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也是这样,她被牛郎胁迫,全无回天上的希望,渐渐便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牛郎,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一句关心话,便觉得那是牛郎的慈悲。其实若不是牛郎,织女在天上不知多逍遥,何用他那一口水一口饭?”
阿圆彻底被沈韶光说懵了,想了想,问道,“若小娘子是织女,该怎么办?”
“揍他!揍得他哭耶喊娘!”沈韶光恶狠狠地说。
林晏放下要推门的手,想起那糕饼盒子上惆怅寥阔的“河白星繁,天上人间”和风流缱绻的“梧桐鹊影,佳期如梦”,嘴角抿出无奈的笑纹,转身走了。
门内隐隐的声音:“若打不过呢?”
幽幽的调子:“一个人若有心,总能找到机会的……”
第16章 中元节祭祀
过完七月七,很快就是中元节。
此时中元节是个大节,城里寺庙道观都做法会,宫里年年都往慈恩、青龙等大寺庙送盛满奇珍异宝的盂兰盆,百姓们不少也去寺庙祭祀祈福。在这些大寺庙前,往往还有演百戏的以及佛教俗讲,又唱又念,很是热闹。
便是没什么大名气的小寺庙这几天也很繁忙,比如光明庵,早几日便打扫收拾,中元节头一日,圆觉师太穿着正式法衣,念了经,请出了装饰莲花纹金筐宝钿的盂兰盆。
沈韶光献上自己蒸的蜜供糕点,并捐了香油钱,又与其他信众一起听了一回经。
散了晨间仪式,圆觉师太对沈韶光笑道:“好精巧东西!却又与七夕花糕不同,几层堆在盘子里,当真体面。”
圆觉师太到底是吃主儿,一眼看出这中元节蜜供糕点与七夕花糕的不同。七夕花糕纤巧细嫩,着重口感,不禁放,也不能垒堆;蜜供则大多用奶油、蜂蜜、面粉或蒸或炸或烤,外形挺脱,在盘子里攒三五层,漂亮体面,放六七天没有问题。
却不知沈韶光做这蜜供糕点,却也跟七夕花糕有关。
这个时候,祭祀做贡品是个家庭传统活儿,“主祀奉蘋蘩”是主妇们的必修课,所以沈韶光本没想开发这个节日,却没想到有个吃了七夕花糕的客人竟然来店里订糕点,要七月半的时候祭祀父母用。
“先考妣在时,尚家贫,从没吃过这样精巧的东西。如今某幸而赚了些钱,便想让他们也尝尝。”订花糕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穿杭绸袍,面色粗黑,可能是走远路行商的,说这话时一脸恻然。
沈韶光也肃穆了脸,虽然理解这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心,也想做成这份生意,但花糕的缺点却要跟人讲清楚,这个玩意可供不了中元三天,风一吹,要么裂了,要么散了,甚或腐败变质了。
客人也知道沈韶光说的是实情,便皱起眉来。
沈韶光想起前世做的专题 “逝去的京华满汉饽饽”,便道:“儿改改方子,用蒸、烤、炸之法来做,应该能行。”
第二日做了几个,请这客人尝过,客人首肯,沈韶光便做起了这唐代的蜜供点心满汉饽饽来。跟清宫大内饽饽房的自然没法比,便是跟清末民初点心铺子的饽饽桌子也相差甚远,但在这千多年前的唐代,安慰一位行商怀念父母的心,却是足够了。
一个是做,两个也是做,沈韶光干脆做了三份,一份给了这商人,一份送到光明庵供奉,给庵里增加点人气儿,还庵里的人情,一份则中元日拿去城外城隍庙祭祀。
这世的父母兄长以及原身,都不是寿终正寝,连个尸身坟茔都没有,这种死法的,据说都要去城外城隍庙祭祀,故而中元节这天,沈韶光干脆关店一天,一大早就带着阿圆,坐着租的骡车往城外去了。
相对比城内各寺庙道观的热闹辉煌,城隍庙要荒凉得多了,甬路上铺着青苔,院墙下长着杂草,供桌前摆的米糕水果倒很新鲜丰盛,想是前位祭客留下的,一个五十余岁的瘸腿老道并一个道童在殿里照顾香火。
沈韶光摆好供果糕点,点香烛,化纸钱,祭祀城隍老爷和这世的父母亲人,临出门又布施给那道士些银钱。
老道收了钱,宣个道号,行礼道:“本地城隍最是灵验,一定能保佑女郎祭祀之人。”老道刚得了上个祭客不少的银钱,对沈韶光这点钱倒不怎么看重,反而更喜欢她的供果——年轻时在城里大观挂单,贵人们的供果也没这般齐整,等撤了供且要好好尝一尝。
沈韶光微笑着还礼,尽一份心意吧,希望他们能灵魂安宁,不受饥寒之苦。
既来到郊外,沈韶光便让赶车的稍候,自己带着阿圆逛一逛。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的乡村。
茅屋草舍,鸡鸣狗吠,坟地里青烟袅袅,路上几个祭祖回家的农人。若是入画,有意境得很,若是在此生活……
河水却是真清澈,河边柳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袍的,身后不远处几个奴仆牵着马等着。那人回头,竟是光明庵门前笑话庞二娘的那位士子。
两人都一怔,沈韶光先福一福,正要避开,那人却走过来。
“女郎也是来城隍庙祭祀的?”
