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得晚,吃完得记也晚,慢慢地,店里过了客流高峰,沈韶光松一口气,喝点清茶,过来这边招呼。
两人本在聊些近况,见沈韶光过来,邵杰笑道“每来沈记一次,某就得些启示,只恨不似逐之一般住在坊里,可以常来。”
沈韶光玩笑道“邵郎君这话莫要让我们庖厨于三郎听到,不然该得多伤心小店吸引郎君来竟然不是饭菜味道”
邵杰笑起来,“味道也好得很,小娘子经营之法更妙。”
沈韶光笑道“到底前者为实,后者为虚。”
虽不算很熟悉,但也知道这小娘子不是那一味“老实”,邵杰笑问“这是怎么说”
“若只务虚,或能得一时之名,终究难以持久;若只务实,也有些太实在,恐怕难以做大。”
邵杰击掌“小娘子说得真好”
自己家糕作坊做得大,传承几世,难道只是因为做糕手艺好吗手艺固然是不错,却也跟当年祖父由此入赀为员外郎有关,虽然这员外郎虚得很,但作为一桩逸事,流传各地,谁来了不想尝一尝这员外郎花糕而那些与祖父同时代只一味老实做糕,还有连老实做糕都做不到作坊,早就湮没无闻了。
就连杨竞都道,“小娘子所言,颇合言之不文,行之不远道理,又有时人韩公所谓文以贯道”
看朋友有长篇大论架势,邵杰做痛苦状,抹一把脸,“逐之,逐之,你放过我吧。”
杨竞笑起来,只得停了布道。
沈韶光咧开嘴笑,现实版学渣与学霸好基友相处日常。
邵杰却又正色道“说实话,以本酒肆菜,以小娘子之才,这样小店面有些屈才了,小娘子可曾想过去东西市开间大些酒肆”
谁不想去cbd开豪华酒店啊但是沈韶光笑道“儿固然又馋又饿,但也只能一口一口地吃啊。”
邵杰领会她意思,非是没有此志,只是目前还不能够罢了。小娘子又聪慧,又谨慎,他日保不齐真能成为这长安城富商大贾中排得上号人物。
三人聊了几句,看他们喝得差不多了,沈韶光问“给二位郎君上一钵甜香八宝饭吧”
两人自然无有不同意。
八宝饭是后世常见席末甜点。沈韶光小时候去吃酒席,哪怕吃饱了,这八宝饭也要再吃两口。
八宝饭蒸起来不麻烦,碗底下抹一层油,把煮过莲子、银杏和桂圆、葡萄干等干果子铺在碗底,然后放煮了八成熟糯米先煮再蒸,是为了这饭更粘糯软烂,米上放用猪油和糖拌过豆沙馅儿,豆沙上再覆糯米,如此把碗填平,上笼屉蒸。
蒸好后在屉子里熥着,什么时候要吃,端出来倒扣在大盘子里,再浇上一层酪浆后世多是浇冰糖汁子,也有浇蓝莓酱草莓酱各色果酱,总之,香香甜甜。
沈韶光把八宝饭端上来,拿大勺小碗替两人分饭,邵、杨二人只道自己来,让她莫要客气。
沈韶光正要离开,却听邻座几个喝高了在讨论天气与时政。
“去年天旱,护城河石头瑞兽都露出来了,听闻圣人去圜丘祭天祈雨,许下了大愿,这才降下雨来,谁想今年倒是不缺雨,只是也太热了,我看啊”说话人撇嘴摇摇头。
记
“天气异兆,不知以后会如何。”另一个颇有些感时伤事地叹了口气。
再一个道“你们没听说吗城西北蛤蟆沟子蛤蟆都不叫了,街上有童谣,蛤蟆懒,天下反”
“听说先帝末年时候”
杨竞要站起,被邵杰一把拉住,沈韶光已经先一步走了过去,笑问“本店有极好八宝饭,几位郎君要不要尝一尝”
那个感时伤事笑道“可是呢,合该吃些饭了。我们今天扰了八郎,下个月,某从汴州回来,还在这里还席。”又微眯醉眼,对沈韶光笑道“小娘子做得好饭菜。”
沈韶光笑着道谢。
这几个人果然点了一钵八宝饭,舌头都喝木了,哪里还吃得出什么,胡乱吃了些,便摇摇晃晃地离了席。
沈韶光站在门口笑着送走这几位,回来便听杨竞道“圣人受命于天,与蛤蟆何干简直岂有此理若不是你拦着,我定要与他们理论清楚。”
邵杰道“你与那些醉汉有什么理论便是理论赢了,他们该如此说还是如此说,见识和脑子这东西不是人人皆有。”
沈韶光“嗤”地笑了,这邵郎君讽刺起人来也厉害得紧。
见沈韶光笑,邵杰正色道“听说开元年比这更厉害天气还有呢,沃野千里干旱成灾,地里都裂了缝,但是怎么样照旧有后来太平盛世。”难为这位不太爱读书郎君竟然引出了史实。
