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仅仅耽搁了半小时,医院大厅等着挂号的人却排成了一条长龙,热闹得令人吃惊。
走上二楼,消毒水的味道渐渐浓烈——艾笑其实从小怕闻这个,可能是和畏惧打针有关,心里会无端的焦虑。
等回到住院部,她推门进了病房。
帘子是拉上的,只略微一道光柱投下来,将空气中的浮尘照得一清二楚,流动得仿佛有实质。
林现就躺在这道光柱间,五官棱角分明。
他的睡相极好,好到连艾笑都不忍心吵醒,动作战兢地放下水果,搬起一张凳子,坐在床边。
三月下旬,六点的太阳开始扎眼了,屋里的亮度上去之后,她才注意到林现的脸泛着细微的红。
不过由于肤色黑,红得倒是不明显……
艾笑怕他发烧,伸手试了试温度。
烫倒是不烫,不过挺暖和,想必是睡得很舒服。
她把手收回来,在自己膝盖上摁了两下,颇为百无聊赖,实在没怎么照顾过人,不知道该干嘛。
磨叽了片刻,干脆把水果篮打开,捞出一个苹果来削。
有事情可做,艾笑内心瞬间踏实多了。
她削皮非常慢,一看就知道是初学者,难为这颗外表光鲜的红富士,掉皮的速度还没自己氧化得快。
总算给刮干净了皮,艾笑琢磨之后,一刀束切,打算来个一分为二。
可惜她力道没把握好,刀卡在半路上,位置很尴尬——往下会切到指头,往上又收不回。
正在她跟着苹果较劲时,斜里一只手探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接过刀和水果,轻松麻利地分作两半,将其中的一半递到眼前。
艾笑微微一愣,目光顺着苹果延伸,对面是林现一双温和而倦然的星眸,或许是生病,也或许是睡太久,神情有些苍白的感觉在里头。
“水果不能这么削的。”
他居然没忘记要纠正她,“你平时在家不削苹果么?”
艾笑十分老实地回答:“我都是直接上嘴啃。”
林现:“……”
很多时候他也纳闷,她家务上两眼一抹黑究竟是怎么一个人生活的。
大概真的应该感谢外卖这个新兴行业吧。
那只苹果被她折腾得坑坑洼洼,艾笑看着林现认真的吃完,问他:“你醒多久了?”
他掀开被子丢掉核,索性便坐在床沿,“你摸我头那会儿醒的,也没有很久。”
艾笑咯噔一下。
其实是想知道他看自己多久了,这么一来,必然是围观了她削水果的全过程,尴尬的汗毛从背后根根直立,幸好发红的是耳朵,不上脸。
“刚缝了针,现在起来没关系吗?”
林现说没什么,“躺久了才会疼。”
随即用手去碰后脑勺,那里贴着纱布,厚厚的一层,有浓郁的药水味。
一共缝了四五针,大夫交代要忌生冷,常休息,十天之后再来拆线。
他从抬起的手臂后不经意瞥到了艾笑的神情,她视线极专注,极担忧,定定地望着伤口的方向。
林现一下子就感到有些内疚。
他知道艾笑是很在意这种由于救自己而害别人受伤的事情,她会比一般人更加的往心里去。
“昨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起先没听懂,含糊“啊”了一声,随后才慢慢反应过来,也不客套,居然如实点头:“对,吓到我了。”
艾笑摊开掌心给他看,“他们把你一拉开,我两手都是血。”
而且是从头上流出来的,她当时心就凉了一大截。
几乎一整夜都想着,怎么办,要是伤到脑子怎么办?
