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样的人,我总是很尊敬的。
我绝对不是因为开封府一天三餐给我吃得太好才为他们说好话。
吃完早饭,展昭带着我出门,先去松江府衙和官府报备,毕竟白玉堂也算是当地的乡绅了,虽然不确定是不是要抓他,但是官府的批条还是要有。
宋制和唐制有所不同,唐朝尚书三品,像我爹当初那个四品官,已经是很高的了,宋制尚书一品,官员品级含金量很低,像这个松江府的头头,品级也是四品,和展昭是一样的,但他是外官,展昭是京官,这里头就差着一等,故而他非常客气地问明了情况,没一会儿就把批条写下来了。
展昭客气作别,我们两个出了府衙,饭点都还没到,于是又在街上走了走。
松江府不比开封繁华,早市刚歇,买菜的人渐渐看不见了,过几条清冷的街巷,才偶尔能看到人烟,也许是临江的原因,这里的街巷带着一股经年累月的鱼腥味,我不是很喜欢,不是说我讨厌鱼,而是我的嗅觉比常人灵敏太多,稍微浓一些的鱼腥味落进我的鼻子里,就跟拿着一条鱼朝我脸上拍似的,味道熏得很。
走了一路,展昭都没怎么开口,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封了嗅觉,忽而听他说道:“开封府的房价比松江府要高很多。”
我眨了眨眼睛,听出一些别的意思来。
展昭有些犹豫,但还是对我说道:“展昭身家不厚,先前在江南的时候,家财散得都差不多了,所以只存了一千贯,开封一处普通的宅院,至少也要万贯了,所以……姑娘倘若嫁了展昭,日后大约要租住房屋,展昭昨夜一直在想此事,只怕姑娘跟着展昭吃苦。”
一贯钱就是一两银子,展昭的月俸是四十五贯,他当上四品御前侍卫也不过两年,能攒下一千两银子这么多,可见平时不怎么花钱。
我回想起当年一颗人头要价三千金的日子,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惆怅。
但这并不妨碍我立刻宽慰展昭,“没事,我还要坐几年牢,你先存着,剩下不够的等我出来再说。”
包大人说过,朝廷通缉人犯他不管,换句话说,我可以靠这个挣钱。
展昭大约也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却没有揪着这个不放,他顿了顿,说道:“原本这话不该告诉姑娘的,但……大人说过,最迟年底,姑娘应该就可以出狱了。”
我第一反应是不信,毕竟包大人不怎么出门,也不怎么说话,但凡他说话我大部分应该是能听见的,没有听过他说这话。
但是这话是展昭是说出来的,我只反应了一下,就没什么抗拒地信了。
展昭见我没有追问,倒是怔了一下,然后笑了。
笑得真好看。
然后我突然反应了过来,展昭跟我说房子的原因:他要娶我!他要娶我!他要娶我!
我缓了很大一口气,才努力地让自己表面上看上去一副自然的样子。
到饭点的时候,我跟展昭没有回去那家客店,而是找了一家漂亮的酒楼,要了一个靠窗的雅间吃饭,展昭先前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是听朋友说起过这家酒楼的鱼做得最好。
我开始有点嫉妒鱼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家酒楼的鱼确实做得很好吃,清的鲜嫩,烧的肥美,烤的奇香,还有鱼肉打成泥滑出来的面,弹嫩中带着鱼肉的清甜,再配上爽口的时蔬小菜,吃得人心旷神怡。
我正吃着,就听底下有人热热闹闹地招呼什么五爷,我耳朵一竖,听见一道清越的男声吩咐道:“小二,靠窗雅间,两壶梨花白,菜看着上。”
这声音实在是好听,我疑心是个什么同名同姓的五爷,毕竟那个白玉堂只是个盗宝小贼,还有个锦毛鼠的外号,我有经验,一般外号都是跟人挂钩的,外号里带着什么蛇虫鼠蚁的,基本上没几个长得周正,再加上那个强抢民女的手下,这人在我心里就是个贼眉鼠眼的形象。
我刚要继续吃面,又听那小二说道:“呦,白五爷您这可是来迟了,刚才有两位客官才要了雅间,人都吃上了,您看二楼还有个雅间……”
白五爷……白玉堂!
