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熟睡,说明陈娇娘闹出的动静并不大,至少并没有闹到包大人或者公孙先生那里,之所以显得阵仗很大,应该是因为那个叫王朝的捕头在府衙里的面子大,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喜欢陈娇娘,也不知道是他表现得太明显,还是我的眼力太好。
我理了理床铺,把白天买来的东西都撒在床上,拿起一件白底碎黄花的裙裳在身上比划了几下,又看了看另外一件月白绣素荷的,决定两件都试一下。
成衣对我来说都是有点大的,即便身高合适,也会穿得空荡荡的,我就在里面多穿了两件内衫,对着镜子比划半天,发觉还是碎黄花的那件比较适合我。
我喜欢金子,但不喜欢金子打造的首饰,会衬得我本来颜色就不太好的头发更加像干草,我用银簪绾了少女的发式,穿着白底碎黄花的裙裳,站在半身的梳妆镜前,自觉好看了许多。
我还从包袱的最里面翻出了一盒胭脂,是什么翠仙斋的,足花掉了我五十两银子。
买胭脂的时候我心跳得像是在做贼。
我从前没有抹过胭脂。
我把脸贴近梳妆镜,用手指沾了一点胭脂往嘴唇上抹,这盒胭脂是桃花红色的,微微泛着一点漂亮的水泽。
青白的嘴唇一点一点被桃花水泽覆盖,我的动作稍微大了一下,嘴角立刻就沾糊了一点,但还是很好看。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只是抹了一点颜色,整个气色看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但我很高兴。
我还掏出了几块青石黛,这是放在最底下的,把浅色的包袱都染黑了。
我看着青石黛有些无从下手,我不会画眉。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陈娇娘叫来给我画眉,毕竟她的眉毛画得挺漂亮的,然而我也是个要面子的人,想了想还是算了,我稳稳地拿起一块青石黛,磨得一头微微发尖,顺着稀疏的眉形描了几下,描出两道弯弯的眉。
……还行。
我擦了擦被胭脂染糊的嘴角,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满意过这张脸。
隔壁传来一点动静,是展昭睡醒了。
我去院子里打了一桶水洗了洗手,回来的时候展昭刚好洗漱完,我高高兴兴地翻过高墙,果然见展昭提着剑站在院子里。
他见到我稍微有一点意外,我扯了扯裙角,笑眯眯地对他说道:“我这样好不好看?”
展昭摸了摸鼻子,说道:“倒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我只当他在夸我。
展昭让我等一等,他自己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提着两把剑出来了,一把是他原本就拿在手上的,他自己的巨阙剑,另外一把稍微普通了一些,但比起捕头的配剑看着要厚重,我挑了挑眉。
展昭说道:“昨日姑娘以内气御树枝和展某比武,毕竟一心二用,难以发挥全部实力,这把剑是当初官家封赏展某时所赐,虽不如巨阙,也是前朝大匠之作,十分耐用,还望姑娘收下。”
我不是很喜欢带着那些刀啊剑啊的,一则没地方放,二则很重,但这是展昭送的,我二话不说就接了过去。
展昭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
我很喜欢看展昭笑,就像春风消融冰雪,漫山遍野花开,让人看着心情也会跟着变好,甚至不自觉上扬嘴角。
我原本以为展昭送我剑是想跟我切磋,不想他又慢慢地说道:“月朗星稀,秋高气爽,姑娘要不要……跟展某出去逛逛?”
一百个要。
我高高兴兴地回去把剑放好,和展昭一起出去了。
大唐宵禁很严,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热闹上两三回,宋朝的宵禁却形同虚设一样,入夜直到三更才禁行,五更天就又热闹了起来,这会儿二更都不到,外面更是车水马龙。
展昭没穿官服,一身普通的蓝衫配剑,看上去就像个初入江湖的年轻侠客,重重叠叠的灯火掩映下,衬得他俊美的容颜越发耀眼夺目。
人群来来往往,结伴出行的人大多手挽着手,怕被冲散,我走在展昭的身边,有些好奇地勾头去看各家摊子前摆放着的漂亮花灯。
“这些花灯是天天都有吗?”我很惊奇地问。
展昭嘴角上翘,说道:“花灯摆在这里很少会坏,坏了再做几个也不费事,只是要花点火蜡钱,汴京的商户大多不看在眼里。”
汴京就是开封。
我发觉这个世界还是很好的,至少每天都有这么多的花灯,每天都有这样的热闹。
过了虹桥,展昭带着我走到了一处面食摊子前,找了空桌坐下,对卖面食的老婆婆说道:“赖大娘,来一碗馄饨,一碗鱼片汤,戚姑娘吃什么?”
