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的那个虎背熊腰,肩膀上一道长长疤痕还在潺潺淌着血。而女的那个更是恐怖,不仅半根舌头都耷拉在下唇上,就连右边眼珠子也突出来许多,仿佛下一瞬就要掉到地上。且她的右手根本不是右手,只剩一只骷髅爪子。
方未晚只感觉自己鹌鹑蛋般的小胆儿差点给吓破了。她抖着手将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也藏进了被子里。
“何事?”鸣幽眼峰如刀,寸寸割在鬼差身上。
“王,应鹿山脚似是闹僵尸了,死了不少人。恐怕那封印的缺口就藏在山里。”男鬼差咕噜一声咽了口口水,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余光瞥见方未晚在被子里微微发着抖,鸣幽的目光黯淡了些——他是时候离开了。“刀疤跟我走,鬼爪留下,好好照看她。”
长腿交替,他拔步便往门外走。
“鸣幽……”
身后传来她细如蚊蝇的声音。
他回过头,望见她怯怯地从被子里露出一对大眼睛,带着些乞求的可怜眼神,眸中还倒映着他长身而立的身影。
他豁然开朗:方才从另一个人间界回来的她定是被那两个鬼差吓到,而非他的唐突。压下心中的狂喜,他不动声色地来到床边,俯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我很快便回来。”
言罢,他轻轻抬手挥袖,一道紫光便窜进名为鬼爪的女鬼身上。
下一瞬,她则变成了一个面容清秀的普通女子模样。
“别怕。”他柔声与她叮嘱,而后直起身子,重新吩咐鬼爪:“去人间界弄些上等的饭食来,等她好些了便带她在附近转转。”
鬼爪连连应下,并得意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新皮囊。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方未晚不知是喜是忧,也不敢说话,只紧紧地抓着被子。
良久,终于欣赏完自己的鬼爪咋了咋舌,往床边靠近一步,不冷不热地客气道:“方姑娘,要起来转转吗?”
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实在可怖,即使如今换了个模样,方未晚仍旧不太敢直视她,只好一味垂着眼帘:“不用了,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嗯,那我去给你弄点饭来。”鬼爪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方才扭着屁股走掉了。
她并未开门,直接穿墙而出,半晌,方未晚听见不远处模模糊糊传来她的声音:“谁知是王上从哪里掳来的新鬼,现在世道这么乱,他想学凡间那些男人发泄发泄也能理解。”
方未晚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是像电视里演的,被个山贼掳回山里当压寨夫人,玩腻了就……
而且鬼爪说她是“新鬼”,意思是——她已经死了,不是人了吗?
她不敢再想,战战兢兢地坐起身,四处环顾了一下。
《倾世鬼王》的原作里说过,冥都是一座城,一座隐匿在结界里、浮在半空中的城。方未晚铁定是没那飞天遁地的本事,因而想逃出这里根本难于登天。
她有些抓狂,抬眼瞧着四壁,又觉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忽然窜出个鬼来吓她个半死。于是她只好站起身走到门边,鼓起勇气拉开了门。
紫色的荧光散去,她瞧见了一座古朴的有些类似于四合院的建筑。周围一片寂静,天空漆黑如墨,洒落着几颗玫瑰色的星子。空气中流淌着瑰丽的光,有些沿着皮肤滑过,就像是雾气一样,在身上留下湿哒哒的痕迹。
她沿着石子路慢慢往前走,穿过了两道月亮门,绕过正厅,终于见了一扇铆有门钉的大门。她上前使劲拉动门环,随着大门打开的一刹那,闹市般的喧嚣立刻冲了进来。
门外,六个手执长刀的守卫齐刷刷地偏头看了过来。
她紧张地吞了口口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便加快步速下了台阶。
远处有叫卖着人间物品的小贩,嚷嚷着“以物换物”,有汗流浃背的铁匠铿铿打着铁。只是那些人个个身上带伤,严重些的整条腿都只剩白骨,恐怖地扭曲着耷拉在地面。
铁靴跺地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从不远处传来,她偏过头,瞧见一队身着银甲的鬼差士气高昂地走来,其他小鬼皆往两边退散,让出一条宽宽的路来。
待队尾的士兵也经过面前,她才发现被士兵们隔绝起来的另一头,所有的鬼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这副陌生的面孔让所有鬼都兴奋起来。站在人群中心的小贩第一个开口,高声道:“冥都多少年没有招过新鬼了?怎么,王上终于开恩了?”
那铁匠将手里的小锤子一摔,挑着嘴角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他走到近前,对着方未晚一阵打量,扬扬下巴道:“那么多缺胳膊短腿儿的,这次竟来了个囫囵个的。你们这一批来了几个?”