展昭吃鱼的筷子一停,朝着声音来处看去,由于先前二楼只有我跟展昭在,雅间的门并没有关上,那白玉堂一边说行,一边从楼梯上来,正好打了个照面。
跟我想象的形象完全不一样,白玉堂看着不过双十年华,武生打扮,身量修长,腰间一把黑鞘长刀,长相极俊,这种俊和展昭的俊又有区别,展昭的俊中带着江南灵秀之美,似清风明月与流云,白玉堂是纯粹的俊,俊中带着冷意,像正对着烈阳的雪地,耀目刺眼。
我的心忽然偏了一下。
瞧,这个小伙子多好看呐,他怎么会是藏头露尾不敢正面挑战的小贼呢,如果不是有苦衷,就一定是有误会。
展昭落筷,对白玉堂道:“白兄,那日苗家集匆匆一别,不想今日在此又会。”
我看向白玉堂,他眼中带着冷意,只道:“虽曾见过,但并无交情,不好兄来弟去,不如我叫你一声展爷,你叫我一声白五。”
白玉堂的目光忽而落到我的身上,我盯着他看,根据目测,他比展昭要矮了一个小指头那么多,看上去脾气也不是很好,有点冷,我又看了看展昭,还是觉得展昭更好。
白玉堂收回打量我的目光,忽而笑了一声,说道:“想来展爷毕竟是朝廷命官,奉公差出行,身边竟也带着女人解闷,小小一个,看着倒也有趣。”
我本以为他要攻击我的长相,我对这种言论的抗性很强,万万没想到他会攻击我的身高,当场就有些不好。
我当即指着他的腿说道:“你练的腿功有问题,跟刀法不配套,要是继续练下去,过不到三十岁就要瘸。”
白玉堂眉头一挑,本来看向展昭的目光也移到了我的脸上,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真的?那我问问你,对的腿功要怎么练?”
我明明是在攻击他的武功传承,毕竟不配套的武功大部分都是源于门派传承不正当,这在大唐简直就跟指着人家的鼻子说你功法是偷来的一样,没想到这个人不光不生气,还请教起我来了。
我有点生气,还有点无力,倒是展昭这个时候说道:“戚姑娘,倘若真的有问题,还是告知白五爷吧。”
他说话的声音真温柔。
我被安抚了。
我伸手去按白玉堂的腿,他惊了一下,想要避开,但我按住了他,只按了他两下,他就疼得短促地叫了一声。
我说道:“你的刀法以灵敏迅捷为主,靠的是手臂和肩背发力,所以上半身练得非常结实,但是从腰部向下到腿,你一直用的是横练的腿功,练的是肌肉,外人一眼看去,你浑身上下看着全都结实得很,但其实上半身的筋骨肉是活的,下半身的肌肉是僵的,你又一直在练,迟早把腿弄坏。”
我又看了看展昭,这两人的功法虽然不是一个路子,但展昭用的是巨阙那样的重剑,同样是手臂和肩背发力,只是他的腿功练得很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暗伤而已。
可他没特意练过腰腹,只是运动量足够大,弄出了个漂亮的空架子。
我很担心他需要用到腰腹的时候,力量不足。
第16章 论御猫的腰力(15)
因为联想到了腰,我就顺手摸了一下白玉堂的腰。
这种暗伤一被内气触碰都是非常疼的,白玉堂整个人都晃了晃,我好心地扶住他,对他严肃地说道:“你最近用轻功的时候,除了腿脚变慢,肋下到小腹一片是不是会隐隐作痛,比岔气要稍微浅一点,但感觉相似?”
白玉堂有些惊疑地说道:“你……”
这反应我就懂了,又伸手去按他肋下,他伸手想拦,但慢了一拍,我又连按他几下,顿时心里有数。
我刚一放开白玉堂,他就连退了两步,面上忽白忽红,语气带怒:“你这个女人到底……”
我觉得他是要问我的医术水平,于是宽慰他道:“你放心,我的医术很好,你这腿治个两三年就能好全乎,而且没有后遗症。”
也不知道白玉堂发什么疯,我正跟他好好地讲解病情,他忽然一脸怒意地看向展昭,喝道:“展昭!管管你的女人!还是她武功太高,你管不了?”
展昭说道:“戚姑娘自有分寸。”
我觉得白玉堂这个人脾气是真的不好,但看在长相的份上,还是劝他说道:“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不要讳疾忌医,把身体调养好,这比什么都重要,像你这样……”
我说到一半,忽而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以我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这白玉堂也是个在室之身,这不光是他年纪轻,可能还没开窍的原因,而是他练的心法也有一点问题,来自佛门的武学心法会让人渐渐清心寡欲,至少在我看来,这个白玉堂平时除了有一点喝酒的习惯之外,吃饭都基本吃素的了。
这心法再多练个十几二十年,小伙子很可能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
说起来这小伙子一身武功全是散装的,心法改编自上乘佛门武学,刀法精妙却和心法不配套,腿功属于末流的横练功法,搭配得非常清奇。
白玉堂深吸一口气,不再看向我,而是对展昭说道:“其余事情放到一边,展昭,江湖自来猫走猫道,狗有狗路,你既知我五鼠兄弟之名,仍旧接下御猫名号,便是挑衅,我当日开封借宝,却是回敬,你人既然来了,就要照白某的规矩办,我将三宝藏进陷空岛,给你三天时限,你也要从我手里将三宝夺回,倘若你胜,我白玉堂束手就擒,倘若你不成,只用帕子蒙着脸,悄悄回你那开封府便是!”