林现因她的动作而不自觉地盯着那双手,纤细的十指上当然什么也没有,早就洗净了。
他发了发呆脱口而出:“毕竟你比较重要……”
然后又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忙解释,“我是说,在我们人民警察心里……群众的生命安全更重要……”
说完自己都觉得奇怪,索性闭嘴了。
艾笑看着他像没睡醒似的有些语无伦次,没忍住笑,起身拍小狗一样在林现头发上揉了两下,“知道了人民警察,群众会记得给你送锦旗的——再休息会儿吧,我去问问找医生你的情况。”
她收拾好床头的果皮和杯子,捞上包往外走。
林现就这么一直目送艾笑出去,等听不到脚步声了,才重重往后一仰,为自己刚才讲的那句智障话后悔,恨不能读档重来一次。
不料仰得弧度过大,磕到了伤口,登时疼得他倒抽凉气。
林现咬着牙正要去捂头,枕边的手机忽的传出震动铃声,他拿到跟前划开屏幕。
好友“白雪公主”发来一条微信。
是张图片。
林现狐疑地点开,下一瞬,医院空荡的走廊便出现在了视线中,灯光很亮透着冷清,画面中只有一个人低头坐在旁边。
角度离得远,眉目并不清晰,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艾笑。
像是为了突出时间,对方刻意在右下角用美图软件打上了“21:30”的字样。
紧接着,她发来个意味不明的中老年表情包“坏笑”。
林现皱眉不解:“?”
罗白雪知道他这是睡醒了,打字速度脱缰野驴般快:“昨天晚上照的。”
“人家在外面等了你一夜哦。”
林现对着手机屏幕空白了一瞬,还没去深想其中的意思。
“等什么?”
罗白雪:“老大,您这不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吗,等你啊!”
他愣了愣,有些干巴巴地问:“为什么不带她回家?她闻不惯医院消毒水的味……”
后半句话还没发出来,那边就打断道:“我有劝哦,是她自己要等的。”
是她自己要等的。
那七个字印在眼睛里,像块无形的吸铁石,林现思绪里瞬间就只剩下这些字了,耳边嗡嗡直响,以至于罗白雪刷屏般的兴奋回复一句也没看进去。
——她回去了吗?
——你们俩现在怎么样了?见上面了没?
——要不要我跟张季他们说一声,待会儿就不过来了。
林现忽略掉她的对话,把聊天记录往上翻,翻到那张图,又一次打开了,仔细地,认真地看。
翻来覆去,将照片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打量了一遍。
他喉头有些堵,五脏六腑不明不白地翻腾得难受,就感觉心跳得很快,手心出汗。
浑浊的情绪里大浪淘沙似的过滤出一个答案来。
她心里是有我的。
林现心想。
一定有的。
哪怕一点点。
冒出这个念头之后,他仿佛骤然脱胎换骨,心情顷刻间阴霾散尽地明朗起来。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丢开手机便要追出去。
尽管并没想好要说什么,但反应总是比考虑更快。
也就是此时,外面响起脚步声。
林现几乎是期待的抬头。
只看到……门口站着的何子谦,抱一捧花,朝他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第40章
“……”
林现神色寡淡的别过脸,眼底里的排斥丝毫不加掩饰。
浪费感情。
何子谦见状,倒也不以为意,他是和经纪人一块儿来的,汤明媚就在身后跟着。
起先为了不惹人注意,他带了口罩,穿着帽衫,低调得不行。这会儿把行头都摘了,显得十分人模狗样。
“林队长您受累,我作为老同学今天特地来慰问。”
说着将花摆在他床头,“手术恢复得不错吧?”
林现慢条斯理地吃艾笑剩下的那一半苹果,惜字如金地一颔首:“还好。”
然后在心里悄悄盘算着她离开的时间。
值班室明明也不远,怎么还没回来呢……
他在屋里面度日如年,艾笑则在一楼二楼上下奔走,忙着开药和办出院手续。
市医院的床位紧张,大夫建议他这种小伤能回家养就回家养,不要浪费资源,有钱用在什么地方不好,非得争这个。
遭到一顿嫌弃的艾笑只好连声称是,交了费,灰头土脸地提着一袋药回来。
她正仔细研读着上面的说明书,甫一抬头,发现病房外正鬼鬼祟祟地扒着一个人。
今天是工作日,谭悦由于情况特殊,老师也没强行要求她来上课。
平白被放了几天假的她忽然感到无所适从,艾笑不在家,林现又病着,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怎么也不踏实,最后良心难安,还是跑到这里来了。
她大概是因为过意不去,只在门边磨蹭,偷偷的看,甚至没发觉艾笑从后面靠近。
肩膀忽的被人一拍,谭悦吓了一跳。
她本就做贼心虚,突然让人撞破,反应大极了,直接嚷出了声,连房中的林现与何子谦几人都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你在这儿干嘛?”
