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是我们开始的第一天。等下再晚些,我们再一道回去。我会让我爹知道我们已经好上了。”
“怎么样?”
她再次双手抱胸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聂载沉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对不起,白小姐,我不会帮你做这件事的。”
“我这就送你回吧。”
他声音不高,甚至有点低沉,但话语里那种丝毫不为所动的意味,就连白锦绣也听了出来。
她一下睁大眼睛,诧异不已。
“你说什么?你不做?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像你这样在新军里,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赚到这个数目的一半!”
他没有任何的反应。
“行。”
白锦绣点头。“你要是嫌少,我再加你三年!五年!你自己提一个数目,只要我给得起,我就答应!你完全不必担心我言而无信,我可以先付你一部分定金。我说到做到,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找香港律师帮你处理这件事!”
但是聂载沉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回头,重新发动了汽车。
他刚要踩下油门上路,猝不及防,忽然从身后伸过来了一只手,抓住了他正操纵着转向盘的手。
那是女孩儿的手,手背白皙,手心绵柔,宛若无骨,纤指抓着他那只被烈日晒得黧黑的大手,对比是如此的强烈。
聂载沉的视线落在了这只突然覆于自己手背的小手上。
他慢慢地回头,鼻息里钻入一缕淡淡的幽香,视线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美眸。
“聂载沉,我漂亮吗?”
他听到白小姐这样轻声地问自己。
那种又软又凉的感觉,从被她手心压着的自己那片手背皮肤上电流般地迅速蔓延了开来。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曾无意见到的她的那副自画像。
他其实还没有忘掉。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法彻底从记忆里扫去。
聂载沉艰难地往侧旁移了一下,好拉开些两人的距离,随即回过头,避开她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他沉默的窘状,白锦绣悉数收入眼睛。
她松开了自己压着他手背的手,前倾的身子也坐了回去,说:“想不想和我睡觉?”
心咚地一跳。
血液突然加快了流速。
热汗也迅速从聂载沉后背的每一个毛孔里沁了出来。
“这是一桩交易。”她用自己所能发的出的最为平淡的声音继续说。
“你帮了我的话,我可以陪你一个晚上。”
她的声音落下,四周也就随之沉寂了。
夕阳彻底沉沦在了山头之后,晚风却依然炽燥,呼呼地刮过田野,掀得路边野草乱晃,发出一阵唰啦啦的声音。一只停在草尖上的大蚱蜢蹬动强壮的后腿,展开翅膀,唿的一声飞进车里,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身影轨迹,最后落到年轻男子那只正紧紧抓着方向盘的手上。
“白小姐,我会当你什么都没说过的。”
良久,他忽然开口,如此应了一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甚至像带了几分斥责似的愠气。说完他就踩下油门,朝着古城开去。
现在他的车开得很快,远超上次载她来时的速度。迎面的大风猛烈地扑向白锦绣,甚至将她面颊都吹得疼痛了,她却一动不动地坐着,依然保持着自己刚才的姿势,倔强地盯着那个再没有回过头的人的背影,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这还是她白锦绣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挫折。巨大的挫折。甚至可以说是羞辱了。
在她的计划里,她以为自己许出如此丰厚的报酬,他会答应的。那真的不是一笔小钱了。毕竟钱是好东西,谁不喜欢。贵为总督府公子的顾景鸿,不也是为了自家的钱,才锲而不舍地想要娶自己的吗?
没有想到,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拒绝了。
行,这可以理解,毕竟是件同时开罪顾家和自己父亲的事。
在生意场上,砝码不够,那就加。
照她对男人的理解,这世上的绝大多数男人,要么贪财,要么好色。这个聂载沉,想来也逃不出这个定律。
白锦绣自然不敢把自己和绝代佳人相提并论,但她对自己的美貌向来是很自负的,于是不甘之下,脑子一热,一个咬牙就脱口说出那样的话。
他难道不该动心吗?
她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的结果。
他看不上!竟然看不上!
他敢看不上自己?
她顿时恼羞成怒,连带着的失望、委屈和不甘,争先恐后地涌上了心头。
忽然,仿佛有只小飞虫随了大风扑进她的眼睛里。她眨了下眼,眼泪立刻掉落,滚到面颊上,瞬间就被大风给吹飞了。
她再也忍不住,趴下去捂住脸,哭了起来。
她起先哭得细声细气的,不愿惊动前头的那个人。但很快,两只肩膀就开始抽动。
聂载沉虽然把车开得飞快,但后座白家小姐的动静,却没有逃过他的注意力。
她竟哭了起来,看起来哭得还很伤心?
