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嬷嬷冷冷道:“三爷若是有空了,自会见你。”她顿了一下,又道:“沧海院里的规矩,一是安静,二是本分,别乱说,乱走,没有三爷发话,万不能入了主屋,知道么?”
小寒连忙点头:“知道了。”
崔嬷嬷转身,就走了。只留下小寒一人,拎着包袱,站在院中。
小寒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随手摘下了一片桂花树叶来,揉成一团。
她推开房间门,小小一屋,一榻一几一椅,窗明几净,陈设简朴。
小寒放下了包袱,躺倒在床上,打了两个滚,有些发愁。原来要见盛和光这么难。
听嬷嬷的意思,他是半点不想见她了。若是乖乖地等着,只怕要到猴年马月。
她还想着早点治好他的腿,报了恩,再去京城,找到自己的兄长,找到害了他们兄妹的幕后黑手,报仇雪恨。
小寒本名沈轻寒,兄长沈屹,大她四年。她十岁那年,母亲因病亡故,远在京城的父亲派人接了她和哥哥回京。回京途中,马车坠落山崖,落入河中,她被师父救起,哥哥却失踪了。后来几年,她遍寻河流下游,也毫无兄长的踪影。
前世里,也是在治疗盛和光时,偶有一日,在他的书房里,竟看到了一块玉佩,正是母亲从前赠予兄长的。
她抖着手拿过玉佩,颤声问:“这……是谁人给你的?”连一贯的敬语都忘了。
盛和光道:“乃是公主府长史的物品,他才学渊博,人品高洁,可惜英年早逝了。”
玉佩“啪嗒”一声跌落地上,碎成几瓣。小寒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这位长史少年时受过伤,尽数忘记了前尘往事。也不知是否因这创伤,脑中受损,不过二十多岁,就与世长辞。
小寒重活一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要救回自己的兄长。而且,她还要找到当年加害兄妹俩的人。
远在京城事业有成的父亲,或许是突破口。
说来可笑,前世里,小寒竟不知自己的父亲姓什么,又在京城里做什么官。小寒之母沈氏乃是苏州乡绅的独女,那乡绅看小寒之父虽然出身贫穷,但高大魁梧,一身武艺,便招了入赘。成亲不过半年,父亲就外出服兵役。一去十余年,中间回来几次,步履匆匆。
待到坠崖落水,被师父所救,师父问她要去京城找谁之时,当时年幼,凡事有兄长处理,她竟是半点不知。师父又代为打探一番,也没有头绪。此事就耽搁了下来。
直到她在贵妃寝殿里,气急败坏的永宁侯指着她的鼻子斥责怒骂。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想起来,永宁侯与她记忆中的父亲如此相似。
一查,果然是她的父亲。
父女相见不相识,父亲还意图杀死女儿,这世间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么?
她的父亲手握重兵,乃是景熙帝的肱股之臣。她的父亲,在离家后第二年,纳了一名小妾。妾侍生了一儿一女,后来,父亲与母亲和离,侍妾又做了正头太太。
思来想去,兄长与自己坠崖之事,大约便是这位小妾的手笔。
想到母亲独自一人度过的孤独寂寞的日子,想到这小妾儿女双全得封诰命的风光,想到自己兄妹流落在外失散多年的苦楚,想到兄长英年早逝,小寒宛若被刀尖一刀一刀地戳在心上。
这一回,她要报仇雪恨。
盛和光,必须尽快见面。
第4章
入沧海院已经过去了十天。盛和光深居简出,小寒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更别说与他详谈治疗腿伤之事。
且小寒还被崔妈妈派了抄写经书的任务,连门也不得出。
小寒心里有些着急,总不能这般拖延下去。
她千算万算,却半分没想到盛和光连自己一面都不见。她本想着,只要见面,她开口说出他的腿疾的症状,再说出自己师父的名号,治病之事就顺理成章。师父厉丹溪乃是当朝名医,成名已久,隐居世外,不知多少人想寻她医治而不得。
前世里的盛和光温润如玉,平易近人,对于医者很是尊敬。可如今,看情形,盛和光至少对于继母送来的通房丫鬟是没啥好脸色的。
自己身份尴尬。盛和光不愿接近她,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有什么办法表明,自己不是王妃派来的奸细呢?
