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怪怪的。
或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生死世仇,反而维持着令人意外的和平。
车停在艾笑租房的小区外,放眼望去,住房楼黑压压一片,只稀稀拉拉地有几户亮着灯。
恐怕已经是凌晨了。
她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谭悦拉出来,隔着车窗同林现告别。
“你一个人可以吗?”他在那边明显有点担心。
“我没事,你早点回去吧。”她补充道,“早点休息。”
冬夜的风拽起小车身后长长的尾气。
艾笑站在苍白的路灯下目送着出租车行远,大概在拐角的地方,见到车里的人有个转头的动作,好似一个不经意的反应。
可能是寒冬的冷意太容易激起人心底里的温暖了,她在那一刻体会到一种踏实的安全感,莫名有一些眷恋和依赖。
原来也有人肯陪她到这么晚,肯毫无怨言地在深夜东奔西跑。
然后,艾笑小心翼翼地把这份柔软揣在怀里,拎着拖油瓶谭悦回了自己的家。
打开客厅的灯,闹钟正好指向十二点,新的一天都开始了。
幸而是周末,不用考虑要不要早起上班。
艾笑将困到东倒西歪地谭悦推进厕所,服侍着这位大爷洗脸刷牙。
她租的房子一室一厅,没有多余的空间了,谭悦坚持不想一个人睡,理由是怕黑,最后两个人只得挤在一张床上。
女孩子,无论是哪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成为同床室友总会激起一股难以用科学解释的兴奋情绪,以至于谭悦此前颠簸了一路的瞌睡忽然就散了,靠在枕头上跟她说话,十分八卦的问:“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艾笑叠好衣服放在一旁:“不是。”
谭悦:“那他是谁?”
艾笑:“我的同学。”
“什么样儿的同学。”
“高中同学。”
说完,她恍惚觉得自己似乎针对同样的问题解释了很多次,感觉颇为奇异微妙。
随即艾笑皱起眉来,她意识到自己被人套了话,却忘了要兴师问罪:“我还没问呢,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何子谦的?”
旁边的小姑娘抖抖被子,“我粉他好久了,快有一两年。”
她先是在心里不屑:才一两年而已。
然后又暴躁:这种自甘堕落的花瓶有什么好粉的!
作为一个成年人,她免不了要语重心长的告诫:“你喜欢就喜欢,非得跟踪尾随扒门缝吗?这和变态有什么区别。”
谭悦似乎是想要解释,不过在解释之前,艾笑便回想起在微博上逛过的那条热搜,惊悚地问:“你还去过上海?”
“寒假去的……我参加一个冬令营,回程的飞机恰好要在那里停一天。”她怕对方误会,因此这段话的语速格外快,紧接着便先发制人,“我没有尾随,我只是等在机场附近而已!”
有时候人越急着解释,越会营造出心虚的即视感。
艾笑坐在那边怀疑地盯着她,“追星适可而止就行了,过犹不及,知道网上现在怎么喷你的这种行为么?”
谭悦沉默着没说话,不过到底是年轻,她脑子转得像上了发条,居然想到了一个重点:“诶,我记得……你以前是何子谦的女朋友?”
艾笑一听她开这口,知道接下来准没好话。
小姑娘眼睛发亮:“那你能不能帮我联系……”
艾笑:“我不能,睡觉。”
谭悦:“……”
她可以远远的站在机场外望那么一眼,全当给自己的青春饯行送别,但要让她去找何子谦……以艾笑的现在心理接受度来讲,是办不到的。
哪怕对方是她的债主,也一样办不到。
谭悦毕竟还小,不明白这个请求的背后有多失态,她只是遵从本心地发出一声怨怼地长叹。
艾笑关了壁灯,在黑暗里,小女孩还倚着枕头不肯躺下,隐隐能见到一抹倔强不甘的侧颜。
她无法感同身受——一个成天就只在荧屏上看两眼的明星而已,至于难过成这样吗?
既不能当饭吃,也不会提高考试成绩,这么多人起早贪黑接机买票,图什么呢?