“是。”沈韶光微笑道。
“不知——祭什么人?”
如今长安流行交浅言深?沈韶光挑眉,这人长了一双风流的桃花眼,此时眼角眉梢却带着些惆怅悲伤。
“亲人。”沈韶光到底回答。
“郎君又是祭什么人?”沈韶光也问。
“师友。”其实是朋友的师友。
沈韶光点点头。愿意大老远出城来祭祀,想来是很亲近的师友,又是跑到这里,那便是一段悲伤的故事了。沈韶光想起顾贞观的金缕曲词来,“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再看这人一身落拓白衣,不由得便把词中情景代到他身上,调子便柔软了两分,“还请节哀。”然后再福一福,戴上帷帽,带着阿圆走了。
看着沈韶光的背影,白衣士子挑眉微笑,那日伶牙俐齿,今日善解人意,如今的小娘子们都这般有意思吗?
林晏从树林里散步归来,顺着朋友的目光看去。
“你这位女邻有意思得很啊。”裴斐笑道。
林晏抿抿嘴,“女郎家,我们还是莫要谈论了。”
“你啊,这般古板!日后若找个这样千伶百俐的新妇,不被人嫌弃死?”
第17章 再见贵女们
沈韶光回到光明庵,发现庵里来了贵女香客,也是故人——庞二娘,另一位则是端午江边凉亭穿盘金绣秋香色衫子的那位女郎。
想来已经拜过佛了,圆觉师太正在带她们看院内壁画,讲佛家掌故。
既然碰见了,沈韶光上前见礼。
圆觉师太对二女笑道:“这便是沈施主了。”在之前喝茶的时候,圆觉已经提过沈韶光了。
又跟沈韶光介绍:“这是秦仆射家的五娘。庞二娘子你是认识的。”
三人均一笑,互相对着一福。
圆觉对沈韶光笑道:“我们适才喝了你前次送的茉莉花茶,两位施主都道清雅香甜,你往日还总说我是‘过奖’……”语气是相处久了的亲昵。
沈韶光抿着嘴笑。
秦五娘微笑着端详这位沈氏,光明庵虽然不是大庵堂,但圆觉师太却不是个凡俗的。听祖母说其师是先安庆大长公主,那位公主早年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后来突然看破红尘在洛阳落了发。这圆觉是其关门弟子,陪着游历过不少地方。能得圆觉师太这般看重,沈氏想来不俗。
秦五娘笑道:“看着沈小娘子面善得很,莫非在哪里见过?”
沈韶光笑着皱一下眉,大约是那天你渴了,想买我的酸梅汤?嘴上却笑道:“这想来便是缘分了。”
庞二娘与沈韶光英雄所见略同了,也觉得是那日在江边见过,但当时阿沈正在卖吃食,今天却是“沈氏贵女”,故而秦五娘没想起来。
“我曾与邓州沈刺史家的四娘有数面之缘,想来你们同族小娘子面相上有些相似之处。”
沈韶光对洛阳老家的族人们是真的不熟,不晓得这位沈刺史是什么辈分,但可以肯定不是亲叔伯。“儿江湖飘零,久不回乡,还真不知与姐妹们长得是否相像。”沈韶光笑道。
能这般从容地说起自己困顿的境地,便不是俗人了,秦五娘怎会看不见沈韶光的素服虽是益州单丝罗的,却洗过多次,已是旧了,头上也只插了两支小银钗。
沈韶光对这位秦家五娘评价也不错,对着自己这个贫家女,秦五娘既不高傲,也不故作怜贫惜弱之态,就仿佛你与她是一样的,即便只是个姿态吧,也让人舒服——尤其对比当初庞二娘的样子。
想到庞二娘,沈韶光笑着问她:“多日不见,二娘一向可好?”端午那日,许是被“闺蜜”们刺得狠了,庞二娘回来便搬回家去了,这许多日子不曾见她,不晓得怎么又凑到这些贵女面前,而且还是“情敌”那一个。
要沈韶光说,适合林少尹的,还真是这位秦五娘。不说家世不家世的,单这性子吧,那位林少尹看着有些冷心冷肺,这个年纪就是京兆少尹,想来也是心机深沉的,庞二娘则清浅如小溪流,什么都摆在脸上,风格完全不搭啊。
但转念一想,或许便是这样才搭呢?心机深沉冷面郎君配傻白甜?这个CP很是反差萌啊。沈韶光一边听圆觉师太讲壁画上“大意舀海”的掌故,一边在心里想着前世看过的言情剧。想着想着,沈韶光就想叹气,当时嫌弃三俗逻辑死,现在再想看一眼也不能了。