艾笑收起药盒子。
她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的教训她一顿,前天在刑侦支队接待室里坐到天亮的时候,这种情感尤为强烈。
然而经过昨天一晚上的消磨,那股气没等到适当的时机发泄,慢慢的自己就散了。
眼下再说话,语气里愤怒没多少,尽是无可奈何:“不是老早哭天喊地的要见何子谦吗?”
艾笑抱起胳膊,“为了这个事闹得鸡飞狗跳,兵荒马乱的。现在他在这里了。”
她冲前一颔首,“你去吧。”
话一出口,屋内的何子谦也无端好奇起来,眼睛里多了几分新鲜感,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想认真端详一下那个为了追他搅出一场腥风血雨的小粉丝。
一时间众目睽睽。
谭悦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平时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反而巴巴儿地用手抠着墙壁,模样居然还有些委屈,声音嘟囔着,含糊不清:“……不是我要见他的。”
艾笑听得不明所以,“什么?”
才听她咬词清楚的重复:“其实不是我要见他的……”
在场的大人们面面相觑。
汤明媚莫名其妙地笑了:“不是你想见他,那是谁?”
谭悦:“……我的一个朋友。”
*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往花城的方向。
白色是何子谦的奔驰,黑色照旧是林现的捷豹,不过开车的是罗白雪,他毕竟才大病初愈,纵然精神状态尚佳,但此刻上路还是太勉强了。
中午只草草吃了点稀粥,艾笑原本不想让他来,可林现不知为什么执意要跟着。
“你真的不要紧吗?”
她沿途紧紧观察着他的脸色。
昨天才缝针,今天便满地跑,这未免也太折腾了一点。
林现第三次将艾笑凑近的头轻轻推回去,“没事。我眯一会儿就好。”
“那你如果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话,记得告诉我。”
“嗯。”他点头说好。
在闭眼之时,林现的视线越过驾驶位,投向对面那辆白色小轿车——五人座,他算过了,如果没有自己,加上司机刚刚好能坐满。
所以,他不得不来。
车开进花城市区的街道,停在了区医院门外。
一人群下车时,都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四周,眼神一水的迷茫。
谭悦走在前面,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摁电梯上三楼,她像是来过很多次,对这家医院的构造出奇熟悉。
很快电梯门开了,“小儿外科”的指示牌就挂在不远处。
艾笑沿途见到不少十来岁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年轻的家长一路追一路给旁边的人道歉。
何子谦被助理护在中间,依然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好在这种地方不必担心有狗仔,大家看上去都很累,没那么多心思放在无关紧要的是非上。
谭悦在一间病房外顿了顿,她不知见到了什么,忽然将面颊的笑容拉到最大,上前去和站在门边的一个中年女人搭讪。
“韩阿姨。”
那人大概有五十了,疏于保养的皮肤蜡黄消瘦,但艾笑隐约觉得她只是因为疲惫而显老,款式新潮的衣服能证明这也曾经是个爱打扮的女人。
谭悦破天荒的乖巧来,将一早买好的水果递给她。
后者一迭声道谢,也难得多几分笑容:“来看小琦的吗?”
紧接着指指门内,“她还在做检查,你等一下就快结束了……我先去洗水果,一会儿切给你们吃。”
艾笑望进去时能看到病房里一屋子的小孩儿。
靠窗的年纪最大,可能跟谭悦差不了多少,一样是个小姑娘。留一头短发,皮肤出奇的白,周身围绕着一堆仪器和管子。
主治医师正坐在边上,带着听诊器例行体检。
她瞧着安静极了,全程温顺而听话。
由于已经到了该懂事的年龄,没有旁边七八岁的孩子爱哭闹,眼底荡不起水花,平静得无端让人有一丝丝心疼。
何子谦走到身后时,谭悦仰头看了他一眼才开口解释:“那个是我初中同学,我室友。”
“上学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追星,买了你好多专辑和周边,在寝室墙上贴满海报……还是她把你安利给我的。”
说起这个,她好似也很高兴,嘴角弯出一点弧度,“她特别特别喜欢你,谦宝,你是我们的骄傲。”
艾笑眸中流露出诧异。
她似乎没有料到何子谦在她们心中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谭悦的双眼却没动,仍旧平视前方:“不过两年前,她查出来患有短肠综合症……看着很严重,肚子总是开刀,总是开刀,做了四五次手术,反反复复的不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