他说完,没等展昭回答就要走,显然已经恼怒至极。
我叫住他,“白五,你不觉得这样有点麻烦吗?既然你们两个都在这里,直接比一场武不就得了?”
白玉堂回过头,冷笑一声,说道:“姑娘岂不闻我白玉堂为人刻毒,便从不敢堂堂正正同人比武,还是姑娘今日要为展爷出这个头了?展爷好福气啊!”
这个小伙子刻不刻毒我不知道,但嘴是真的毒。
展昭却在此时接过话来,“好,就按照白五爷的意思。”
白玉堂笑了一声,走了。
我明明看见他饭钱都给了,说不吃就不吃了,大概是真有钱。
我对展昭说道:“要是治好了他的病,我跟他要九千贯诊金,他肯给吗?”
展昭起初脸色有些不好,我认为他是被白玉堂气的,毕竟那个白玉堂说话是真的气人,连脸都救不了他,但听了我说的话,神色却不知为何缓和起来,他嘴角略微弯了弯,说道:“金华白家良田万顷,当铺钱庄无数,白氏商号十年前就开到了汴京,白玉堂兄长早亡,他是家中独子,听闻白家请过十数位武师教白玉堂练武,其中一位首席刀艺师父年俸便是万贯,想来九千贯并不看在眼里。”
……有钱人的钱真好赚。
我琢磨着等治好了人,应该再多要一点诊金,毕竟除了买房子的钱,成婚也是要一笔预算的。
一想到成婚两个字,我的心就砰砰地跳,我看了看展昭,忽然小声地问他:“我们回去的时候先不要去开封府,去看看房子好不好?”
不然的话,我在牢里会很焦虑,保不齐就逃狱了。
展昭怔了一下,微微笑了,点头。
我已经在想买什么样的房子好了,暂时拿不到诊金也没关系,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和小皇帝借,想来在换一个皇帝登基和借我一点钱买房之间,那个机智的小皇帝会给出让我满意的回答。
最好还是像在开封府那样的院子里,地方不需要很大,一进就可以,时下有很多人都会在院子空地上种树,我就不喜欢,应该弄个青砖平地,这样练武会很方便,晾衣线可以系在上屋和下屋之间,又不会遮挡掉阳光……
只是这么想着,我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然而现在当务之急是寻回三宝。
白玉堂饭也没吃就回了陷空岛,现在没准已经把三宝藏好了,展昭怕此行有危险,提出想要一个人去,我不知道他这颗猫脑袋里整天装的都是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害怕他有危险,我又干什么要跟着他来呢?
我坚决要去,展昭没有办法,只好让我跟着,但临行之前,他替我解开了镣铐。
我有些意外,展昭认真地说道:“平时规矩不可废,但就算是押解重犯,途中遇险,官差也还是会临时替犯人解开镣铐,此行也许会有危险,故而镣铐可以暂时不戴。”
天色已经有些黑了,但他的眸子却是那么亮,那么清澈,看得我整颗心都是水漾漾的。
陷空岛是个热闹的岛屿,从白天到晚上都有很多渔民打渔,客船也不少,上船入江,这一次没了碍眼的郭家父女,还没了束缚的手铐脚镣,连深秋微寒的夜风都可爱了许多,我和展昭坐在船舱里朝天上看,月亮圆圆的,偶尔有星辰一点一点。
但展昭的眼睛里无时无刻不带着星辰。
他比天还好看。
我见那船家背对着我们撑船,胆子又肥壮了不少,我伸出手,悄悄地蹭了蹭展昭的手,展昭带着茧子的手蜷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于是我放心了,我握住了他的手,身体朝他侧了侧。
距离一点点缩短,我有点不敢去看展昭的眼睛,于是闭着眼睛抬起脸,噘着嘴去亲他的脸。
第一下亲空了,不是我听声辨位的能力出了问题,而是在我快要亲上的时候,展昭躲了。
我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继续去亲他,第二下亲上了,从嘴唇的触感来,亲到的是耳朵,他仍旧躲了,只是这一次躲的幅度不大。
我悄悄张开一点眼皮,见展昭俊脸上泛起了薄薄的红晕,越发想在那红晕上落一记吻,不知道会不会红得更好看。
我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
这一次展昭没有躲开。
我噘着嘴亲在了他的脸颊上,他的脸颊比我的嘴唇要还烫,我几乎都要以为我的嘴唇是凉的了。
我从他的左脸颊,亲到右脸颊。
只是当我想起来向下去吻他嘴唇的时候,船将靠岸,那船家回头提醒我们了。
我放开展昭,第一次产生了残害无辜之人的想法。
直到上岛,我还有些生气,但我忽然又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于是我一点都不生气了。
展昭反握住了我的手,没有松开。
他的手很暖,在深秋的夜里捂得我从手到心都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