场是不是很大?”
卓远道:“本是战事所需,设在了开阔而隐秘的地点,场地似乎不小。”
雀儿这才开心了一些。
“雀儿姑娘会骑马?”卓远问,云姑也向她看过去。
雀儿吐了吐舌头,神秘地道:“我可不敢班门弄斧,这里有高手在呢。”说着看了谢柔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卓远和云姑皆是一怔,忽见倚在窗边的谢柔直起身,轻声道了句“停车”。
卓生赶忙靠边停下,谢柔拉紧了披风,从车中探出头来,对他道:“给我两匹备用的马。”
卓生和卓远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彩,依言从马车后面牵过来马匹,刚要说点什么,被谢柔止住道:“今日无雪,又有太阳,我下去跑一圈,若是冷了就回到车里,你们不必管我。”
两人便没敢再说什么,眼睁睁看着谢柔带着雀儿身姿潇洒的上了马,一挥缰利落的跑远了。
众人一时目瞪口呆,一时又是佩服,谁都没想到往日温柔端庄的皇后还有这样一副好身手,看她骑马的样子极其熟练,必定是从小练就的。
卓远赞叹半天才想起来,谢柔可有一个将军哥哥呢,同是将门出身,兄长马上行军如此厉害,妹妹又能差到哪儿去?
“陛下肯定不知道吧?”卓远叹道。
云姑笑着摇了摇头,陛下见过规矩、端庄、聪慧的皇后,但不曾见过灵巧、潇洒、自由的谢柔。纵马奔驰的女子变成了一道鲜活靓丽的风景,连发丝都系着清风。
“我们跟上去,但不必跟得太紧。”云姑对卓远两人道。
“怎么?”卓生本意尽快赶上去。
云姑道:“小姐和皇上告别之后就再没说过话。”
两人一怔,经过云姑这么一提醒,还真是如此,出来那么多个时辰了,加上向他们借用马匹,总共就说了刚才三句话。
卓远想明白了,不禁感慨道:“还是你们女子细心。”卓生跟着点头,看来和他想的一样。
云姑微微一笑,道:“我跟着小姐的时间不短了,自然是能察觉的,小姐心里不快活,就让她放放风吧。”
两人口中称是。
谢柔看着身侧的树影在余光中掠过,跑得速度快了也不觉得寒冷,凉风吹拂脸面反倒意外的舒服。她很久没有骑马了,记忆里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幼时,兄长谢煊决定去投军,两人在山坡上赛马,她那时年纪很小,骑的也不是高头大马,自然跑不过他,兄长率先到达坡顶,站在夕阳的余晖下等她。
她好不容易到了那里,他还笑她动作慢,她气得向他的头顶扔了把草,兄长和她玩笑,说头上戴草的都是要卖掉的孩子,她这个妹妹心狠,要卖掉哥哥。她知道哥哥是在故意逗她开心,双亲早逝,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他若投军,两人怕是半年才能见一面,他怕她难过。
“我去军营给依依挣一个将军回来,到时候就再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了,依依也能选个好夫婿。”哥哥在马上弯腰,摸着她的头道。
她那时还没想过找夫家的事,只觉得他说的很遥远,不过他一片心意她却是收到了。
“知道为何让你这个女儿家学骑马吗?”他忽然问她。
谢柔忘记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哥哥说“不对”。
“你看,骑上马跑得就快一些,别人想抓你也抓不到,傻妹妹,你学会了骑马,就有了自由,以后如果不喜欢在夫家呆着,就自己跑出来吧。”
她听得一愣,反问他不应该大将军亲自上门接她走么,哥哥挑眉道:“鞭长莫及,我怕你等不及。”
如今她骑在马上,莫名叹气,怎么好像都让他猜中了,她真的从“夫家”跑出来了,而且是那位名义上的夫君送她离开的,没有挽留,更没有追上来。
思绪千百转,她知道自己又想多了,在宫里心态还算平和,说好了留与不留都有各自的活法,临到分别的时候却还是不甘心,幻想着他能多说点什么,万一……万一要是他开窍了让她留下呢,或者追上马车,再多问一句能不能留下。
也许她心思摇摆间就应了呢。都说女人的心是海底的针,这男子的心她也摸不透,到底他还是没想清楚。
也罢,就像哥哥说的,她应该要自由一点,不能总困在过去的回忆里,未来的路且行且看吧。
迎着风要跑了一段路,谢柔心情好多了,等再回马车上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轻松了不少,云姑三人心里舒了口气。
众人走走停停,从凤阳北上,穿过了不少村落和小镇,半个多月以后终于进了一座规模大一些的城邑,卓远决定在此地修整一下。
城里人烟密集,叫卖声不绝于耳,看起来很是热闹,马车穿梭在人群中往客栈行去。
然而还未到地方,马车却在路中突然停下了。
谢柔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叫嚷声,似乎有人拦在了车前,不多时卓远的声音响起来道:“小姐,城中有流民在乞讨。”
谢柔蹙了下眉,这里离凤阳还不算远,城中交通便利,街市繁华,怎的会有那么多流民?她一边想着,一边道:“暂且不必管,绕过去吧。”
等到了客栈,她才对卓远道:“你跟着流民去看看,给他们些钱粮。”
拿着包袱的雀儿闻言怔了怔,不由问道:“小姐,为何刚才不直接给了,也不用跑这一趟了。”
谢柔道:“城中流民何止一二,若当街暴露钱财,难免不会被流民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