秦五娘是领了家里的令来的,晚间还有明日晨间还要再各祭拜一次,故而今晚便要住下,圆觉师太请她与自己同住,秦五娘却不愿打扰师太清静,故而只同庞二娘凑合。
圆觉笑道:“也好,你们小娘子们住在一起亲香。”
又道,“晚间坊里挂了灯,虽比不得上元节热闹,但那灯也有一二可观之处,你们尽可以出去看看,但要带着人。”
三女都笑着应了。
沈韶光自穿过来,便在皇宫里憋着,哪里见过这个时代的灯会?虽这中元节不像上元节撤除宵禁,通宵达旦全城狂欢,而是只能在坊里溜达溜达,但对沈韶光这样的土包子来说,也很有吸引力了。
阿圆孩子性子,听说沈韶光晚间带她出门看花灯,很是高兴,“往年徐娘子不管什么节,都不许我出门,只让我看家。我偷着跑出去看一眼,怕被知道,就赶紧跑回去。有一回徐娘子回来拿落下的东西,恰巧逮住,拿扫把狠揍了我一顿。”
沈韶光摸摸她的头。
阿圆笑道,“疼倒不多疼,关键是还饿了三天。那回真把我饿坏了。”
沈韶光拍两下她的头,微微笑了。其实她也挨过揍饿过饭,刚穿到掖庭的时候,拖着十岁的病弱小身板,原主的记忆又一时理不清,也没个亲人庇护,一个懵懵懂懂的异世来客,哪有不行差踏错的?
好赖,都过去了。
沈韶光和阿圆在这边屋里忆苦思甜,那边屋里秦五娘和庞二娘也在说旧人旧事。
“你年纪小,恐怕不大记得。那位崔家姐姐长我两岁,性子很是平和大方,样貌才情也是这一辈女郎中顶顶好的,我们都不及她。后来,崔尚书坏了事,家眷按律要没入掖庭,”秦五娘轻叹一口气,“再想不到她那样平和的人,竟会自戕,当真……”秦五娘考虑到庞二娘是淑妃的妹子,与皇家牵扯深,到底把“节烈”两字咽了回去。
庞二娘面色发白,无意识地拨着手里步摇上的珍珠流苏,流苏上的珠子与刚换上的泥金衫子和缂丝腰带上的珠子一般大小,想来是一套的。
“没听说林——少尹和崔家娘子定亲啊?”庞二娘咬咬唇道。
“倒确实没有,听说只是两家说定了,崔尚书就出了事。”
庞二娘刚松一口气,秦五娘却道,“可林少尹却显然是把崔家姐姐放在心上了,不然何故至今没有娶妻?且崔姐姐刚去那一两年,林少尹绝少参加宴饮……”
庞二娘垂下眼,额间刚贴好的莲花花钿似乎都没刚才鲜艳生动了。
沈韶光带着阿圆从这边屋出来,经过厅堂,恰隐约听到后几句,原来林少尹竟是这般深情的人吗?
第18章 灯市修罗场
“小娘子,小娘子,你看那一串大雁灯!风一吹,就跟真会飞一样。”
“这莲花灯比光明庵里的还大!”
“小娘子,小娘子,这莫不是凤凰?”阿圆在沈韶光耳朵边叽叽喳喳,很是兴奋。可见原来不是不爱说话,只是被压抑着,如今越来越放飞天性了。
沈韶光仔细端详那灯,又仔细看阿圆,孩子,你这眼神……凤凰在传说里可是一种身披五彩的漂亮生物啊。
“这是鸵鸟,曾有吐火罗国使节贡献给圣人。走得很快,不会飞。”沈韶光幽幽地道。
阿圆恍然大悟,“我还只当是凤凰吃胖了呢。”
凤凰吃胖了……吃胖了……沈韶光一口气卡在喉咙。
身后“噗嗤”一声笑,沈韶光和阿圆回头,是那位柳郎君。
沈韶光笑着对他福身。
柳丰把脸上的嬉笑收一收,正正经经地还礼。
自那日送了开业礼物以后,这位柳郎君好几日没到店里去,后来又照常来当早餐代购,渐渐地晚间也常来吃灌汤包。摆出七夕花糕牌子后,这哥们还订了好几盒,弄得沈韶光都有点替他的荷包担心了。一个九品官,每月一万多钱,真搁不住你这样吃啊……
沈韶光现在每月也能赚一万多钱,这还不算卖七夕花糕这种短线收益——那几日的花糕就几乎赚出一个月的利润来。沈韶光赚的多,花的少,守财奴一个,对这种月光青年,便不由得操起老母亲心来。
被操心的“傻蛾子”犹笑道:“街口摆了走马灯,小娘子可去看看。”
沈韶光矜持地点点头,再福一福算是道别,带着阿圆接着逛。哪知那柳郎君带着僮仆在身后不远处款步而行,似有随护之意,又似只是同路。
沈韶光有些尴尬,却又不好问,要不前面停一停找个地方给阿圆买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