除了吃饱了撑的,艾笑实在想不到第二种理由了。
她背过身去,拉拢被子闭眼假装自己看不见。
企图靠卖惨以博得同情的谭悦在冷空气里坚持了半个小时,最后都听见艾笑均匀的呼吸声了,她才勉强鸣金收兵,缩进被窝温暖自己僵硬了一宿的身体。
第27章
没有闹钟,两只脱离了生物钟的树懒成功睡到日上三竿。
艾笑和谭悦同时醒了,她伸出胳膊摸了半天,总算将死在枕头底下的手机拿到眼前。
“几点了……”后者顶着一脑袋鸡窝睡眼稀松地问她。
“十一点半。”艾笑把手机扔旁边,挠了挠一样凌乱的头发,准备起床。
但拖油瓶却不想起,厚颜无耻地问:“今天中午吃什么?”
艾笑孤家寡人惯了,家里的厨房基本是不开火的——开了她也不会做。
平时三餐,有两餐都在公司解决,剩下一餐尤显多余,为了这顿饭大张旗鼓不值得,因此她很多时候都是外卖,面条,饺子,馄饨轮着来。
谭悦怎么说也是个客人,不好吃得太寒碜,艾笑于是决定用最高待遇的“外卖”来招待她。
“来。”她点开app,把手机递上前,“想吃什么,自己点。”
开春后的日子渐渐有了阳光,正午的小区停车库明媚敞亮。
保安对着空气打了个呵欠的功夫,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便悄无声息地驶了进去。
楼道里的电梯“叮”的一声,缓缓打开。
就在艾笑两人头挨头对着外卖平台纠结着是选“干锅鸡”还是“水煮鱼”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
来者很有礼貌,先轻叩了三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动作不疾不徐。
艾笑却本能反应地一震,忙抓起她的家居外套稀里糊涂地罩在肩上,趿着拖鞋奔至客厅。
大概是听到脚步声,外面的人不再敲了。
她透过猫眼一看,有些诧异地打开门。
林现正站在走廊间,他的头微微往上仰,穿了身休闲的黑夹克,不知道是在瞧那几张敷衍的春联,还是也在瞧那只猫眼。
目光交汇的一刻,他神情习惯性地柔软下来,好像总带着点清浅到无法捕捉的笑。
“刚起床?”
艾笑被他这么一问,对比起自己当下这副尊荣,忽然感到不自在,语气讪讪的:“嗯……”
林现轻叹了下,“就知道你们俩还没起,微信发了五条也没人回。”
艾笑:“……”
正要去摸手机,想起来手机正在谭悦那儿点外卖呢!
林现越过她,把拎着的豆浆和纸杯蛋糕放在桌上。
搭配很像早餐,虽然这已经是吃中饭的时间了。
也许是在哪个早点铺里等到了现在。
艾笑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她赶紧殷勤地关门,翻出一双新拖鞋。
而卧室内的另一只生物已经闻到味儿挪了出来,老实不客气地把豆浆倒进杯子里打热,小口小口地坐着喝,拆开蛋糕张嘴就啃,一声不吭地伺候好自己的胃。
“你今天不上班吗?”艾笑把热水端到林现跟前。
他正在看谭悦吃蛋糕,随口说:“今天是周六。”
市局刑侦也不是天天熬更守夜办大案,许多不那么严重的警情多数流转至分局就到了头,而下属各个大队分工不同,比如涉黑类的案件,这就不归林现管,他偶尔也能囫囵休一个周末。
“你们中午准备吃什么?”林现冷不防抬头问。
艾笑蓦地打了个结巴,心虚地说道:“外……外卖。”
他脸上果不其然浮起一丝无奈和些微的责备,“又吃外卖?”
“……那个比较好吃。”她小声解释,“方方便……”
“小作坊的东西,都不知道干净不干净你还天天吃。”他皱起眉,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吃就算了,有小孩子在,你还拉着她一块儿吃。”
大概是真的恨铁不成钢,林现忍不住用手指在她脑袋上一轻轻敲。
谭悦在旁深以为然地颔首。
艾笑简直让他训得抬不起头来,无比老实地低眉顺眼,深刻反省。
林现无可奈何地盯了她半晌,走去厨房拉开冰箱,对着空空如也的冷藏室与塞满了速冻饺子的急冻室沉默数秒,最后捞起外套出了门。
“哐当”之后。
艾笑和谭悦坐在餐桌边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外卖还要不要继续点……
大概只过了半个小时,林现便提着一袋蔬菜水果回来了。
艾笑发了一下呆,本能地脱口而出:“我不会做……”
后者抬眼看她,“我也没指望你会……把东西放进去,你家有气吧?”