小寒嘟嘟嘴,一边揉了揉酸软的手腕,继续抄书。
盛和光的生母,第二任盛王妃崔氏的诞辰就快到了,崔嬷嬷让小寒抄写经书,以表敬意。
那经书抄写任务着实重,可小寒为了早日完成交差,早日与崔嬷嬷请求,拜见盛和光,这几天都是夜以继日地在抄写。
因此,崔嬷嬷看到小寒将几卷经书交给她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一般情况下,至少得抄写二十日。她打开经书一看,一手簪花小楷,工整又漂亮,赏心悦目。显然是用了心思写出来的。
崔嬷嬷不由得深深打量小寒。只见她蝤首微垂,绿鬓如云,眉如远山,一派温柔和顺。
崔嬷嬷颔首,道:“写得不错。”
小寒福了一礼,说:“多谢嬷嬷夸赞。我既是来服侍三爷的,自当拜见三爷,不知三爷可在府中?我稍迟就去拜见,服侍三爷。”
崔嬷嬷刚刚略微松动的眉眼,又绷紧了,道:“三爷早已吩咐了,他暂时用不着通房丫鬟。不过,你既然来了,就住着吧,也不用管别的事情。”
小寒还想再说几句话,求求情,外头有人来敲门,找崔嬷嬷。崔嬷嬷二话没说,脚下生风,跟着来人走了。
小寒:……
接下来两日,小寒算是得了空。她身份特殊,没什么事情要做,于是,干脆认认真真把沧海院转了一圈。
一转,才知道安静的沧海院,也住了些仆妇侍从侍卫。沧海院有一小门,打开了就是后街,因此有好些侍卫把守着。院中又设有厨房,厨下也有厨娘帮佣。此外还有门房园丁马夫车夫等,人数不少。
小寒想着与厨房的厨娘套套近乎,可是,连厨房的门都没踏进去,就被崔嬷嬷请了出来。
崔嬷嬷指了指厨房门口一侧粘贴的字,冷冰冰地道:“厨房重地,闲人免进。”
小寒忙道:“嬷嬷,我从前也学习厨艺,会做许多美食……”
崔嬷嬷打断了她的话:“沧海院自有厨娘。姑娘,请回吧。”
小寒还欲再说,崔嬷嬷已经板起了脸:“小寒姑娘,请回吧!”
厨房里不少厨娘帮佣都看着二人,竖着耳朵听她们对话。小寒终究还是脸皮薄,只得抿了抿唇,默默地回自己的住所去了。
既然崔嬷嬷不愿意把自己带到盛和光面前,那她就自己来。只要守在盛和光的住处门外,就不信遇不到他!
小寒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醒来,就按照计划行事,守在盛和光的门口处。为了不显眼,她还站在几株花木之后。
然而,她才站定不到一刻钟,崔嬷嬷就带着人走了过来。
她直直走到小寒面前,皱眉,语气有些严厉:“三爷最不喜欢别人窥伺他的行踪,若是你不怕死,你就在这里候着。”
说罢,叫手下的一个健壮的仆妇上前,拉着小寒出去了。
又过去十天,事情毫无进展。
小寒坐在屋里想对策。
崔嬷嬷在沧海院说一不二,得想办法得了崔嬷嬷的信任。
崔嬷嬷年纪也有五十多了,不知有没有些什么陈年旧疾。待她寻了机会,给嬷嬷看上一看,或许就能打开局面了。
她打定主意,这一日就寻了崔嬷嬷,说:“嬷嬷,我也想明白了,既然三爷用不着通房,那我就是个丫鬟,我做饭洗衣,按摩捶背,打理花木,但凡院里的事情,都可以做的。”
崔嬷嬷闻言,不由得又打量了她一番。小寒一袭蓝衣,头上只有一根玉簪子,素雅简单,面上一片诚恳之意。
崔嬷嬷心想,这扬州瘦马倒有点知情识趣。可是,就算她穿得再怎么简单,那一身的妖娆妩媚之气,却是遮挡不住。崔嬷嬷心中不喜,只怕她带坏了三爷。这般想着,崔嬷嬷道:“你想明白就好。沧海院里事情也不多,有用得着你的时候,我会叫上你的。”
崔嬷嬷油盐不进,小寒叹了口气,退了出来。
才回到屋里,就有王妃院里的小丫鬟来通传,让小寒去正院,王妃有话要问。
小寒换了一身艳丽的衣裳,又戴了一副王妃赏先前赐的宝石耳环,跟着小丫鬟入了王妃院里。
王妃的正院,人来人往,仆妇如云。习惯了沧海院的清冷安静,一时真有些不适应。
到了廊下,就见到惊春、立夏和白露三个也在。几人也都是衣着艳丽,妆容精致,小声寒暄着,面上带着笑容。
见到小寒,立夏和白露不由得都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带了一丝幸灾乐祸。只有惊春,如常地与小寒打招呼。
白露轻笑一声,捂唇笑道:“听说有人连爷的面都没见着呀。真是可怜见儿。”
小寒闻言,眼眶微微涨红,眼看就要垂泪,可怜兮兮地道:“我每天一个人住在单独的小院子里,眼巴巴地数着廊前的花,每日只管自己玩耍,半个人影也见不着,不知道多孤单。几位姐姐都是怎么见到爷的,说来我也学一学。”
一句话把白露噎得半死。二爷屋里姨娘侍妾众多,她与一个姨娘几个通房一起住在小跨院里,本已拥挤又吵闹,偏里头还有个小妖精,听说从前也是扬州瘦马出身,将二爷勾住了,二爷时不时来一回,动静可大。这才二十来日,也来了三四回,折腾半宿,不得安眠。
立夏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也消失了。大爷固然算得上温和,可是大少夫人每日立她规矩,院里许多活儿,她都得干,不得半分清闲。
只有惊春,为人憨厚,闻言道:“三爷那里屋子这般宽敞呢?可真叫人羡慕。你别担心,你这么美,哪有男人不动心的?想是三爷忙着读书,一时不得空罢了。”
小寒假装拭了拭眼角,道:“谢谢惊春姐姐。”
话音刚落,里头叫她们进去。几人规行矩步,入了内室,朝王妃行礼。王妃依次问了众人在各个院里的日常,到了小寒,秀眉微蹙,上下打量:“怎的听说你连三爷的面都没见上?你就半点办法也无?三爷双腿有疾,有些抗拒生人,你该多多主动才是。”
小寒闻言,刚刚退了红的眼眶又再次涨红了,声如蚊蚁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三爷不许我靠近,我一走近,崔嬷嬷就命人带我下去了。请王妃娘娘示下,奴婢该如何是好。”
王妃看着小寒娇弱的模样,冷淡道:“你自己是扬州瘦马,学的不就是怎样勾搭男人?既然你学艺不精,服侍不了三爷,手头上又没什么事情,过几日藏书楼清理,一年一度晒书,你就去那上头帮忙吧!林妈妈,你可记得了,看好这丫头!”
