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看着眼前两个孩子,刚刚他发泄过,张月英也和他说了很多,是啊,他没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是万幸了,他还有家要养,有三个孩子要照顾,有一个女人和他携手白首,他一定要活着,还要好好活着。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也是他作为一个人的信念。
李强垂下眼看着两个孩子,一个个哭成了泪人,可怕他见了难过,又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李强自己都觉得心疼,便动了动唇。
张月英看见李强在说话,立刻凑过去,问了句:“你说什么?”
李强行动还是不方便,他头上缠着纱布,从下巴那里圈过来,说话也用不得大点的声音,所以声音很小,张月英凑到李强嘴边,想听他说什么。
米多金多两个人都站在床边等着,看着李强又说了些什么,张月英弯着腰听完了,直起身子对米多说:“你爸说你好看了。”
米多这时才算真的放了心,还握着李强的手说:“爸爸还要看着我和姐姐嫁人呢,所以爸爸要快点好起来,嫁人那天一定更好看。”
米多说完,一家四口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李强醒来后接受不了自己截肢的事情,哭了好久,这一会儿稍稍平静下来,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米多把从家里带来东西收好了,把鸡蛋和咸菜都摆好,然后递给张月英,让她吃。
张月英连忙推了一下,“我不吃,你和金多留着吃吧,妈不喜欢吃鸡蛋。”
米多见她不接,便自己给剥了,塞到张月英嘴巴里,“妈妈,爸爸醒了,以后恢复都需要你出力,你要多吃一点,才能照顾好自己,再照顾好爸爸,我们也能早些出院,回自己家。”
张月英嗯了一声。
米多看着她吃完,那边金多已经倒好了水端过来。
米多对金多道:“你先看着咱爸一会儿,我和妈出去一下。”
“你们去哪?”金多问。
“就在医院门口。”米多说。
张月英自然不知道米多要做什么,直到米多把这次回家的真实目的和周主任和她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张月英,张月英才恍然。
“你说,你自己去办了这么多事?你回去不是去拿东西了,是去帮你爸问报销的事情去了?”张月英惊叹道。
“是。”
“好孩子。”张月英动容道:“妈妈不识字,你爸一出事,我都懵了,难为你这么小,还能想的如此周全。”
“不是的,妈,我也是去交费的时候,见了一个来结账的会计,才知道有记账单这回事,才想着去问我爸的单位,但没想到,我爸这一趟竟还牵扯了这么多事。”
张月英叹了口气,李强一醒来,就和她说了原因,那晚的确已经过了十二点,李强看着已经到临县了,再开过去,就到家了,开的快一些,不出一个小时就能到家,他想着实在没有必要再睡一晚再赶路,不如一口气开到家,也能早早见到家里人。
于是李强就没有停车休息,而且他说他那时候也没有多累,那天晚饭吃的晚,也刚刚开上路没多久,想着马上就到家了,车速就开的快了些,车灯照着,一个知道是什么样的动物唰的一下子跳到眼前,李强握着方向盘的手突然打了转向,车就直接撞在路边的石头山上。
张月英身边没有一个打商量的,只能把这个事实告诉了二闺女,米多听着,紧紧皱着眉,看样子人家警察那里说的没错,还真的是过了十二点还在路上,并没有按照工作手册停车休息。
张月英又问:“周主任说车和货都要咱们赔吗?”
