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穗姑娘记恩不记小仇。
她花了一个下午,小手握着钢笔,一本一本、仔仔细细地把姜雪的名字用墨水涂掉。
毕竟姜这个姓氏挺少见的,姜雪、姜穗,一听就是姐妹,把名字涂了,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这是她堂姐姜雪的书了!
近几天大院儿间或会提到驰厌找工作的事,这年头小老板大多不敢收“童工”,天气凉快了杂货铺老板郑春也不要帮忙的人了,他每天早早出去,一无所获归来。
姜穗背着沉沉一袋子书,小短腿走了好半天才走到赵楠家附近。
赵家院子贴了一副褪了色的门联,门口只有垃圾筐,姜穗仰头看了看,实在没有办法,把书放进了垃圾筐内。
她爱惜地把最下面一层垃圾清理干净,怕它们弄脏了课本。
姜穗怕被别人捡走当垃圾卖了,于是悄悄猫在榆树下看。
瑰丽的夕阳下,九月的天气凉爽。
少年身后跟了一个更小的孩子,两人一起回家。
驰一铭本来都要踏进院子了,结果眼睛一亮,冲到了垃圾筐前面。
“哥!你看这是什么!”
姜穗心砰砰跳。
驰厌也走到了垃圾筐前面。
驰一铭翻了翻:“不知道是谁的书?”
总不会是丢掉的吧?这些书当废品回收都得好几块钱呢!
驰一铭左右看了看:“哥,是初中课本,多半是人家不要的,我们收起来吧!”
驰厌目光扫过一筐书:“不是人家不要的,课本很干净。”
姜穗心里着急,不会不要吧?
驰一铭小声说:“管他呢,又没人看见,你看看,上面名字都没有,我们看见就是我们的了。”
姜穗心想,驰一铭小朋友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驰厌始终不说话,搞得姜穗心中紧张巴巴的。
那边一阵响动以后,平静了下来。姜穗探头看,他们已经把书拿走了。她心里松了口气,眼睛弯成一个月牙儿。
真是棒!
书给了,他们都不知道和自己有关。
她这才慢吞吞回家,夕阳照在她小巧的身影上,温和一片。
晚上驰厌翻开了那一堆捡回来的课本。
他随手浏览了一遍,在初三物理书中,发现了一张夹在书里的纸。
驰厌摊开,纸上写道——
“姜雪,我收到你的情书了,但是我不喜欢你,不要再给我表白了,我只想好好学习。——高均。”
驰厌嘴角微微一抽:“……”
驰一铭兴致勃勃问:“哥,你看什么呢?”
驰厌冷静地把纸条夹回去,默了许久:“没什么。”
驰一铭狐疑地看着他,刚才……他哥哥是笑了一下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后驰厌提起这件事。
穗穗内心崩溃:……
姜雪:……fuck哦!
第9章 月牙
姜穗那天送完书以后,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驰厌。
十月份秋天来了,校园里的银杏树开始渐渐变黄。早晨出门的时候刮着大风,姜水生用鹅黄色的外套把姜穗裹得严严实实,姜穗自己在脑后绑了一个马尾。
这样的坏天气直到放学也没有半分收敛,陈淑珺亲昵地拉着姜穗一起回家:“哎呀,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呀?”
姜穗闻言抬头看了眼天空,枯黄的梧桐树叶被刮得到处飞,天空果然灰蒙蒙一片。
放学这条路离家有些远,学校建在比较繁华的地段。
前半段路陈淑珺和姜穗顺路,这个好心的小姑娘会拉着姜穗一起走,怕她摔倒。后半段路原本姜穗可以和大院儿女孩子们一起回家的。
可是一来,今年才满十二岁的梁芊儿刚刚升了初一,而姜穗还在五年级。二来暑假的时候,姜穗已经把她得罪了。
这一年孩子们非常现实,姜穗虽然脾气好,可是跑不快,也没法一起玩游戏,大家自然愿意跟着清秀好看的梁芊儿。
小姜穗成了孤家寡人,每天自己一个人吃力走路回家,这一个月下来,她大大小小又摔了好几回,小脸总是带着伤。
陈淑珺说:“姜穗再见,你自己回家注意安全啊,别摔了。”
梁芊儿她们恰好走在前面,闻言有人回头看了眼,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姜穗倒是很淡定,慢慢举起小手挥了挥:“陈淑珺再见,我会小心的。”
姜穗不远不近跟在梁芊儿她们身后。
前面的女孩子们说说笑笑,有人突然惊呼一声:“赵楠,那不是你大哥哥吗?”
