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现晃着酒杯没说话。
艾笑眯起眼睛回忆:“后来是不是让你替我送情书来着?结果一个同年级的妹子也去表白,扇了你一巴掌。”
往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快便往各种糗事上延伸。
他啼笑皆非地用余光扫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一扎啤酒下肚,艾笑感觉没喝够,再向要了杯店里的招牌果酒当饮料。
薄薄的气泡漂在上面,她灌了一大半,惬意地呵出口气来,不知怎么的坐直了身体,头却还是低着的,似乎在研究吧台大理石的纹路。
“白琰都告诉你了吧。”艾笑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将脸转过来,“我当年的事情。”
林现喝酒的动作一僵。
酒水在他嘴里凝滞了半晌才咽下,然而对上艾笑的目光时,她眼底里竟看不出有什么太复杂的情绪。
甚至不欲让他太困扰,竟安抚似的笑起来,神色自然。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再喜欢何子谦,是因为当初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分手,而没有选择站在我这边帮我说话?”
艾笑讲到这里停了一停,自问自答,“其实不是的。”
她安静地解释:“最先提出分手的人是我。”
坐在台上调琴的驻唱拨出一个清冷的音。
叮的一声,在四下里颤抖的回响。
“因为我的过错害他受到牵连,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弥补的方式。”
“所以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后悔。”
时至今日,说起这个选择,她也依旧是坚定的。
那段时间压力太大,背负着沉重的愧疚感,极度担心给人带来伤害,只能破罐子破摔把全部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再后来回到老家接受治疗,几乎终止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至于何子谦有没有联系过她,便不得而知了。
林现也同她一起撑在吧台上,垂头静静听了一阵,只觉得当时那个承受了无数谩骂的小女生,到最后一刻,内心依旧是温柔的。
“那是什么原因?”
他侧目看她,重复道:“是什么原因,你不再喜欢他了?”
艾笑扬起脸,迎着酒吧明亮的灯光抿唇思索片刻,转过来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当初是看上他什么?”
林现收回视线,“难道不是脸?”
“……那只算其中之一吧。”她将摆在桌上的手机拨弄着打了个旋儿,像在回忆似的,目光渐渐往上,“我以前很喜欢听他唱歌。”
何子谦弹得一手好吉他,嗓音天生微微带哑,他一开口,整个世界都是空灵的。
“他那时候唱的歌很有魔力,音乐朝气蓬勃,好像只要听一遍周身的血液也能跟着沸腾起来,我可以感受到他在旋律中所倾注的情感。”
艾笑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憧憬,不过比起从前,或许更多了些其他的心情在里面。
“曾经,子谦是支撑我精神的一道力量,我想着他,看到他,每一天便会过得很快乐。”
林现没有抬头,他用牙轻轻咬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艾笑皱着眉,语气显出几分遗憾来,“这些年他的新歌少了很多当初的特色,平平无奇,缺乏灵气。
“虽然销量并没掉,但是心知肚明,粉丝注水的程度很大。专辑出得越来越慢,质量也越来越差,通告的频率却稳步上升,接综艺,上节目,拍网剧,拍广告……
“怎么说呢,现在在电视上看他总像变了个人,和从前不太一样。”
艾笑摆弄着空啤酒杯垂眸笑了笑,“大概每个人到最后都或多或少会改变的吧,不能过于苛责。”
“就像我自己,也跟十年前比大不相同了。”
林现微微张开嘴,他本能地觉得该说点什么,但是同情或安慰都像是无关人士的风凉话,于是沉默半天,只伸出手在她肩上摁了摁。
“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有没有他都无所谓。”
艾笑轻描淡写地一笑,把落在自己肩膀的手挥开,“我知道,你不用小心翼翼的。”
“其实那件事我早在几年前便想通了,要不然也不敢主动和你提。就是我妈可能还不放心,她会多想。”
林现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知道那天还会对着我哭这么厉害?”
“……是人都会留下点心理阴影,这很正常嘛,你说好的不到处讲这段黑历史!”