他慢慢地放缓速度,最后停了下来,转头偷偷地看她一眼。她还埋脸在裙子里。
他想叫她别哭,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白小姐……你别哭了……”
最后他只能这样低声地劝。
“你干嘛开那么快?害得虫子都飞进我眼睛了!”
白锦绣紧紧地捂住脸,哽咽着斥他。
聂载沉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就开得那么快,顿时慌了:“虫子还在吗?我看看……”
他朝她伸出了手,忽然又觉得不妥,停住了。
“不用你管!已经出来了!”她嚷道。
聂载沉松了口气,急忙缩回手,继续看着她哭。
“你看不起我……”
白锦绣手心依旧捂面,声音一抽一抽的。
“不是不是!” 聂载沉急忙否认。
“那你为什么——”
白锦绣脱口而出,话说一半,却连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停顿了一下,哭得更加伤心,简直要撞气了。
聂载沉沉默了片刻,小声地说:“白小姐,你别哭了,你也别误会,我真的没有看不起你。我看令尊对你很好,也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为什么不好好和他说……”
“我已经和他好好说过了!你又知道什么!”
他话音未落,就被她打断。
白锦绣也一下坐了起来,手指胡乱擦了下脸上的泪痕。
“要是一般的事,我爹他自然由着我,但这事不一样!顾景鸿不是个简单的人!他知道我爹最看重什么?你又怎么知道我爹是怎样的人?他要是你能想象的,他能坐稳今天这样的地位?他对我大哥不好吗?当初我哥想娶的人不是嫂子,就是我爹强迫他娶的,就因为很久以前两家有过婚约,爹要在别人面前维护他信守诺言的名声!我也是一样!事关白家,他对我再好,他也不会听我的!”
聂载沉再次沉默了下去。
“我再问你一遍,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
白锦绣终于哭完了,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聂载沉开始气短冒汗,不敢和她对望,转过去脸。
“白小姐,别的事情,无论是什么,要是能帮,我一定会帮。但白老爷对我不薄,这样的事,我真的没法答应你。”
他终于艰难地说完,等着她继续哭泣,或者生气再骂自己。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动静。
他小心地看向她。
白小姐的眼睛还是红红的,眼皮子略略带肿,因为刚才的哭泣,几缕鬓发凌乱地粘在她带着泪痕的漂亮面庞上,显得分外可怜。
“聂载沉,我都这样求你了,你真连这么点事也不答应?”
聂载沉的心一软,差点就要点头了,临松口的一刹那,理智又将他压了下去。
他眺望了一眼远处变得浓重的暮色,道:“白小姐,真的不早了,我送你回吧。”说完不待她答,立刻转身,发动了汽车。
这一路回来,后座上的白小姐再没有说半句话,安静得异乎寻常。聂载沉觉得她应该是对自己死了心了,不会再逼迫他做这种荒唐事了。这让他如释重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底仿佛又有点空荡荡的。
汽车在守门士兵的注目下从城门通过,回到白家附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隔着两条街,就能见到白家宅子前头的那片辉煌灯火,喧闹之声,也随风阵阵传来。
聂载沉绕了个大圈,特意来到后门,把汽车停在路边后,自己下来给她打开车门,低声道:“白小姐,进去吧。”
白家小姐一言不发地从车上下来,没看他一眼,更没说一句话,扭头就朝后门去了。
聂载沉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心思重重,在昏暗中独自立了片刻,便将汽车悄悄开回到原来的停泊位置。
寿宴开席已经有一会儿了,白成山想起女儿,问刘广:“绣绣人呢?晚上好像还没看到她。”
刘广这才想了起来,开席后好像确实没见到小姐。
“老爷您等等,我这就去问!”
“爹,我在这里呢!”
一道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白成山扭头,见女儿换了身衫子,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天气热,女儿不想动,刚才在屋里躲懒呢。”
白成山点了点头:“忙了一天了,跟爹再去见过几个老长辈,问声好,你就回房歇吧,不用出来了。”
“谢谢爹。”
白成山又想起了聂载沉,刚才想把他介绍给一个陆军衙门的官员,却不见他人。
刘广说:“老爷,正想和您说呢。刚才聂大人找过我,说他人有点不舒服,叫我代为转达对老爷您的谢意,他先回去了,下回再来向老爷您当面告罪。”
白锦绣立在一旁,唇角微含冷笑。
白成山却信以为真,哎了一声,立刻吩咐:“天气实在太热了,他在巡防营训练辛苦,想必中暑。明天你叫人多烧些解暑的汤水,用冰镇了,给他送去。”
“知道了,老爷!”