姜穗闻言也抬起了头。
十月,大风刮得地上的枯叶乱飞,她看见了驰厌。
少年蹲在马路旁,埋头在吃饭。
驰厌穿一身蓝色的短袖短裤,额上全是汗水,这么冷的天气,只有他仿佛还活在盛夏。
他拿着一双竹木筷子,在扒铁饭盒里的米饭。他碗里一勺泡菜,还有一勺清水煮萝卜。
少年身后停了整整齐齐好几排摩托车,大多数是九十年代最畅销的摩托车“铃木王”。
也有一些二手车辆,车轮下积聚了浅浅一滩水。
十二岁的小姑娘手一指问道:“赵楠,你哥在修车啊?”
赵楠瘦黄的脸颊变得通红,她恼怒道:“都说了多少次了,他不是我哥。”
承认驰厌是哥哥,对赵楠来说,真是一件丢脸到极致的事。
有人小声说:“他手好脏,别不是修了车没洗手就吃饭吧?”
梁芊儿听见了,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之色。然而到底暑假的时候被姜穗数落过,这回知道姜穗在身后,梁芊儿也学聪明了,她也不说是非,只笑了一下:“哎呀你管人家有没有洗手。”
亏得小姑娘身体的好眼力,姜穗看见驰厌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了顿。
她忍不住想,被以后的“心上人”梁芊儿这样嫌弃,驰厌心里应该不好受。
驰厌抬头看了一眼,大院儿小姑娘身后,跟了一个头发柔软的更小的女孩子,他知道她叫穗穗。
落叶刮到姜穗脚边,她连忙转过头,越过看热闹的梁芊儿她们,往回家的路走。
没走多远,一个中年男人喊到:“小伙子,过来推车。”
驰厌连忙放下铁饭盒:“来了。”
他也不再管捂着嘴看热闹的女孩子们,大步走过去帮男人推车子。
男人粗声粗气说:“车胎爆了,你们老板呢?”
驰厌把摩托车刹好:“老板吃晚饭去了,我会修。”
中年男人挑剔地看着他,语气不满:“你别不懂装懂我给你说,这摩托车新的,老子才入手,修坏了跟你没完,动作快点,我还有事,不行就喊你们老板来。”
驰厌也不说话,他半跪在摩托车旁边,伸手检查车胎。
他沿着车胎摩挲了一轮,一面拿着扳手,牙齿咬着起子,开始换胎。
姜穗那个蜗牛挪的速度,这时候还没走远,到底没忍住悄悄回了个头。
十月秋色下,初中小姑娘们的目光中,少年专注地换胎,脊背被汗水打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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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厌修车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五年级(1)班男生都知道了。
课间操的时候,孩子们做完眼保健操,班上的朱峰笑嘻嘻地问:“驰一铭,你哥在二桥那下面修车啊?”
驰一铭原本在认认真真写作业,闻言死死握紧了笔,猛然抬头。
姜穗坐在他后面,恰好看到男孩的脊背一下子绷直了。
驰一铭学习很认真。
姜穗注意到,五年级的孩子玩心很重,然而驰一铭除了体育课从来不出去玩。他似乎总有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题。
老师讲课时,他的目光最专注,似乎含着光芒。没人举手他会举手回答问题,被表扬也会很高兴。这个男孩格外珍惜上学的机会。
班上做值日的时候,他往往最积极。
有一次姜穗和他一起做值日,见到他捡同学们用完的废作业本。
姜穗别过头,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她记忆中的驰厌,是傲慢冷淡的驰厌。记忆中的驰一铭,是不可一世的二世祖。
然而当时光倒退回1997年,他们似乎和后来一点都不像。
此时驰一铭被同学不怀好意的问起哥哥,姜穗皱了皱眉,盯着语文书上的石头没吭声。
驰一铭还没说话,朱峰继续说:“哎哟别装了,我知道那是你哥,你前两天还混出校门分他午饭吃呢,我都看见了。学校知道你偷粮食么?”
驰一铭怒道:“我没偷!我自己打的饭。”
朱峰耸耸肩:“你说没有就没有呗。”他讥讽地笑了笑,“你这么努力读书做什么,也想和你哥哥一起修车啊?”
驰一铭说:“不许你侮辱我哥!”