艾笑:“有……”
到这份儿上了,没有也必须有啊。
林现脱了外套简单的叠好搁在靠椅上,随即他将袖子一挽,翻出艾笑厨房里仅有的一点瓶瓶罐罐,簸箕餐盘,规整地在灶台前一一摆好,打开水龙头认真洗菜。
谭悦还在桌前玩手机,艾笑坐立难安,她在门口无所事事地晃悠了好几圈,偷偷从外面望进去。
厨房的窗正对着洗手台,过分灿烂的阳光打着防盗网的横栏,一根一根落在墙角。
林现迎面便是暖阳,他低着头,干净的发丝上像洒了一把金粉,腕表尖锐的光随动作不停流转,露出的一节小臂有淡淡的疤痕。
艾笑看了一阵,看得有些神游天外,心不在焉。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个主人家光这么干巴巴的瞧实在不太像样,于是赶紧的凑上去想要帮忙。
“我给你削土豆吧,你要用几个?”
说着便卷好衣袖准备往篮子里捞,然而爪子刚伸到半路就被林现极轻的打了一下。
“先去洗手。”
他耐着性子提醒。
当年那个闷葫芦转世的盆栽还是如此讲究,艾笑先是被灌输了一通“绿色食品”的知识,随即又来了一堂“安全卫生”讲课,总觉得林现真是照着读书时代老师们所要求的标准好学生来长的,根正苗红,一点也不像当过兵又干刑侦的青年。
土豆她只能削皮,切丝实在是有心无力,青椒和姜帮忙洗净处理完毕,艾笑便彻底无事可做了。
锅里煮汤的水还没烧开,林现已经利索地打了两颗蛋在碗里搅拌,他顺手拧开灶台的火,熟练的倒油下去,用锅铲将蛋液煎出了薄薄的一层。
艾笑把手背在身后,很快闻到了一股人间烟火味儿,而林现一个人忙得游刃有余,眉眼间有种漫不经心的贤惠。
不知怎的她不太想打破这样的氛围,害怕自己站在旁边会碍手碍脚,于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餐桌前的谭悦还捧着手机在玩,智能信息化的当下,无论男女老幼都习惯性地围着这个打转,透过屏幕投出的光,可以瞧见各色各样的神态表情——她此刻的表情有点深沉凝重,不晓得在看什么。
艾笑坐过去的时候,余光瞥到谭悦的微博界面,这人手指滑得很快,但依稀能辨出几个关键的字眼。
意料之中的事,她昨天晚上的行径又上热搜了。
或许是义愤填膺的助理姑娘,也或许是某个过路的粉丝,照片拍到了正脸,幸而天色暗角度猥琐,并不十分清晰。
尽管如此,广大犀利的网友还是一眼便认出她是不久之前的“惯犯”,转发评论里想必不可能有什么好话。
“别看了。”艾笑用手遮住她的屏幕,“你就算把所有话题全刷完,骂的喷的也不会减少,看这些除了让自己心塞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多吃两口饭,反正过两天大家又开始关心哪个明星出轨了,哪个明星在综艺节目上大言不惭了……没人记得你的。”
谭悦的手机在被她遮挡十几秒后黑了下来,她又憋屈又生气,噘着嘴不吭声。
沉默了许久,说不清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你当初也是这么被他们骂的吗?”
艾笑短暂地沉默片刻,紧抿的嘴唇才缓缓松开,不答反问:“知道为什么网上的人总是比生活中的人戾气更重么?”
谭悦一言不发地把她望着。
“因为大部分人不敢在生活中放厥词,他们怕生活会随时抽自己一巴掌——怕失业,怕挨打,怕丢工作。但是网络不同,一条线隔半个中国,可以想怎么放肆就怎么放肆,就算骂上天也不怕有人顺着网线来揍他。
“这种人的日子大都过得不顺畅,他们就是想别人和他们一起不顺畅,这样才能有一些心安理得的平衡。你如果太把这些话当真,那你就输了。”
言语间,厨房里“唰”的一声,林现将土豆丝倒进锅中,正在翻炒。
谭悦毕竟还小,乍然遭受到千言万语的攻击,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撇撇嘴反驳道:“可他们是胡说八道,我咽不下这口气。”
争强好胜的少年人,咽不下去的东西太多了。
艾笑看着林现做饭的背影,语气忽而幽微:“其实一开始,也有很多人都说我不应该活着,我应该去死。”
“而我自己也曾经被这种说法动摇过,但是后来想……有人拼了命救我活下来,我为什么要去死呢?
“我就偏偏不要,哪怕气一气这些人也好。”
谭悦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心底里小小的萌生出一点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