林妈妈应好。
待一众丫鬟下去了,盛王妃竟是狠狠地将茶盏摔了:“盛三此人,真是可恶!简直油盐不进!”
林妈妈忙给她抚了抚后背:“娘娘息怒!那丫鬟在沧海院越难堪,将来与二爷就越容易勾搭在一起。”
盛王妃冷哼道:“二爷屋里不是已经有一个扬州瘦马了,这个真的行么?”
林妈妈笑道:“哎哟,我的娘娘,二爷那般好色的,怎的会舍得这等颜色?您就放心吧,我必定安排妥当!”
却说小寒回来屋里,才没多久,就收到了王妃的命令,除了叮嘱小寒好生服侍三爷,便是请她闲暇之余,到藏书楼帮忙。崔嬷嬷听了令,冷笑道:“也好,物尽其用吧。”
崔嬷嬷必定以为自己在王妃处诉苦了。小寒心中哀嚎,恨不得揪着王妃扎上几针,这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入夜,小院里有蟋蟀鸣叫之声,除此外,别无声响,安静无比。可小寒难以入眠。
她对于自己能到盛和光身边,是十拿九稳的。在前世,通过阿旋之口,她知道盛王妃确实找到了与盛和光八字相克的扬州瘦马入府侍奉,此人在沧海院期间,盛和光恰逢毒性发作,险些送命。
可她半分也不曾想到,真正阻止自己靠近的,是盛和光。
回想起前世里礼贤下士的盛和光,小寒努力回想,他的书房里似乎有围棋和玉箫?
心念一动,小寒站起身来,打开自己的包袱。里头放着一根竹箫,兄长沈屹最喜欢的也是吹箫,前些时日,她还在外头,外出时看到了,觉得颇为精致,就买了下来。
见不到盛和光,他总能听到箫声吧?
小寒这般想着,拿起了竹箫,认真地回忆兄长曾经教授的指法,吹奏起来。
夏夜幽幽,长夜漫漫,沧海院主屋里,屋角一隅,点了烛火,烛火之下,乃是棋盘。
盛和光自己在与自己下棋。修长苍白的手指,夹着黑子,轻轻地叩击着玉盘,发出清脆的微响。烛光明灭,他的神情隐没在黑暗中,只留下一个清瘦高挑的剪影。
黑子白子,战况厮杀正到最关键的时候。
却在此时,黑夜里忽而传来一声箫声,如同呜咽,继而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宛如刀锯之声,干涩又尖锐。
盛和光一顿,自己的下棋的思路全被这突如其来的箫声打断了。他将棋子扔下,怒道:“阿旋,哪里来的人,竟敢吹箫!”
吹箫之人大约也觉得难听,盛和光话音刚落,那箫声也就停止了。
阿旋等了等,见箫声没有再响起,方进来回禀:“三爷,听起来是小寒姑娘那院子里传来的。”
盛和光抿着唇,冷笑:“还当王妃这次选了什么八面玲珑的人来,却是个音律不通的!明天让嬷嬷告诉她,别再吹箫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以后
三爷:我教你,试试看。
小寒:三爷,你说过再也不许我吹的。
三爷:……
第5章
第二日一早,崔嬷嬷来到小院,问小寒:“昨夜你吹箫?”
小寒连忙点头。她吹得不太好,难不成盛和光大发慈悲,要指点她?
崔嬷嬷皱眉道:“以后别吹了。昨晚三爷吓了一跳,连捏在手里的棋子都掉了。”
小寒面红耳赤,目瞪口呆:“……”
好丢脸。
她低着头,小声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