沈韶光点头,说出自己推测“这谣言后面怕是有幕后推手呢。你们想想鱼腹藏书,篝火狐鸣,这种事不绝于史啊”沈韶光是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测谣言制造者。
杨竞、邵杰俱是神色一变,思索半晌,杨竞站起身,对沈韶光郑重一揖“小娘子见微知著,非我等能及。某定禀告李相公,仔细查探此事。”
沈韶光赶忙避让,又还礼客气回去。
有这样事,两人茶也不喝了,结账离开,沈韶光送他们出去。
站在门口,邵杰对沈韶光笑道“还未多谢小娘子,自学了小娘子卖花糕办法,敝店生意提升了许多。众兄长管糕店时,从未有这样劳绩,因此某在祖父、众叔伯、弟兄之间很是长了一回脸。”
沈韶光笑着道喜,又正经着脸道“这主要还是郎君眼光好,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邵杰哈哈大笑,再没见过这样爽朗又促狭小娘子,“是极,是极。”
便是满腔忧国忧民之情杨竞也让他们逗笑了。
林晏散了衙,又与白府尹、负责舆情赵参军商量了会子事儿,坐车回来,行到沈记门前,习惯地往这边看,一眼便看到沈小娘子咧嘴眯眼笑得正欢,旁边两位有一个是那日见过东市花糕店郎君,也正在笑呢。
林晏微皱眉,也带了点笑意,他们这是说什么呢如此欢畅
第70章 今晚的月色
沈韶光端上一碗腊肉酸笋排骨汤,鲜香不腻口,带着腊肉独特香味儿,让酒客们本来有些木了味觉一振。
“真香”
沈韶光最是闻夸则喜,听了这话眯起笑眼:“那客人就多喝些,酸笋解酒。”
客人连连点头。
最近店里添了不少咸鲜口儿粥品汤水,比如前两日让林少尹蹭了一碗鱼茸粥,比如刚才大受客人欢迎腊肉酸笋排骨汤。天热,甜粥甜汤未免嫌腻,喝点咸鲜口儿,补充盐分,提提胃口,一碗下肚,出一身透汗,痛快
沈韶光把托盘放回厨房,看阿圆站在大案旁,面前一碗汤,一手拿根胡瓜,一手拿个芝麻饼,狼吞虎咽,吃得正香。
“何至于此你慢慢吃。”厨房里有高脚胡凳,沈韶光给她拽过来。
阿圆摆一摆拿着芝麻胡饼手,“站着吃得多。”
沈韶光:“……”
面对那么多东西都没胃口,这会子倒让阿圆吃相勾起馋虫来,沈韶光欠着身子看一看,汤里冬瓜球、混着星星点点绿意肉圆,没放清酱汁污了颜色,汤色很清亮,“芫荽肉圆汤”
阿圆点头,“三郎给我做。”
沈韶光看看于三后脑勺,别看平时总掐,其实还挺有阶级兄弟姐妹情。
“我也来一碗”沈韶光笑道。
阿圆笑起来,阿昌也笑,便是于三也莞尔,正经吃饭时候不爱吃,看见别人吃饭却馋这是什么毛病
沈韶光让他们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也许于三郎这富有兄弟姐妹情芫荽肉圆汤格外好喝呢沈韶光突然觉得自己这行为似乎有些眼熟,琢磨了琢磨,林少尹头一回来就抢了自己和阿圆粥菜
沈韶光有样学样地云淡风轻着脸,盛了一小碗汤,拿了个胡饼,去外面柜后慢慢吃。
还没吃完,刚才还念叨那位林少尹侍从就来了,“这回又要麻烦小娘子了。”
沈韶光擦擦嘴,笑问何事。
“我家太夫人今日胃口不开,午食、暮食都没好生用,阿郎说上次在店里吃鱼茸粥好吃,不知可否请小娘子再熬一钵”
不是什么麻烦事,沈韶光答应下来。
刘常又笑道:“听太夫人身边人说,自上回小娘子送了粥去,太夫人时常念叨小娘子。”
沈韶光挑眉,所以
刘常再次恭敬地行礼,露出些求肯神色:“拜托小娘子了。”
沈韶光还能说什么笑道,“郎君莫要客气,等熬好了,我送过去。”
熬粥是个耗工夫活儿,更何况还要先煮鱼汤,再用鱼汤熬粥。等粥煮好,店里客人已经不多了,有于三他们照应着,沈韶光拎着装宵夜提盒走出去。阿圆本想陪她去,沈韶光摆手,外面纳凉人多着呢,这么几步,没什么事。于三瞥她一眼,没说什么。
却不想刚出门,那位刘姓侍从便迎过来,“劳烦小娘子了。”又接过提盒,笑道,“我家太夫人等着小娘子呢。”
沈韶光微笑点头。
江太夫人果然在等着她,同时在还有林少尹。
江太夫人客气道,“这么晚了,还劳烦小娘子送来。”又嘱咐身边人,“一会儿着人送小娘子回去。”