铁匠满头大汗,抬手在额头一抹,竟抹下一块肉来,露出血淋淋的一片。
方未晚胃里顿时翻腾起来。她缓缓后退,小声答着,“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小娘子,就只你一个咯?”小贩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上前道:“哥哥这有好多你们人间的东西,刚死的鬼都很喜欢,要看看么?”
他抬手,手里握着一把香囊、女子发簪、镯子耳坠,中间还夹着一颗眼珠子。
方未晚转头就跑,谁知后路已经被一只浓妆艳抹的女鬼堵死。
“这么水灵的妹妹,想必咱王上不是开恩,而是开窍了。”女子抚着鼻尖笑得妩媚:“这伺候男人可不是好干的差使。妹妹若到了我那秀春楼学些本事,我保证你呀,折腾得咱王上再不想封印的事儿了。”
秀、秀春楼?方未晚一听腿都软了:难不成鬼也逛窑子?
“她是王看上的,你们最好收敛点。”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传来,方未晚回头一看,正是鬼爪拎着个食盒站在不远处。
浓妆姐听后一脸的不相信,鼻子嗅了一嗅,美眸一转,又是一脸讪笑:“呦,鬼爪妹妹,手里拿的是什么?”
鬼爪往方未晚的方向一抬下巴:“给她带的吃食。”
“这玩笑开得大了点吧?”浓妆姐敛容上前:“我在这五百多年了,何时见过王上沉迷女色?他向来不允许我们用人间界的食物,竟为她破了例?”
“就是。”铁匠抬手把自己耷拉下来的肉推了回去:“王上是正人君子,这种俗事,还是让我们来。”言罢,他抬手就要抓上方未晚的手腕。
“我不要!”她吓得一激灵,胡乱大吼了一声,一把推开铁匠的胳膊,手上立即留下黏抓抓的东西。她顾不了太多,拔腿朝人群外跑去。
没跑几步,邦的一声,她整个人拍在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鼻尖撞得生疼。
眼圈腾地就红了,她气鼓鼓地抬起头,却对上一双十分关切的眸子。
如瀑的黑发高高扎起,鸣幽一身银甲,左手托着头盔右手拎着一杆尖枪,正带着一队鬼差归来。
第3章 鬼王大人是反派
如同凯旋的将军,鸣幽浑身皆散发着一股凛然之气,叫方未晚霎时间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而对方漆黑的双眸中,却好似燃着烈火,团团将她围住。
方未晚被盯得一阵面红耳赤:这位鬼王大人的原话是叫鬼爪带她四处转转,却没有说她可以擅自跑出来。如今乱跑被抓个正着,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方才嘈杂的人群亦安静下来,小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似霜打的茄子低下了头。
“对、对不起……”落针可闻的气氛下,方未晚用极细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接着唯唯诺诺地抬起头,希望获得这位所谓的“大魔头”原谅。
而鸣幽微微挑起眉,眼底却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须臾,他抬手在她鼻尖轻轻揉了揉,继而揽着她的肩膀强硬地将她搂在怀里,对几个带头挑事的小鬼道:“竟打她的主意,都忘了自己怎么死的了?”
他的声音冷得似结了冰。此言一出,周遭的气温更是瞬间低了好几度。
方未晚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发现鸣幽根本没有责怪她,反而在护着她,替她说话。他的胸甲十分坚硬,贴在脸上有些硌得慌。可上面带着些许体温,竟叫她安下心来。
“你们几个,一会儿拎着兵器去应鹿山守封印,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回来。”鸣幽弯腰将方未晚打横抱起,转身迈着大步回了府里。
鬼爪看热闹似的冷哼了一声,跟在二人身后,迈进庭院便吩咐后头那队鬼差将大门给阖上。
本着言多必失的想法,方未晚瑟缩在鸣幽怀里,静静随他一步步走回方才那个屋子,又被他温柔地放回床上。
鬼爪默然将准备好的饭菜在圆桌上摆放得妥帖,便行了个礼退下。
鸣幽将头盔放在一旁,修长的手指将颈间的系带解开,继而一件件将披风、盔甲脱下,挂在一旁的木架上。
他的里衣很薄,紧实的肌肉形状被她看了个清清楚楚。方未晚脸更红了,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手。
鸣幽不轻不重地出了口气,拉过她的左手,沉声问:“伤着了?”