我也要了一碗馄饨。
赖大娘看着年纪五六十岁的样子,头发比我还蓬乱,但在头上戴了一个头巾,我注意到她的手虽然看着很粗糙,指甲却剪得十分干净,手上带着些白面粉。
这会儿面摊上的客人不多,赖大娘一边手脚麻利地片鱼,一边带着点嗔怪地对展昭说道:“又是你!每天为你这一碗鱼片汤,老婆子要起一个大早去买鱼,放晚了又怕不新鲜,这可倒好,你三天不来两天来的,生怕老婆子家没鱼吃。”
展昭笑道:“大娘可冤枉我,没我这碗鱼片汤,大娘不也要送小六子上私塾呀?再说,小孩子多吃鱼头脑聪明,以后好做大官。”
赖大娘高兴了,给展昭的鱼片汤里多片了好多鱼,还把刺都挑出来了。
我双手托着脸听他们说话,不一会儿,赖大娘把鱼片汤端上来了,顺道瞅了瞅我,问展昭:“小展爷,这是你带来的女娃娃?哎呦,多大了啊?”
展昭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俊不禁道:“大娘你可别想了啊,这位戚姑娘比小六子大十岁,不般配的。”
我对着赖大娘咧嘴,指指展昭,说道:“大娘你瞧,我跟他般不般配啊?”
赖大娘对我的年纪仍有犹疑,但听了我的话也不由得笑了,哄着我似的说道:“般配,般配。”
说完就去包馄饨了。
展昭有些无奈地说道:“戚姑娘,你一直都这么主动的吗?”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眼睛弯了弯,他实在是个很好的人,以为误会了我,作为补偿,他愿意做到之前答应过我的话,和我好好相处一段时间,但这种相处在他的意识里,应该是由他来主导,毕竟男女之间的相处大部分如此。
只是我不习惯。
假如让我像陈娇娘一样,明明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隔着一面墙单相思,却不敢大声地向喜欢的人表明心迹,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受不了,除非我确定这个男人已经心有所属,否则只要我喜欢,我就有胆子去争取。
馄饨熟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被端了上来,赖大娘原本还想跟我们聊会儿,但这时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她也就摆摆手,去忙了。
展昭看我动了筷子,这才端起鱼片汤喝了一口,那双好看的眼睛满足地弯成了月牙,热气氤氲,微微模糊了他的面庞,我看着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赖大娘的馄饨很好吃,馄饨皮擀得非常薄,轻轻一抿就软化开了,内里的肉馅紧实多汁,一只馄饨刚好满满一口,再喝一口鲜美的白汤,从喉咙一路暖进胃袋。
吃完馄饨,我和展昭沿着汴河数着河灯并肩走,我手里还拿着一串山楂糖球,一串三颗糖球,上面裹着亮晶晶的冰糖,看起来很好吃。
展昭对此敬谢不敏,还好心提醒我:“外面的那层冰糖吃完就可以丢掉了,里面很酸,很酸。”
他一连用了两个很酸。
我谨慎了起来,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很甜的冰糖味,带着一点果子的香气。
一阵夜风吹来,带着秋日的凉爽,我微微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握着糖球,一只手按了按心口,忽然觉得什么烦恼都被这阵风给吹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开心。
展昭的步子放慢了一点,他轻轻地说道:“我很喜欢这样。”
他只说了这一句,没有再说别的,有些没头没尾,但我听懂了,我点点头,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也喜欢这样。”
第8章 论御猫的腰力(7)
我和展昭直到三更天才回到府衙。
明明不算是分别,我却还是有一点不舍,到了院门前的时候,我伸出手扯了扯展昭的袖子,问他:“明天还可以出去吗?”
展昭笑了,“戚姑娘又不是开封大牢里的犯人,当然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
他明知道我的意思,还说这样的话。
大约是看我有些生气了,展昭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不过,展某进宫当值的时候还是不可以的,虽然姑娘武艺超群,不必担心麻烦,但是一个人逛汴京夜市,难免会无聊的。”
我眨了眨眼睛,问道:“我没来之前,你一个人不无聊吗?”