林晏微笑道:“阿婆放心,我会安排。”
仆妇阿素便把到嘴边回答咽了回去。
江太夫人点头。
仆妇们摆开食案,盛粥布菜。江太夫人就着小菜吃了半碗粥,点头笑道:“这个味儿好,一点也不甜腻腻。”
沈韶光微笑道:“夏日出汗多,体内容易缺盐,缺了盐就会没胃口,乃至头晕乏力,故而适宜吃些咸鲜味儿粥品汤水。只是也莫要太咸了才好,那样于肺肾不利。”
江太夫人点头:“果然最近有些没胃口,懒怠动。大郎请了郎中来,给了几颗丸药,吃了也不觉得怎么样。”
沈韶光笑道:“今夏实在太热了,太夫人慢慢调养着,早晚凉爽时在庭院略散一散,活动开,兴许能觉得舒爽些。”
“大郎也是这么说。” 江太夫人笑道,又嘱咐林晏,“你每日晨起练剑,出那么些汗,也喝一碗这样咸口儿粥汤,再去上朝。”
林晏微笑点头:“是。”
沈韶光低头喝口茶,难怪那日觉得他臂膀腰身如此紧致有力本朝果然盛产上马能砍人,下马可赋诗强人啊。
“适才听小娘子话,似是颇通医理”士子们读书杂,不少都知道些医理,甚至还能诊些简单脉象,但小娘子们通这个却少,故而江太夫人有此一问。
内教方博士通医术,于饮食坐卧都很讲究,沈韶光前世是个在熬夜脱发和保温杯泡枸杞之间来回横跳,对这样讲究方博士很是羡慕,半吊子地跟着学了些,但距离“通”却有不短距离,更遑论“颇通”,当下笑道:“不少东西都是医食同源,当庖厨,都多少知道一点,倒让太夫人见笑。”
听她自谓“庖厨”,江太夫人正色道:“兰草是生于玉阶朱栏,还是生于涧底溪侧,都是兰草。小娘子洛下沈氏之后,切勿太谦。”江氏林氏俱是河东旧族,江太夫人大半生繁衰荣辱,于有些事情已经看淡,有些却难以抛舍。
沈韶光站起身,郑重施礼:“太夫人说得是。”
江太夫人松了神色,笑道:“小娘子珠玉一般人物,老妇着实喜欢,多嘴了几句,小娘子莫见怪。”
沈韶光微笑道:“儿多年未闻尊长教诲,今日听了太夫人话,感激得很。”
江太夫人点头,想来是尊亲大人都不在了,那么好一个小娘子,也是可怜可叹
林晏轻咳一声:“孙儿也觉得有些饿了,祖母匀给我一碗粥吧。”
一句话便把有些严肃哀伤气氛冲散了,尤其他一向庄重寡言,这时候突然说出调皮小儿语,众人一愣,都笑起来。
江太夫人笑道:“都给他都给他难得他这么挑嘴,有想吃东西。”
沈韶光只抿嘴微笑。
林晏微侧头看看她,见她神色安闲,放下些心来。
别人吃着东西,沈韶光不好告辞,等他们祖孙都吃完,沈韶光才站起来:“今日天晚了,改日再来叨扰太夫人。”
江太夫人从榻上下来,拉着她手,慈祥地笑道:“一定要来。”并亲送到屋门口。
林晏也辞别祖母,“我去安排人送小娘子。”
沈韶光对江太夫人福一福告别。
仆妇前面提着灯,沈韶光与林晏一同往外走。
两人背影,颇有一对玉人之感,再想起刚才阿郎作为,阿素看看太夫人,到底没有说什么,只轻声道:“吃粥出了些汗,您去宽宽衣吧。”
江太夫人点头,扶着她手,慢慢走回室内去。
院门处,刘常接过仆妇手里灯为前导,林晏回头吩咐:“关门吧。”
仆妇福一福,应声是。
三人穿游廊,经院落,一路往外走。沈韶光本以为他让侍从送自己,但看这样子
沈韶光微笑道:“郎君请留步吧,其实这么两步路,儿自己回去就好。”
林晏温言道:“我正好出去走走。”
沈韶光抿抿嘴。
林晏则对她微微一笑。
前面刘常真是恨不得自己成为传奇上隐形人。
一出了大门,刘常便笑道:“阿郎,小娘子,奴先把这食盒送回去吧万一酒肆里要用呢”
沈韶光:“……”莫说酒肆,这会子街上都没什么人了好吗
林晏点头:“嗯,去吧。”
刘常把灯笼递给林晏,飞快地走了。
行在路上,沈韶光挑眉看林晏,似笑非笑地道,“郎君如此,不畏人言乎”
林晏停下脚步看她,虽灯笼只能照到脚下两尺地方,但今晚月光很好,能看清她微微含怒粉面,一双漂亮杏眼,挺翘鼻子,花朵似唇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必得佳妇”,林晏想起她那中秋糕饼签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