他端起酒杯无奈道,“我没有讲。”
红酒见了底,侍应生贴心地收走了酒杯,见他们并无再点餐的意思,便送上两盏清茶。
四周慢条斯理地放起了卡农,慵懒的旋律婉转缠绵的环绕。
艾笑在茶香中托腮沉吟许久才突然开口:“不过,那段日子的确是挺难熬的。”
林现转过头来,她的眉眼在酒吧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温馨的橘黄色。
“很焦虑,睡不着,心里极度委屈,自暴自弃,神经总绷得像根线。”
“有时候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旁边是家里的飘窗,我会有很强烈的念头,觉得跳下去人便能轻松许多……”
某些回忆,虽然多年后对旁人道时很平淡,但身在其中才会知道有多痛苦。
刚出事那几天,艾笑把自己关在房里。
屋内不敢开灯,电脑屏幕是黑的,但她抱头缩在角落,却感觉里面传来许多言语,人声如蛇,扭曲地缠上咽喉,生生将她掐至断气。
哭反而成了她最期待的事情,就怕连哭都没办法哭出来。
这是林现第一次听艾笑说起当年的感受,他皱着眉静静地坐在一旁,忽然低声问:“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来找我呢?”
大概此刻的气压过分沉闷,以至于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里的唐突。
艾笑给了他一个轻描淡写地笑容,“幸好现在已经都熬过来了。”
“也多亏了我妈。”
她用手指沿着陶瓷茶杯的杯沿转了一圈,“休学的那两年,她带我到各个地方去做公益,好歹算是减轻了些负罪感。再然后,我精神恢复一点了,便自己去了谭大哥的家乡……哦,就是那个武警。”
艾笑说到这里轻轻揉了揉鼻尖,不知是想掩饰什么,“同行的战友人都很好,应该在去之前就替我讲了不少话,所以他家人的态度比我想象中更温和一些。”
她说:“我在那个地方待了一段时间,谭家的情况并不优渥,他只有一个妹妹,父母去世,跟着亲戚住。
“也是出于一种心理安慰吧,临走前我留下了联络方式,说如果有什么困难,自己一定竭尽全力帮忙。这些年,也多多少少有联系,一直没断过。”
这么讲起来是有点卑鄙的。
她把自己脱离困苦的方式建立在获得对方谅解的基础上,但人家已经失去了至亲。
林现靠在椅背上,神情认真的开口:“艾笑,害死他的并不是你。天灾人祸,这是无法预料也无法避免的。”
“道理是这样,可大部分人不会这么想。”她很无奈地笑了笑,“谁让意外偏偏那么巧,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呢。”
十点过后的酒吧开始热闹起来。
包间里散发出烤羊排的阵阵香气。
艾笑借着与何子谦的重逢,把埋在地底深处的往事挖出来重温了一遍。
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竟从没和人这样倾诉过当时的心情。
灌完那杯清茶,品不出什么味道来。
沉重的事还是很沉重,纠结的过去也并没有因此变得开朗。
但她就是觉得周身轻松,像完完整整地脱下一沉厚重的皮。
艾笑呼出一口气,骤然胃口大开。
她决定也要吃顿羊排犒劳一下伤春悲秋了一整夜的自己。
正准备叫侍应生,手机却在这个时候乍然响起。
她把菜单推给林现,示意他不要客气尽管点,一边接了电话。
“喂?”那头是个男声,口音略重,听上去年纪有点大,“请问是艾小姐吗?”
艾笑:“对,我是。”
对方的语气透着疲惫,甚至还带了点责怪,“你闺女这会儿在北辰国际酒店,麻烦你过来接她回家行不行?”
“……”
她花了足足十秒来消化自己凭空多出来的一个女儿。
半晌才道:“哈?”
第26章
因为两个人都喝了酒,没人开车,等出租等了快有二十来分钟。
当艾笑火急火燎赶到酒店门口时,已经十一点了。
酒店大堂里冷清清地坐着几个人,一身黑衣体格彪悍的是保镖,风尘仆仆满脸倦容的是助理姑娘,正中间细长稚嫩的小女孩是今天事故的主角——艾笑腾空出世的闺女。
林现嘱咐出租司机在这儿多等一会儿,付完一半的钱才下车出来,毕竟他们还要回去,这个点叫车实在困难。
艾笑从感应门走进去,里面的三个人便陆陆续续起身。
保镖将那个半大的小姑娘推到她跟前,估计看年龄也觉得她不像有这么大闺女的人,苦着一张疲惫地脸说:“你是她姐姐吧?你妹妹嘴跟个蚌壳似的什么也撬不开,要再找不到她家里人,我们就只能报警了。”
艾笑忙把熊孩子认领过来,闻言赶紧给人家道歉。
女孩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背着书包继续当蚌壳。
助理姑娘倒是不顾虑,心直口快地讲:“你们家这个小妹妹真够厉害,骑自行车从机场追了我们一路,装助理还装得有模有样,连酒店前台都骗过去了。被人抓到问什么都不说,就要见何子谦,艺人也没这么大牌的。”
最后老成持重地补充一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家长的平时也要注意教育啊。”
艾笑一听,起先没反应过来:“啊?”
