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大战在即,池大少再呆在大同养伤不安全,池槿秋想把他转移到太原养伤。奈何他刚做完手术,人还高烧不退,时不时就会陷入昏迷,不宜搬动。
她就算害怕日军侵占了大同,到时候清理我军残部时会牵连到大哥,也得暂且留在此地,等大哥伤稍微好点,才能转移。
日子就这样在一天又一天的炮火声中度过。这天,池槿秋在自己住的旅馆随意洗漱了一番,打算去外面的街道,买点清淡的粥给今早已经醒过来的大哥吃。一出旅馆,就听见清晰的日军飞机轰炸声。
城里完全乱了,男人女人们拎着包裹和哭爹喊娘的小孩不断从最安全的大同北门逃,他们走得太急,带起一阵阵风,吹动许多散落在地的战地报纸随风飘摇,一副兵荒马乱,人去楼空的景象。
军区医院就在北门,池大少通过三楼窗户看到城里仓皇逃难的人群,回头看着舀粥给自己吃的池槿秋,目光深深的说:“三儿,你也逃吧。”
池槿秋手一顿,忍不住翻白眼,“大哥你又来了,你说你才做完手术多久,就老叫我一个人走。你以为我离开这里就安全了?这里到上海有多远你又不是不知道,先不说我一个女孩子自己走有多危险,就说上海都打了快一个月的仗,我自己一个人到了上海,大嫂她们还在不在上海另说,我要是碰上日军,我是逃呢?还是直接上呢?”
池大少沉默,半响开口:“三儿,你告诉大哥,你是不是打算走老二的路?”
池槿秋一愣,没明白大哥话里的意思。
池大少兀自道:“从你自杀救回来性情大变,所做的一切事,几乎都跟日兵有关。那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受了我的影响,才仇视他们,想重复我的路,赶走那些畜/生?”
池槿秋张了张嘴,很想说不是,她对日本人的仇恨,源自于后世课本上,必须学习了解的那段血海深仇的苦痛历史,她的仇恨从小就已种下,深入骨髓,跟大哥对日兵那种半道见证的仇恨完全不同。
大哥的话还在继续,“那时候大哥还很欣慰,我的妹妹终于长大了,知道明辨是非善恶了。可现在,看着你男不男,女不女,根本不知道怕,哪都敢去的样子,大哥真觉得当时的想法有多可笑。三儿,大哥不知道你为何变得这么勇敢,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生命,敢孤身一人上战场。但是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要时刻记得自己是女孩子,不要乱来啊!”
被戳中心思的池槿秋,闻言心头一跳,心虚不已。没错,她已经做好了日军若攻破大同,她必定随大同众将士共同进退,与之决一死战的决心。
可现在大哥那和当初在上海仓库二哥的话如出一辙,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心顿时沉寂了,低着头嗯了一声,再无二话。
池大少微叹,“三儿,你别怪哥约束你,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哥不想你出事,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我知道的大哥。”池槿秋抬头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无力,“你是为了我好。”
可城里集合士兵的尖利哨声不断吹着,仿佛就在耳边。
池大少浑身一震,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街道上,一群群穿着军装的士兵,正从四面八方奔向吹哨声的地方。他们四肢健全,神色严肃,但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要将侵略者从自己国家领土赶走的决心。他们是那么的庄严,那么的鲜活,可很快,他们就会覆辙东北军的道路,成为败军丧家犬。
池大少不禁看得眸底水光晃动,明知道现在应该相信友军的,可从自家妹子嘴里听闻了日军的武装武器,他心里就已明白,这些年轻的士兵,只是去高阳战场填补的尸山血海中的一具又一具尸体罢了。
大同终究会被占领,而这些前往高阳的战士们,将倒在那里,成为永恒。
两天后,炮火声越来越大了,几乎有近在眼前的错觉。住在医院的病人们都闲不住,四处打探前线的最新状况。
池槿秋掐算着时间,现在已经是9月12日了,最迟明天,高阳就会失守直逼大同。
而驻守大同的第十九军军长王靖国正在高阳打的焦头烂额,无暇顾忌大同的边防。72师陈长捷在应县分身乏术,也没时间精力过来建筑工事。
这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眼见大同就要打起来了,这个时候若不离开大同,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
看来,得想个办法,到大同附近的偏远的村庄地方躲一躲,暂且避开战事了,保命要紧!养伤另说。
跟她有同样想法的病人有很多,其中挨着大哥病床,一个叫马回,刚到三十的年轻人,他不到两岁的儿子刚做了疝气手术没多久,每日听着城外的炮火声,和城里时不时拉的防空警报,天天吓得嚎哭不已。
马回是个老实的乡下庄稼汉子,身上没多少钱,做手术的钱还是池槿秋心善垫付的,一听池槿秋想把池大少转移去乡下养伤,他便自报家门。
说他家住在大同沙岭北,齐家坡南,一个路远不便来往,周遭地形又比较偏僻的小南头村。
