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崔嬷嬷头一次喊自己的名字,语气还甚是温和。小寒精神一振,摇摇头,道:“这是陈年的毛病,得按摩久一点,不然今晚恐怕没办法睡觉。”
崔嬷嬷又问:“你这手法是从哪里学来的?竟是比郎中还好?”她看着小寒,目光之中隐含探究之意。
小寒手上的功夫毫不停顿,道:“我从前在扬州时,养育我的妈妈腿脚也有毛病,我跟着诊治的郎中学的。”
崔嬷嬷又问了些问题,诸如小寒从前在扬州哪里啊,妈妈姓甚名谁,小寒一一回答,回答完毕,给崔嬷嬷的按摩也告一段落。说好了明天再来按摩,小寒就离开了。
崔嬷嬷却望着油灯烛火陷入了沉思之中。三爷这些年,也饱受腿伤的折磨,他发作时,她在身边,只恨不能以身相替。
就不知这女子的手法是否有用,或者这女子所提到的郎中是谁,能不能寻了替三爷医治。
崔嬷嬷打定主意,先用自己的陈年旧疾,试一试小寒。若是自己真当无事,再告诉三爷此事。到时,将小寒的身世来历查清楚了,再服侍三爷就是了。
小寒出了崔嬷嬷的屋子,外头天色已全然暗下来,又是大雨倾盆。这一回,崔嬷嬷给了她一把雨伞。小寒心中高兴,只要将崔嬷嬷的病情稳定住了,崔嬷嬷必然就会将自己引见给盛和光了。
她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第7章
小寒回到小院里,简单梳洗一番,就要上床休息。师父厉丹溪注重养生,常常叮嘱她早睡,修身养神。
然而,今日她上了床榻,却是半分睡意也无。听着外头的雷声雨声,她有些出神,想起前世自己与兄长马车坠落山崖的那一夜也是这般雷雨交加。
按照前世盛和光的说法,兄长是十八岁时被含章长公主带回公主府的,也就是说很可能现在兄长已经在公主府里了。
她希望,早日见到盛和光,早日一起去往京城。
她对盛和光,确实是有恩报恩,只是,这报恩也没那么纯粹。
盛和光与五皇子、含章公主交好,而且,盛和光的姨母乃是永宁侯之弟工部侍郎余勋的妻子。
盛和光在十九岁时入京,在永宁侯府居住了一年之久。
小寒作为丫鬟,陪伴左右,入永宁侯府,寻找真相。
如果,母亲之死,马车坠崖,都是意外,那么,她治好了盛和光,就悄悄地走了。
如果,与永宁侯府众人有关系,她就要替母亲,替兄长,替自己讨回公道。
而作为盛和光的丫鬟,进入永宁侯府,实在是最好不过,悄无声息,谁也不会想到她的身份和她的目的。
小寒翻来覆去,念及兄长,怎么也睡不着。
小寒晚上就没怎么吃饭,如此久久不能入眠,如何受得住?肚子越来越饿,饥肠辘辘。小寒试图忽略它,可肚子空空如也,竟至于发出声音来。
她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坐了起来,穿好衣裳,拿了雨伞出门。
此时夜深,大雨已经停了,只剩屋檐的水滴偶尔滴落在地板上。空气湿漉漉的,带着一丝凉风。
小寒快步穿过甬道,到了小厨房,推开了门,在灶头上翻捡了一下,找到了晚上剩下的食材,有白菜、萝卜、葱花、鸡蛋。又从柜子里取出面粉,倒入搪瓷盆里和面。
待面和好,白菜萝卜切丝,小寒在灶台下生了火,锅里倒了水,将面团揪成一小块一小块扔下锅。水很快开了,咕噜咕噜翻滚着,面团变了颜色,七八分熟时,小寒将白菜萝卜丝下锅,又打了两个鸡蛋,加了葱花,再加油盐,热腾腾、香喷喷的面羹就出炉了。
小寒刚要盛起来,突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好香呀!”
小寒转身一看,是盛和光身边的阿旋。
她不由得笑了,道:“我肚子饿了,煮了面羹,你要吃么?”
少女只绾了个发髻,头发松松垮垮的,笑靥如花地看着自己,阿旋不由得红了脸,有些结巴道:“可以么?”
“可以呀,我一个人吃……会长胖的。”小寒很大方地把面羹一分为二,盛了两碗,递给阿旋。
阿旋接过,连坐都没坐,吸了吸气,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吃完一抹嘴巴,呵呵笑道:“真好吃呀!”
小寒还在慢慢吃着,看了一眼阿旋,问:“三爷还没睡么?”
阿旋摇摇头:“三爷的事情,你别问。就算我吃了你的面条,心里感谢你,可是我也不能回答你,不然被三爷知道了,就要打板子了。”
说罢阿旋掏出钥匙,打开了厨房里头的一扇门,进去了片刻,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阿旋拿着一个食盒出来,锁了门,跟她告辞而去。
那是给盛和光准备饭菜的小间,隔开了,除了几个心腹,其他人都进不得。
却说阿旋提着食盒回到主屋,盛和光躺在榻上,淡淡地问了一句:“今天怎的花的时间比往常多些?”