随即她细细品了品这段话,后知后觉地震惊了,趴明星房门——这不是传说中的私生饭吗?
还是何子谦的?
她什么时候粉上何子谦了?
艾笑再扭头去看旁边的女孩,后者连个眼神都没给她,低着脑袋认真研究酒店地板的纹路。
同这边的工作人员赔了几句不是,她拎着小姑娘往外走,林现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就听见艾笑数落道:“你失心疯了么?知不知道随便闯进别人住宅是犯法的?”
那女孩子终于出声辩解:“那不是住宅,那是酒店。”
她嗓音清亮,说话听着有点咄咄逼人,是这个年纪中二病惯有的语气。
“酒店也一样!大晚上的不睡觉,你跟踪人家干嘛?”
后者理直气壮:“当然是去见何子谦了。”
艾笑被她的理所当然噎了一口。
“胡乱偷窥别人隐私就是不对,明星也不行……你不是在汶宁读书吗?怎么跑洋城来了。”
小姑娘扬起两弯清秀漂亮的眉,很得意的样子:“忘了告诉你,上年升学,我考进了洋城三中,现在在那里念高中,今年的生日礼物你再寄到汶宁我就收不到了。”
有种学历突然拔高的感觉,她说起话来整个气势十足。
艾笑读书时期罕见的没有得过中二病,难以理解地瞅了她两眼:“你都是高中生了,怎么还到处乱跑?不上学的吗?”
“放寒假了啊,我们二十五号才开学,还有两天呢。”
……
现在时间太晚,回学校也不方便解释,艾笑打算带她去自己家里睡一觉。
走到出租车旁边,小姑娘二话没说坐进了副驾驶位,轻车熟路地给自己系好安全带。紧跟而来的两个成年人只得老老实实挤后排。
艾笑等林现进来时,悄悄打了两下手势。
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前面看了看,会意地朝她身边低头,“你妹妹?”
艾笑伸出食指点了点地下,讳莫如深:“……‘那个人’的妹妹。”
林现:“……”
关系好像有点复杂。
这位年纪轻轻的“私生饭”叫谭悦,今年刚满十五,艾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站在屋里流鼻涕,一晃眼五年了,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随着时代的发展也马不蹄停地跟上了社会的脚步,学会了追星。
可能世人都爱随波逐流,她也喜欢众星捧月的流量艺人,便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何子谦脑残粉的队伍。
深夜的街道不拥堵,出租开得一往直前。
大概也是累着了,在车身轻微的摇晃中,谭悦不多时就歪着脑袋开始打盹。
艾笑坐在后面和林现轻声交谈。
“她父母是出车祸没的,大概七八岁起住在舅舅家里。虽然留下的抚养费数额不菲,足够供她念完大学,不过毕竟是寄人篱下,后来舅舅一家有了自己的小孩,在日常的重心上难免出现偏移。”
可能屋漏总是要逢一场连夜雨,人在最惨的时候上帝会马不蹄停地落井下石。
十岁上下,谭悦迎来了她生命中又一个亲人的葬礼。
世界在拼命且无情地催着她向前走,可她的心智还远远没有长大。
“其实她挺可怜的……”艾笑说着有些怅然,“因为不想打扰到亲戚,所以自己跑出来住校,连放假也去报一堆补习班和营队活动,很少回家。”
“经历那些事,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已经很坚强了。”
你也是。
林现在心里想。
他语气不自觉就放轻了一些:“她为什么来找你?你们平时很熟?”
艾笑思索着回忆一番,沉吟说:“不能说很熟,还好吧,我就记得很久之前因为考得太差,她有叫我去给她开家长会。今天……多半是不愿意惊动别人,毕竟我就在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