村里只有三十来户人家,都是同宗同族的很齐心,他们平时进出十分不便,就自给自足,时常上山打猎锻炼身体,民风淳朴又彪悍,要自保是不成问题。他家还挖得有藏红薯白菜的地窖,去他们家躲藏,应该会很安全。
这时候的日军忙着大举侵华,其实根本没那个时间兵力去打或者扫荡这种穷得不能再穷的偏远乡村。
通常他们会派一小队去走过过场,震慑一下村长保长什么的,让他们叫老百姓乖乖听话,老实交粮交供,不许藏中国士兵和地下/党等等。
只要村民把年轻姑娘和粮食藏好,日本就算占领了大同,躲在这样的穷山沟里,他们嫌路不好走,基本不会来巡逻,大哥在这里养伤,也就没什么大问题。
池槿秋征询了大哥的意见,得到同意的答案后,又询问了医生查理斯的意见,他表示,经过半个月的养伤,大哥伤口已经没在恶化,可以移动去别的地方养伤。只要记得上药和不要乱走动,去哪里都可以。
于是池槿秋特地花大价钱聘请了四个力夫,用竹轿子抬大哥去小南头村。他们出发前,一直随身伺候大哥的黎依兰也要跟去,说是补偿周团长的过错,直到池大少完全好了,她再离开。
池槿秋望着她那认真执着的脸,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偷偷把她拉开,在她耳边低语两句。在她惊讶又犹豫的神情中,目送她和大哥一行人渐渐离开。
已经早有预感池槿秋会走的池大少,出城后接过黎依兰递过的书信,当看到信里字迹潦草的开头文:“大哥对不起,原谅我抛下你留在大同,实在是大同每日的炮火声,声声入耳,让我彻夜难眠。不断想起你和二哥在战场拼死保卫家国时,拥有足够能力和日军决一死战的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日日难安的场景.......”
“啪!”后面的信,他看都不想看,直接把信封合上,随手一拽,就拽的紧巴巴的,丢在自己的口袋里。
黎依兰看他脸色铁青,拿着信封的手指因为用力青筋暴起,不由吞了吞口水,小心的看了看他的脸色道:“安文,你不会怪我把记者证给三小姐,瞒着你,让她走得事吧?”
“不怪你。”字安文的池大少发出一声冷笑,“我现在就是个废物,管不住她了!她要去作死就让她去!她要死在战场,我给她立碑!她要活着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狗腿!叫她乱跑!”
“.......”莫名躺枪的池槿秋打完一个喷嚏,不用多想,就知道一定是大哥在念她。
头一次违抗大哥的命令偷跑,池槿秋心里还是有点怂。一来原主本就怕大哥,连带着她也怕。二来把大哥一个病患丢给黎依兰一个女人照顾,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厚道。
但事情都做出来了,她总没有反悔后退的道理。胡乱吞下手中的包子,池槿秋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油渍,把黎依兰的记者证往身上一带,就往政府大楼走。
政府大楼气氛紧张,人人忙的团团转。驻守在大楼的门卫兵只是匆匆瞥了她的证件一眼,并未察觉证件的主人已经换了,就挥手让她进去。
池槿秋畅通无阻的进到政府大楼,想找个管事的军官询问战况,走到一个走廊时,一个房间门打开,陈符顶个鸡窝头,穿双漏了脚趾的袜子,毫无形象的走出来蹲在走廊边刷牙。
似乎感觉有人在看他,他偏头一看,就看见戴着黎依兰记者证的池槿秋。
“.......”四目相对,两人相对无言。
没一会儿,陈符收拾好自己,恢复成往日那个儒雅的中年大叔形象,把她带到政府大楼的顶楼问:“你想干什么?黎依兰呢?怎么把记者证给你了?你是不是偷了她的证件?”
“我还想你问干什么呢?”池槿秋一脸警戒,“你带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干嘛,是想推我下去杀人灭口吗?”
“.......我要杀你?我打得过你吗?”陈符简直被她的脑洞折服,无力的挥手指着东北方向,“你自己看看,战火已经烧到大同城外的聚乐堡了,你若想替黎依兰的工作,就得做好死在战场上的准备!否则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池槿秋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一堵高高的围墙外,已经隐约可见战火烧起来的浓黑硝烟,最迟明天,大同就要烧起来了。
“那又如何呢?”池槿秋淡笑,“我能站在这里,就已做好随时死去的准备。差别在于,是我见证历史,还是历史见证我。”
“你这个女孩子……太奇怪了,真不怕死么?”陈符一脸古怪的看着她,“你既然不怕死,那就自己在政府楼做做记者样子吧。我一会儿有事要出去,你就呆在政府楼不要到处乱走,现在到处在打仗,枪子儿无眼,日军飞机一天到黑都在轰炸,万一跑出被炸……”
“呜呜呜——” 他话还没说完,防空警报突然拉响,紧接着轰炸机那特有的飞行轰隆隆声盘旋在大同城外。尽管知道大同要到明天才开打,但池槿秋和陈符一同变了脸色。
“隐蔽!隐蔽!日军飞机来了!”楼下的警卫兵嘶声力竭的大吼,整个大楼都颤动起来,在里面工作的人员和士兵都呼啦啦的跑出来,前者往城北设置的防空洞跑,后者朝炮轰的位置跑。
“池小姐,快随我来。”陈符拉着池槿秋就要往下楼跑。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飞机嗡嗡嗡的声音又传来,像是几百只蜜蜂在耳边狂叫,居然是机群轰炸!