朱峰扮了个鬼脸:“就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姜穗作业也写不下去了,真怕驰一铭冲上去和朱峰打起来。然而过了许久,驰一铭说:“不怎么样,你让开,我写作业了,再烦我我告诉老师。”
一旁的陈淑珺对驰一铭特别有好感,闻言也说:“朱峰你好讨厌,手都压着我图画本了。”
朱峰觉得没意思,只好走了。
姜穗松了口气,又觉得朱峰这种熊孩子着实讨厌。她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然而上体育课的时候,姜穗才发现没完。
下午第二节 是体育课,小学时最受欢迎的就是体育课了,孩子们一蜂窝涌出去。
集合完毕以后,姜穗就回了教室。
她走路都走不稳,没法和女孩子们一起踢毽子,小孩子容易困,她想回来睡一觉。
然而还没睡着,就听见了一个谨慎的脚步声。
姜穗慢吞吞睁眼。
驰一铭走到朱峰课桌前,手上拿了一把小刀,把他数学课本拿出来划破了。
然后他又找到了朱峰的数学作业本,在上面画了一只乌龟。
五年级时数学老师最凶,姜穗看着目瞪口呆。
她终于再没了违和感,睚眦必报、特别小气的驰一铭,果然还是自己认识那个。只不过这一年他没钱没势,只能在背后搞幼稚的小动作。
驰一铭突然回头,对上了一双乌溜溜慢吞吞闭上的桃花儿眼。
然而姜穗忘了,她这个反应速度和动作搭不上边。驰一铭走了过来。
姜穗闭着眼睛,郁闷死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驰一铭哼了一声,他伸出手狠狠掐一把她的脸:“敢告状你就完了,他的数学书就是你的数学书下场,听见没?”
姜穗痛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忙捂住脸。她咬牙,快气死了,竟然被一个十岁的小屁孩掐脸。
要是别人,她早就打回去了。
但这个心术不正的驰一铭,她真怕和他有纠缠。
姜穗小奶音闷闷道:“知道。”
驰一铭嫌弃地擦了擦自己手指,然而心里有些古怪,女孩子的脸,都这么软吗?
哪怕是这个满脸青紫的小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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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朱峰嚎啕大哭。
他的数学书被人划破,不能用了。
他嚎叫道:“老师,是驰一铭,肯定是驰一铭,下午我们去体育课了,他肯定是那个时候回来划破的我的书。”
驰一铭小朋友茫然道:“你在说什么,我没回教室啊。我和赵顺他们在踢足球呢。”
赵顺点点头:“是呀,驰一铭和我们在一起。”
陈老师皱眉,然后看向了大眼睛明亮的姜穗:“姜穗同学,你体育课一般会回教室,你看见有谁划破朱峰同学的书了吗?”
姜穗:“……”
老半天,她憋屈道:“老师,我没有看见。”
驰一铭差点笑出声。
他摸摸手指,笨丫头……有点乖啊。
事情以朱峰被数学老师罚站两次剧终,谁让他作业本上还花了个乌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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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一铭放学一溜烟跑了,朱峰喘着气在他后面追。
“驰一铭你给我站住,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你敢停下来吗?”
驰一铭觉得人和人之间,智商差异太大了,傻逼才停下来。
他跑了,十月夕阳下,胖乎乎的朱峰大口喘气。
姜穗慢吞吞走到了二桥,被朱峰杀了个回马枪。小胖子面色不善地看着她:“姜穗!你为什么要撒谎!”
姜穗背着小书包,小脸也很憋屈。
朱峰嘴贱很讨厌,可是驰一铭也不是好鸟,她粉嘟嘟的小脸现在还痛。
她现在还不是几年后那个极其漂亮的姜穗,只是个鼻青脸肿四肢不协调的小姑娘,朱峰可不会怜惜她,他恶狠狠地说:“你明天如果不去说清楚别想回家。”
说完他就张开手,拦在她面前。
“……”姜穗无语惨了。
她刚刚还在想,驰一铭她不敢沾染,这个普通小少年总不是大问题吧。
然而她这个十岁软哒哒的身体,被朱峰揪住小书包,没站稳一屁股坐地上了。
痛得姜穗眼泪汪汪。
她从没这么清醒地意识到,十岁的自己是个内心活动丰富、反应迟缓的战五渣。
朱峰得意道:“他跑得掉,你总跑不掉了吧!”
摩托车店里,驰厌本来面无表情在修车。他偏头看了眼,小姑娘坐地上,裤子上的小兔子绣花都被弄脏了。
大眼睛泪汪汪的,仿佛是今年秋天下过的第一场雨。
驰厌擦了把汗。
下一刻,他放下手中的起子,几步走过去一脚踹在了朱峰屁股上。
那一脚没留情,朱峰“哎哟”一声,趴在地上,小胖子一下就哭了,捂住屁股:“哇呜呜……”
一回头他看见了目光冷峭的驰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