他夜晚睡眠很浅,睡得又晚,常常容易饿,因此,厨房里常备着炖汤。几乎每天晚上都得喝了汤,才能睡过下半夜。
阿旋自食盒取出了熬煮了一个晚上的炖汤来,恭敬答道:“因看还没到爷你用餐的时间,我就在厨房吃了些东西。”
盛和光坐起身来,披了件外衫,靠着引枕,问道:“你什么时候还学会煮东西了?”
阿旋取了小几,放到床榻上,又将炖汤端来,一面笑道:“是小寒姑娘在煮面,她做的面羹可真好吃!原来扬州瘦马还会做菜呀!”
盛和光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一哂:“没见识的家伙!一碗面而已,至于么!”
阿旋摸摸脑袋,道:“大概我肚子饿了。”
盛和光不再说话,低头喝汤。
烛火光里,盛和光垂着眸,面容清瘦,可是仍是俊美无比,棱角分明,眉峰锐利。
阿旋坐在一旁,抱着食盒,想起刚才语笑嫣然的小寒,没来由地觉得小寒若是在三爷身边,看起来必定十分登对。
三爷都十八岁了,还没有对哪个女子有过好脸色。阿旋虽然才十四五岁,却早对安大娘家的安姐儿上了心的,每次休息了,就到外头庄子找安姐儿,不知多开心。安姐儿又会做好吃的,还会给他缝制衣衫。
三爷也该找个女人,知冷知热才好。
可是,想到从前被赶出去的好些个丫鬟,阿旋更加发愁了。
也不知小寒姑娘能不能让三爷改观。
不过,小寒姑娘是比从前的丫鬟都漂亮,还懂事,不会哭闹着贴上来,还能干,懂得下厨,以后也可以给三爷做些吃食。
阿旋决定,多在三爷面前提提小寒姑娘的好。日子久了,说不定三爷就有兴趣了。毕竟,日久见人心,对不对?
盛和光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小厮在脑中对自己各种同情。
他此时在想的是,父亲过十来日就要到来的四十五岁的寿宴。此地风俗,四十四岁乃是第一重鬼门关,若是过了,能无灾无难到六十六。因此,四十五岁寿宴,是要大办宴席的。身为儿子,自然必须参加。
他平日深居简出,王妃马氏也好,几个兄弟也罢,想要为难他,几乎是不可能。但是,到了寿宴之上,就不排除有人动了歪心思。
他面无表情地盘算着,到时候该如何表现才好。
接下来几日,仍旧是雷雨交加,小寒每日早晚给崔嬷嬷按摩腿部,得了崔嬷嬷的允许,还用上了针灸和此前她制作的香料,有安神补脑、祛除肿痛的功效。
崔嬷嬷的腿病已是发作了好几年,被折磨得早已没办法,看了郎中也是不顶用。没想到今年得了小寒的按摩,竟是情况渐好,没那么痛了。
崔嬷嬷整个人松快下来,吃得香,睡得香,才过了几日,沧海院里人人都夸赞崔嬷嬷气色好。
崔嬷嬷看着小寒,表情更是温和不少。
这一日小寒给崔嬷嬷针灸,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学的东西可真是不少,还得学制香和针灸?”崔嬷嬷问。
小寒点头:“我所学的,不过都是为了侍奉贵人。从前养育我的妈妈说了,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殚精竭虑。每日疲劳之时,若是能有人燃起安神香,松快松快身子,便是再好不过。”
崔嬷嬷看着小寒艳丽却又清雅的面容,问:“小寒,你可是真想侍奉三爷?”
小寒闻言,俏脸微红,轻声道:“那是自然。只要在三爷身边,无论做什么,也是可以的。”
崔嬷嬷又道:“你进了沧海院也快两个月了,我看着,你跟从前来的丫鬟,颇为不同,知书达礼,也懂规矩。”她顿了一下,斟酌了下,继续道,“三爷脾气可不太好,到他身边伺候,得谨言慎行。”
“三爷读的书比我多,总不会故意刁难我。我认真做事就是了。”小寒神情颇为坚定。
盛和光脾气不好,大概是因为睡得不好,所以会心浮气躁。小寒有信心,只要他舒服了,腿脚好了,心情也就好起来。
崔嬷嬷拍拍她的手:“既如此,我寻个机会与三爷说一说。”
到了第二日早上,崔嬷嬷入了主屋,向盛和光回禀盛王爷寿宴的贺礼之事。
最近已近八月,早晚天气有些凉意。盛和光坐在轮椅上,一张薄毯盖住了腿部,手里拿着一卷书,听着崔嬷嬷的回禀。
诸事已经备妥。
盛和光笑笑:“辛苦嬷嬷了。”
“这乃是奴婢的本分。”崔嬷嬷见他心情颇好的样子,就道,“三爷,您这屋里如今只有阿旋一个,不若叫个丫头来,侍奉左右?女孩子总是要细心一些,我看那个新来的丫鬟小寒还不错。”
盛和光头一次听到崔嬷嬷说这样的话,有些诧异,又有些不以为然,问道:“怎的不错法?”