米多摇摇头:“周伯伯没有细说,只是把这件事的大概和我说了,我爸现在的情况不紧紧是要赔东西啊,还要负法律责任的。”
“什么?”张月英瞬间就撑不住了,她哪里能想到自己老公这出了事,竟然还犯了法!真的是祸不单行啊。
“那怎么办?”张月英急的团团转,“你爸腿都没保住,这再犯了法,那不是逼他去死。”
李米多立刻拉了她妈一下,左右看了看:“妈,你小点声,别让别人听到了。周伯伯实际说的很清楚了,咱们等我爸好一些,就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一定要他别说实话,就说出事的时候看时间了,还不到十二点,就差几十分钟的事,谁能查的那么清?就说马上准备停车休息了,谁知道窜出来个什么东西,这就出了事。”
“对对,就这么说。”张月英立刻打定了主意,“对,就是这么说,这么说就没事了不是,你爸的医药费可能还能报销,工作也不至于丢了不是?那,那我们回去,等你爸醒了,我就劝他。”
张月英满怀信心,这样的事只是一个说辞而已,没有人能说的清楚,那车究竟是不是零点之后还在路上行驶的,就那个看西瓜的老头也不知道确切时间,医院也保存了到达医院的时间而已。
张月英打定了主意就那么去和李强说,带着米多就往病房走。
可和张月英的笃定相比,李米多却有个预感,感觉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过去了。但她此时只能祈求上天给他们一点点优待。毕竟李强只是归心似箭,那动物突然窜出,也属于突发状况,为此,李强已经付出了代价,只求上天怜悯,保得他的工作就好。
两人走进病房,米多就拉了拉金多,“天不早了,咱俩先去吃饭,一会儿再给妈妈带一些来。”
金多不知道米多是为了给张月英和李强创造单独在一起的条件,欣然和米多一起去了食堂。
张月英把事情和李强细细说了,李强躺在床上一言未发。
张月英知道李强这刚醒来才一天一夜,这种事实在不该和他说,免得他闹心。可你不知道人家什么时候来调查,万一知道李强已经醒了,突然闯进来怎么办,所以不管怎么样,这话还是要说。
李强全程一个人听张月英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此刻也是一样,躺在床上紧紧盯着天花板,任凭张月英说什么,问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一直到两天后,几个人敲开了病房的门。
李强除了左腿当时受伤严重,神经损伤严重,软组织挫伤严重,从而导致肢体坏死,其他的受伤并不算严重,醒来第三天后,人已经可以半坐着了。连医生都说,这是他当兵那么多年练出的肌肉记忆,比一般人面对突发事故时反应迅速,所以避免了很多创伤,还有就是他坚强的意志力,努力克服了一切才能恢复的这么快,这么好。如果换做第二个人,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到了病房,一个穿着警察制服,一个就是普通的中山装,还有一个人在后面跟着,和一个拿着公文包的女人。
四个人到了病房,先是寒暄了几句,表明了来意,然后询问了一下李强的情况,见他精神还算不错,就开始问了起来。
问到李强出事之前,是几点钟时,李强不再接话了。
他是个军人,他受到的教育就是对党忠诚,对人民忠诚。
李强在张月英和他讲的那时候,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撒谎,他的确是在晚上零点后还在开车,他想着马上就到家了,没有必要再停下来休息一夜,第二天再走,完全可以一口气开到家,家里的孩子应该都睡熟了,他还想着,他要小点声敲门,不能把孩子们吵醒了。还有,他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回来,一大早就能让张月英去通知了。
李强那时精神并不差,甚至还很兴奋,他渴望着回到那个温暖的家,快一点,再快一点,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有什么东西窜了出来。
李强听着那人的问话,他想实话实说,刚要开口,却看见了米多和金多,还有站在床前的张月英。
张月英用着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看着她的精神支柱,看着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看着这一家之主。
米多和金多也是,两个人都在看着他。
李强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之前做好的决定,瞬间就倒塌了。
他如果说了实话,他的工作一定没有了,还要负法律责任,这对他来说,都是可以抗的,可他的孩子,他的女人,还有他的家要怎么办?
李强的嘴唇微微颤抖,他眼睛看向三个家人,立刻又别了过去。
他想说实话,可他不能。
他想说假话,他也不能!
犹豫之际,就听到有人推开门,是李强的主治医生。
他一进来便看见一堆人站在病房里,医生皱了皱眉,“你们知道患者刚刚醒来吗?怎么回事,这么多人?”
拿着公文包的女人立刻和医生解释了一番,那医生便道:“那你们问吧,我在一旁看着,一定要注意,不要让患者太激动了。”
被这医生打断后,那女人又重新问了一遍她那个小本子上的问题,还是刚刚那一个。
李强咬着后槽牙,微微发抖,过了许久,才道:“我,我……”
医生见状,立刻问:“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李强猛地看了过去。
医生又问:“是不是不记得了?我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你仔细想一想,还能记得当时发生的事吗?”
张月英没听医生说过关于这一块的疑虑,立刻问:“医生,孩子爸还有可能不记得事情吗?”
“是,很有可能,毕竟他的头部也受了伤,不能不考虑会出现这种问题,我那时候和你说,有些问题得等他醒来才能确定,说的就是这个。”
医生说完,立刻开门喊了一下护士,“来。”
两个护士匆匆进来,医生就往床前走,走到李强身边,又看向那几个人,问:“你们没看到吗,病人都不记得那时候的事了,你们还问什么?”
来人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是真的吗?”