刘广应道。
第15章
白锦绣跟着父亲又去见了几位后到的亲长,算结束了这一天的事,回往自己住的后院。
白宅是座典型的中式宅院,去后宅要从花厅侧旁经过。花厅也是待客的地方,这里此刻灯火亦是通明,但比起正热闹的前堂,显得安静了许多,并不见客人,白家下人大多也都在前头忙碌着,周围无人。
她经过了花厅,快走到分隔内外院的垂花门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唤声:“锦绣!”
家人叫她绣绣,刘广老徐他们叫她小姐,明伦叫她表妹,会这么称呼她的,只有顾景鸿一个人。
她脚步微微顿了一顿,停步转头,果然,顾景鸿从后追了上来,大步到了她的面前,微笑道:“锦绣,咱们也有些时候没见了。你最近怎么样,都还好吧?”
“不怎么样,也不大好。顾公子你有事?”
白锦绣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顾景鸿丝毫没有介意她的态度,依然笑道:“我到了后,除了头天晚上碰到你的那一面,就一直看不到你人。这会儿好不容易遇到,所以就上来了,想和你叙叙旧。”
白锦绣连敷衍都懒的做了。
“顾公子,咱们既不是正经的同窗,也不是往来的朋友,只不过从前见过几面罢了,有什么旧可叙?我要回房休息了,您自便。”
“还有,以后请叫我白小姐。”
她转身就走,身畔却过来一只手,微微地挡了下,拦住了她的去路。
白锦绣停步:“这里是我家,你挡我的道?”
顾景鸿急忙收臂,歉然道:“锦绣,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确实,我不该未经你同意就在你父亲面前提出求娶,但如果能得到你的谅解,并接受我,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发誓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我知道你在质疑我对你求爱的目的,我不否认,我确实希望能得到你父亲的支持,但除此,我对你真的是一片真心。这几年我一直在等你,希望你能接纳我,所以才有了这回的贸然求亲之举……”
“姓顾的!我表妹都说了,让你自便,你没听到?还不滚——”
就在这时,花厅口又传来一道带了怒气的吼声。
白锦绣转头,看见表哥明伦竟也来了,正朝着顾景鸿冲了过来。
他平日白净的脸孔此刻红彤彤的,眼睛仿佛充血,朝着这边冲过来时,步伐踉跄。显然是喝了不少的酒。
明伦的酒量很浅,白锦绣是知道的。此刻怕是喝醉了。
“表哥,你别乱来!”
白锦绣怕出事,急忙上去阻拦。明伦却一反常态,从头到脚,再不见半点平日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他恶狠狠地盯着顾景鸿,挣脱开白锦绣就扑上去,一拳捣了过去。
大约是事发突然,顾景鸿竟没闪避开,侧了下脸,恰被明伦一拳打中侧颚,唇角便破了皮,一道血迹立刻渗了出来。
明伦紧紧握拳,继续又要打,这回被顾景鸿一把抓住了手臂。
顾景鸿喝道:“明伦公子,我劝你还是理智些为好!刚才那一拳,看在锦绣面上,我不和你计较。你去休息吧!”
明伦满腔的失意和怒气,此刻终于借酒发作,对上了夺走自己心爱表妹的仇人,就这么区区一下,又怎么能解?
他赤红着双眼,拼命地挣扎,奋力想要挣脱。
一个是军队里的孔武军官,一个是素日舞文弄墨的书生。凭着明伦的力量,又怎么搏得过顾景鸿?他挣脱不开,怒火冲心,也全然不顾形象,干脆俯身,用尽全力低头猛地撞了上去,凭着自己的体重,终于将钳制着自己的顾景鸿给撞翻在了地上,手臂一获得自由,人就跟着扑了上去,死死地扭住不放。
以顾景鸿的身手,即便刚才没有防备吃了一记,现在想要制住没有章法只打乱拳的明伦,应当不是难事。但或许是明伦发着酒疯,又不要命似地在搏,顾景鸿一时也无法完全将他压制住,两人便滚作一堆,一下撞倒了靠墙的一只花樽,花樽从架子上掉落在地,“砰”的一声,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