“小寒懂规矩,不吵不闹,待人有礼,更要紧的是,她略懂些制香技巧和按摩手法,奴婢的腿病缓解了不少。奴婢本担心她的香料里有问题,还特地偷偷拿了一些让秦郎中看了,秦郎中看了是赞不绝口,说配方甚妙,并无有害之物。”
盛和光神色一凛,狭长的凤眼里闪过嗜血的光:“嗯?懂得医术?难不成还想害我一回?”
崔嬷嬷看盛和光神色不善,忙道:“三爷,如今沧海院的身份摆在这里,您确实得事事小心。若真要让小寒到你身边伺候,自然得查清楚了。”
盛和光冷笑两声,想起这几日来,阿旋说起这扬州瘦马做的吃食,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得道:“这女子倒是有些心机,怕是连嬷嬷你也和阿旋一般,着了她的道了!”
崔嬷嬷劝道:“三爷,您如今也是长大成人,王妃她上天有灵,定然盼望着你成家立业,开枝散叶,过得开开心心的。总不能把所有的女人拒之门外。不妨就从小寒这里试一试?”
第8章
崔嬷嬷去了后,盛和光的脸色整个地沉了下来。也不知这扬州瘦马给院中诸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连崔嬷嬷这般小心谨慎的人,都为她说话了。
他抚上自己的腿脚,想用力,却纹丝不动,他用了几次力,脸色已是发白,却依然动弹不得。
他颓然地瘫坐在轮椅靠背之上,头后仰着,闭目,深吸一口气。头发黑鸦鸦的披散在椅背上,眉目昳丽而妖异。
他是个废人。
这副样子,给一个女人看?成家立业,开枝散叶?
盛和光伸出手来,将一旁案几上的茶盏猛地一掼。茶盏跌落地板,砰地一声,砸得粉碎,茶水四溅。
这一夜,盛和光睡不着。
他总是想起崔嬷嬷的话,也就顺便想起许久之前,在花园里曾见到的浓丽女子,身似杨柳,声若黄莺。
女人。
此刻在沧海院第三进最角落的院子里。
盛和光一边披衣,一边叫了声阿旋。阿旋入内,伺候他上了轮椅,正要去推,却被他拒绝了。
“我随意走走,你睡吧。”
阿旋自然不敢睡的,只远远看着。
三爷自己摇着轮椅,慢慢地转往后院而去。沧海院为了便利盛和光,各处都做了斜道。
时近秋日,夜风微凉,明月朗朗,几个星子在夜空中闪着光,气候甚是宜人。
盛和光很少来后院。
他的母亲,崔氏王妃,十二年前亡故后,遗留下来的许多物品,都封存在此处。
他的母亲,美丽而温柔,善良而正直,最后在王府内宅的争斗中凋零了。
这些年,他时刻谨记,内宅之中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时刻提醒自己,小心一切从外头来的人。
沧海院里,大多是崔氏留下的仆人,他对他们了如指掌。他们的家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是,这个从外头买来的扬州瘦马,他对她还一无所知。
他本来想等着她出了差错,就把她赶出去的。
但现在看来,她很聪明,不会那么容易犯错。
盛和光想着,轮椅不知不觉就到了小寒所居小院的院墙之下。
隔着墙,借着月光,盛和光看见墙头上爬满了紫藤的绿叶,随着夜风簌簌而动。伴随夜风而来的,是似有若无的香气,夹杂着些许草木香气,沁人心脾,叫盛和光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竟是说不出地舒服。
他正想离开,却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歌声,声音细柔婉转,哼唱着江南小调。
他一闻声,如遭雷击,抓着轮椅扶手的手掌青筋暴起。这是从前,他的母亲最爱给他唱的小调。
盛和光沉下了脸,推着轮椅往回走。待回到主屋,喝了一杯茶,他神色严厉地吩咐:“影一,去查,给我查得清清楚楚的!从西安城的牙婆子开始,到扬州城里的妈妈,看看背后究竟有什么人!”
过了几日,盛王爷的寿宴就到了。盛王府累世镇守西北边陲,俨然一方诸侯。最近十几年来,西北无战事,盛王爷虽然不是雄才伟略之人,却也中规中矩。西安城里谁不给几分面子。
这一日一大早,盛王府就陆续有客人前来。巡抚知府、都督将军,城中文武官员悉数前来,豪门巨贾、清流世家也到场拜贺,更有族老子侄、姻亲人家上门联络。高朋满座,贵客盈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盛和光行动不便,平时甚少出门。但这寿宴却是不得不出现。崔嬷嬷安排了两个小厮跟着,又让小寒跟着自己,四人一起去前院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