展昭说道:“有时无聊,只好一个人练剑,不过……”
他的话没有说完,却对我眨眨眼睛,好像在说一个我们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的嘴角跟着上翘起来。
我发现自己真的是很懂这个男人,按照那些人的说法,他本是江湖侠客,逍遥自在,却因要报答包大人的知遇之恩成为朝廷走狗,叩天子,拜上官,毫无侠客的尊严,也有人为他辩护,说他是为了朗朗乾坤正道,为了保护包青天不受奸人贼子所害。
两种说法放在眼前这个眉眼温和的青年人身上,都显得有些好笑。
江湖并非很多人想得那样好,朝堂也没有那些人想得那样坏。
展昭喜欢平静的生活,最好平静里也有几分刺激,比如偶尔查查案子,抓几个凶徒,住在繁华热闹的都城汴京里,有优厚的俸禄,有大量的闲暇时间,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什么时候出去玩,包大人待他如亲子,手下捕头衙役个个尊他敬他,这日子经营得比皇帝舒心多了,至少那个年纪不大的皇帝每天要批很多很多的奏章,天不亮就要起床上朝,经常唉声叹气。
平静的生活当然会无聊。
展昭喜欢平静的生活,连带着这几分江湖里感受不到的无聊,所以我说,我也喜欢这样。
我怀着这份平静又带着诡异甜蜜的心情回到了房间里。
然后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抹的红红的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成了原本的青白,绾好的头发乱了一丝翘在发顶,最可怖的是那两道画好的眉,黛色晕染开,向内变成一字连眉,向下蔓延至眼皮,丑得我自己都不忍心看。
我沉默了一会儿,把五十两银子买来的胭脂和店家送的青石黛一起丢了出去。
隔日我起得有点迟了。
我睡觉的时间通常是固定的,无论什么时候睡,都要睡满三个时辰,偶然晚睡一次,就睡到了中午。
我从院子里洗漱出来,听见府衙前堂那边有动静。
不光是公孙先生的声音,还有包大人的,他不常说话,一开口就很有腔调,所以声音辨识度很高,偶尔展昭也会说上两句。
我听了一会儿,大概听明白了。
刚才有一户人家过来报案,说是自家的孩子丢了,哭得声泪俱下令人同情,本来这也是没什么法子的事情,只能让衙役各处去找找,一般过了四五天找不着,也就那样了,问题在于此前同样也有五六户人家来报过案,全都是今天一早上的事情。
连环拐子案。
包大人的意思是上报天子,暂且封闭城门几日,命衙役加紧搜捕,公孙先生考虑得则现实一些,毕竟偌大一个汴京城,能调用的人手不多,倘若让禁军参与其中,未免人心惶惶,而且也不一定就能找着。
包大人坚持,他还很快去写了折子。
展昭带着昨天的那几个捕头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分头搜查,开封府的衙役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人,分散开搜查显然更快,而且也比较不容易打草惊蛇,公孙先生则跟着报案的男人到了昨天丢孩子的地方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整个开封府顿时就好像空了一样。
我去换了身衣服,想了想,没有带上展昭送的刀。
太重。
汴京城真的很大,人口还多,假如我在无风的空地上能听十里,在人多的地方最多也就覆盖二三里,而汴京城处处都是人,抓通缉犯人纯粹是撞上一个是一个,而要精准搜出一个拐子窝,困难程度是很大的。
我从外城开始找,我觉得这一波拐子之所以这么反常,原因可能有很多,但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他们急着离开汴京城,也许老包那边的封城令还没下来,他们已经遛了。
和我有一样想法的人显然很多,我已经不止一次在临近城门的地方看到府衙里的熟脸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封城令下达,但可以允许家在城外的百姓持身份文书出入,我在城门口一直盯着,没有发现有人携带可疑的孩子,倒是看到一个长相俊俏目光浑浊的青年男子在不远处的酒肆二楼隔窗张望了很久。
我兴奋地过去看了看,很是失望。
只是一个普通的采花盗,在忙着踩点。
之所以断定这名青年男子是采花盗,一是他身上血气颇多,看人不论男女,总往下三路招呼,二是他面带潮红欲色,目光紧盯着楼下走过的美貌少女,绝非是寻常的贪色多看两眼,我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浓重的欲念。
为防误会人,我从背后拍拍他,在他回头的时候招呼了他一肘子,对他瞪圆了眼睛,这是眠语术,我从雪玉娇的天魔大法里悟到的一种神奇功法。
正统阴癸派的天魔大法是要天魔音配合天魔舞,以歌舞融入武功,扰乱敌人心智,达到迷惑敌人的目的,练至顶层甚至可以颠倒阴阳美丑,使得中招之人记忆混乱,把丑女当天仙,把天仙当母猪,我弄不来那个,套几句真心话还行。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采花盗说:“江冲。”
我又问他:“看那姑娘啊?”
采花盗嘿嘿直笑,对我比了一个下流的手势,挺俊俏的眉眼看上去猥琐之极。
我想了想,问他:“采花这事,做过几单了?”
采花盗想了想,脸上忽而露出一些痛苦的神情,我几乎以为自己误会人了,刚要收回眠语控制,就听见他喃喃地说道:“记不清多少个了……”
我摸了摸采花盗的后脖颈。
我本来没准备杀人,但在茶馆听人闲聊的时候说起,此间的律法十分宽松,除非实在罪大恶极,判处死刑的极少,像我昨天杀的那几个,无一例外都是杀人放火的惯犯,手底下无辜的人命不止一两条,朝廷挂出的通缉文书写明了生死不论,杀贼有赏,而这个采花盗一不在通缉文书上,二没有杀过人,硬要扭送官府,据说至多一个刺配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