她方才走神得严重,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并没发现自己的左手手掌都是血迹。愣了片刻,她才想到大概是推那铁匠时弄的,于是赶忙摇头:“这不是我的血,应该是那个铁匠的。我推了他一把然后……”
“无妨。”他回身取了块方巾,浸湿,又坐到床边细致地把那些黏抓抓的东西给她一点点擦掉:“这次带你回来实在匆忙,没与他们交代清楚。只此一次,想必他们日后会管好自己的眼跟嘴。”
方未晚若有似无地点头,说了句“谢谢”。
鸣幽亦点头,伸手自袖口掏出了一个罗盘似的东西。他指尖微微使力,那东西便变大了些,成了个盘子大小,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花纹,好似刻度。
“你刚从另一个人间界回来,肯定还是做人习惯些。”他指着上头的奇怪花纹道:“凡间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冥都常年是黑夜,瞧不见太阳,我便给你带了这个回来,可以看清时间。”
他细致地与她讲了一遍子丑寅某,她也暗自记下,又换算成原来世界的钟点。
讲完确定她听懂了,他方才将那物什放在床头,又抬手将她垂到嘴角的一缕细发抿到她耳后:“现在早过晚饭的时间了,饿了吧?”
方未晚微微偏头,却最终没有躲开他的手。
刚刚听他说“另一个人间界”,想必他一定知道她那个世界的事情。她鼓起勇气,抬起眼帘问他:“你可以送我回去吗?回那个人间界?”
鸣幽手上的动作僵了一瞬,随即,他嘴角微扬,柔声道:“未晚,我叫他们都变回自己的样子,不会再血肉模糊地去吓你。你在这里踏实住下,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便告诉我。”
方未晚嘟着嘴,好似撒娇似的求道:“可我只想回我原来住的地方……”
这里的鬼差死相恐怖,又举止轻佻,居住条件也相当恶劣,况且还要她日日跟个反派在一起——她真的很想回家。
鸣幽剑眉微蹙,眼神中尽是苦涩,顿了顿,他开口:“吃些东西?”
方未晚眨巴眨巴眼睛,道:“你知道怎么送我回去么?”
他微微偏了偏头,好似是要摇头,最终却没有动,只反问道:“那边有什么好?”
她望着天想了想,说:“有我的朋友家人,还有老师同学……”
他浅笑:“你说说他们长什么样子,我给他们都变成你朋友。”
她无语,小声嘟囔着:“变成了,也不是真的。”
“那我来做你朋友家人。”他俯身将她拥在怀里:“做些别的什么,都行。”
方未晚不以为然,小小“切”了一声,道:“难不成做我马仔也行吗?”
他却松开她,认真问道:“何谓马仔?”
“就是——就是小弟啊。我是大姐大,你是小跟班之类的。”她暗自想了想一个大boss给自己当小弟的场景,实在美如画,心里偷偷地乐了。
“行。”瞧着她那小人得志的模样,鸣幽也扬起嘴角,在她头上揉了一把:“以后你说去哪我就跟你去哪。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我一一给你料理得当。”
方未晚并没想到自己不过一句戏言,他答应却是干脆。她悻悻地吐了吐舌头,心想,吃穿用度固然重要,然而最重要的,还是你这个大boss不要作死去惹男女主了,早点给自己洗白白,省得把她也连累了。
半晌,他抬手在她脸颊捏了一把,道:“大姐大,愿意吃东西了吗?”
他的语气半分尊敬都没有,倒是宠溺无度,好像是在跟她过家家似的。她撅着嘴吧瞧了瞧桌上的饭菜,摇头道:“不太饿。”
“嗯。”他站起身从桌上取了碗粥,又调了些白糖和在其中,坐回床边,舀了一勺吹了几下,递到她嘴边:“未晚,你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许多事情大抵都忆不起。九百年前,你亦是冥都的鬼差。只是那时冥都与恶鬼交战,撕裂空间,你被弹到了异世。你并不属于那个世界,这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他所说的“交战”,应该就是九百年前,他和女主凝绝一起封印厉鬼的那件事。
只是说她是鬼差什么的……实在荒诞离谱了。
方未晚无言以对,干脆没搭理他,俯身一口吃掉勺子里的甜粥。
味道还不错,她咕噜一声咽下去,便张口要第二勺。
鸣幽展颜,立刻舀起送到她嘴边:“未晚,但凡青涛有的,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九百年不见你,过去的日子我不敢再想。哪怕你还要好几个九百年来适应这,我都能等。”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这位鬼王张口闭口便是九百年,她对于那样长的时间根本毫无概念,索性继续忽略。
一碗热粥就这样吃进肚里,他一勺勺喂,她一口口喝,二人皆是心满意足。
饭后,他又与她说了些青涛的情况,以及恶鬼冲破封印的事。她知道封印是他打破的,却不晓得为什么。想到这位鬼王大人很可能是和善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黑化的种子,她也没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