医生本来就不喜欢这种不速之客,感觉自己的劳动成果不受尊重,好不容易救下了人,你们一个招呼不打就进来,也太不把患者,不把医生当回事了。
那医生干脆直接把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取下来,一只手拿着送到问话人的面前,说:“要不,听诊器给你,你来治?”
那人连忙摆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还不出去?!”
几个人见状,只能走了出去。
米多紧紧跟在那几个人身后,就听见其中那个中山装问警察道:“下次再来?”
那警察摇摇头,“算了,你看人家都不记得了,咱还来啥啊,再说,腿都没了,哎,也真是。”
那中山装犹豫了一会,又点点头,对着后面拿公文包的女人道:“记下吧,就写不记得了。以后再调查吧,最近怎么这么多的事,都挤到一起了,还得从红县往这里跑,哎,白跑一趟。”
米多听了,立刻跑回了病房,见医生在给李强治疗,便勾了勾手,把张月英叫出来。
从那一行人里听到的话,米多一字不落的和张月英说了一遍,张月英眉头一直微皱,听完了,免不了叹口气,“哎,我都和你爸说清楚了的,谁知道他怎么回事啊。”
米多看着张月英,说:“我爸不想撒谎,他本来是想讲事实的,可看到我们,他又有了顾忌,不能说了。”
“妈,你别怪我爸,他是个好人,是个正直的人。”米多说到这里,真心佩服他爸爸,这个年代的人,那么忠诚,那么淳朴,不愿意为自己的事说谎。米多也真的是敬佩。这和她上一世所在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知道,你爸一直都是这样的,黑是黑,白是白,一句谎话也不会说。哎,当初我也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才……”张月英叹了口气,“算了,这次也是老天保佑,就让他们按不记得当时的事去处理吧,不管怎么处理,咱们都接受就是了。”
“是的,妈。只要我爸好好的,咱们一家人能开开心心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槛。”
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号,日头正盛,张月萍来了,还有关喜东,关喜东依然开着拖拉机,就停在人民医门口。
张月萍先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跑进医院里,金多早就在外面守着,看见他小姨来了,立刻叫:“妈,我小姨到了,咱走吧。”
拖拉机颠簸了一路,伴着火辣辣的日头,一家人终于到了辫儿胡同。
关喜东先从拖拉机的驾驶室上跳下来,然后去搀李强。
李强坐在拖拉机里,见到家了,眼眶竟红了,知道这次自己也是死里逃生,看着这个他一分一分挣下的家,知道一切不易,除了珍惜,没有别的。
关喜东站在拖拉机旁,对张月英说:“姐,我来就行。”
说完,关喜东伸出一只胳膊,就见李强自己扶着拖拉机的边沿站了起来,对着关喜东说声谢了,一手撑着拖拉机,一只手撑着关喜东的胳膊,轻轻一跳,竟然跳了下来,单脚着地,竟还那么稳。
金多在一边看着,差点叫出来,他转头去找米多,只见米多也在找他,两人目光相交,相视一笑,又都鼻头一酸。
胡同里的人已经听到了拖拉机声,辛向南第一个跑了出来,见到金多和米多,又看见了李强。
他见李强拄着拐杖,左腿裤管空荡荡的,少了一截,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以前跟着他爸辛建设见过这样的军人,辛向南表情微动,可瞬间又隐了去,走到李强身边,叫了声叔叔好。
金多看到了辛向南,待李强他们回家了,一下子扑到辛向南身上。
辛向南用力把他往下扒,说道:“还不下来,重死了。”
这便扒着就感觉自己脖颈处滴下了些东西,辛向南便不再扒了,任由金多挂在他身上,眼睛却看向米多。
米多目送张月英他们进了家,这才转头叫金多,一转眼,便看见了辛向南。
少年逆着光,身后是将要下山的太阳,通红通红的,打在辛向南身上,整个人都要染红了。
米多看着他,轻轻扯了扯嘴角。
辛向南也是,一样扯了扯嘴角。
米多这才走过去,拉了金多一把,“行了,知道你见到向南开心,也不用开心到哭吧。”
金多想反驳,他哪里是见到辛向南才哭的,明明是自己想哭了,实在找不到发泄的地方,看到了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终于受不住了,可一开始哭,他就后悔了,感觉自己着实矫情,在谁面前哭不好,非要在向南面前哭,他爸李强只是出了事故,至少还陪在他的身边,而辛向南,从他进胡同的那一刻,就和妈妈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没有人听见过他提起他的爸爸,一次也没有,更别说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