相比第一波试水一样的投弹,这一波轰炸地动房摇,两人的身上转眼就落了一层灰沙,外面火光冲天!
哨声和号令声立刻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日军居然趁十九军大部分军力在高阳浴血奋战之时,提前派轰炸机进攻了毫无防备的大同!
池槿秋惊得胆肝俱裂,几乎是下意识的要抽刀和弩/枪,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她为了进政府大楼,把刀和弩/枪放在她住的旅馆里。
“陈先生,您先走,我随后就到。”池槿秋挣开陈符的手,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她住的旅馆,绑上随身用医疗物品,拿上武器,连行李箱都没拿,就这么冲到城东去!
此时大同城西一片混乱,日军的三架轰炸机来回轰炸,炸得大同没有长官指挥的剩余士兵束手无策,只能躲在城墙下,等待飞机停歇。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高阳失守,日本大军压境,大同一战势不可免。
19军军长王靖国带着残赶回大同已是半夜,一回来就马不停歇的指挥着士兵们,拿绑着铁丝的木架子,架设路障,用于阻止日军坦克行进速度。等设置完这个,又让士兵背着沙袋来来去去,用以堆砌掩体。
这期间,百姓倒是一个都没看到,大多早逃到了城外,少部分没逃的,也被士兵们带到一个城北的防空洞里躲着。
本来有士兵要带池槿秋去防空洞躲的,但一回头看见她身上绑着的武器,还有左右肩膀分别扛个一百多斤的沙袋,面不改色的跟随众士兵堆砌掩体,那士兵嘴巴张了老大,半响看红了双眼,跑去指挥部向军长王靖国报告了此事。
这时代的无名英雄和能人其实有很多,但大多是胡匪出身。像池槿秋这样一个看似瘦弱,实则力大无穷,还身负利器的女人,毫无畏惧战火与众将士共同进退。王靖国一听下属禀报,内心无比感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池槿秋。
王靖国今年四十有二,长相十分平凡,留了一对八字胡子,身形有些圆润,看起来像个在乡下种地的邻家大叔,又精又和蔼,看见池槿秋就一阵猛夸,“小姑娘勇气可嘉,值得的咱们十九军的大老爷们儿学习学习啊!瞧瞧,人家年纪小小,却心怀国家,一点也不惧怕小鬼子,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有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在,咱们还有什么理由退缩!”
他站的位置,是日军必经通过的大同东方向的城门。19军剩余残部,几乎都在这里修建工事,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然后统一将目光看向池槿秋。
他们的目光带着惊讶、质疑,但更多的是熊熊燃烧的抗战绝心,池槿秋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暗戳戳的在自己衣服擦了擦脏兮兮的手,这才郑重的和王靖国握了握手,一叠声的说:“长官过奖,长官过奖,我不是什么巾帼女英雄,我就是一个不听家里长辈们话的熊孩子,过来凑凑热闹……不过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争取小鬼子过来的时候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绝不拖大家的后腿!”
“小姑娘很有决心觉悟啊!”王靖国听了她的话顿时笑了,指着周遭都面露笑意的士兵们说:“难得来个小姑娘,你们可都得好好表现表现,千万不要输给人家一个姑娘家,到时候丢尽脸面!”
“放心吧军长!咱们可不是软蛋怂包,等小鬼子过来,咱们定会打他们个片甲不留!”
战士们异口同声的说完,王靖国还想说什么,忽然天空又传来一阵飞机飞来的嗡嗡声。紧接着一颗炮/弹丢了下来,炸到了刚堆砌了一半的掩体上,日军居然彻夜轰炸!
“隐蔽!隐蔽!”王靖国撕心裂肺的大吼,他本来站在城门口的位置,此时看修筑工事的手下被炮/弹炸飞近三十来个,残肢鲜血漫天飞舞,吓得刚才还群情激昂的士兵们四面乱跑,不由急得眼睛血红,“躲起来!不要乱跑!躲起来!躲墙角去!把枪都拿起来!等飞机轰炸完,鬼子就要打过来了!全都做好杀鬼子的准备!”
他吼得很大声,但池槿秋听不见。她刚才离那颗炮/弹太近,整个人被震翻在地,嘴里吐出一口鲜血,险些晕死过去。
好在她刚才反应迅速,跳进了来不及堆砌的沙袋堆里躲过一劫,但大腿被弹片划了一指长的伤口,血不要钱似的汩汩往外洒,耳朵还嗡嗡的,听不见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