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芷仙盯着凌肃，眼眶泛红。活到今时今日，一向自认坚强聪慧，却在亲生父亲的利用下溃不成军。
“仙儿……”凌肃低沉唤道，抬起手想按按她的肩，凌芷仙负气地一手拍开。
凌肃无奈道：“仙儿，你知道，为父也是迫不得已……”
凌家一门忠烈，自凌肃懂事起，便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亲人为了守护大邺而死，偏偏刘家的皇帝不知感恩，只知防备打压。凌家迫不得已成为孤臣，成为京城的笑柄。他们必须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因为稍有差池，就会给皇家钉死他们的机会。
因此，尽管凌肃一直受着忠君爱国的教育，心里的不甘却早早破土而出，一点点长成参天大树。
但在皇家对凌家那样严密的监视下，想谋反谈何容易？
要培养只对他忠心的凌家军，要拉拢朝臣，要在各处安插间人……凌肃走到今天，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的心思，上不能告天地，下不能告父母妻儿，只能一个人默默扛。他甚至不能拥有一个儿子，因为一个后继无人的将军总是更令人放心。
他相信刘氏皇族无人知道他的心思，只是习惯性防备他。但即便如此，为了拉拢他，太子刘勄依然能不顾边关的安危，派人刺杀他，只为把他逼回京城。刘逍不喜欢他的独生女儿，为了增加手中的筹码，依然要和宋国公府联婚，还得到延兴帝的支持。他唯有低头妥协，才能让他们相信他没有打算鱼死网破，依然想和皇室和解。若他拒绝，宋国公府的倾覆就在眼前。
凌芷仙和凌芷兰做得很好。她们分别展现了宋国公府的强势和弱势。她们相继嫁入东宫，降低了皇室对凌肃的警惕，又拖延了时间，给了凌肃布置的时间。
大邺的江山不稳已久，最近又处于权力更迭的动荡时期，凌肃对蛮军的入侵早有预料。若刘逍肯用他，让他领军作战，他有把握击退蛮军，即使拖延了谋反的进度，他亦无怨无悔。可惜刘逍不出他所料地搁置了他，用了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小人，导致大邺军的溃败。刘逍还没有登基为帝，便被蛮军兵临城下。刘逍又再一次不出他所料地弃城南逃，使得人心尽失，也给了凌肃把刘氏皇族一窝端的机会。凌肃令早得到他手书的心腹，带兵避开蛮军锋芒，保存实力，等蛮军孤军深入京城时，凌家军切断蛮军和蛮人皇庭的联系，京军与援军联手，全歼敌军。
凌肃没有留一个蛮军活口，让士兵把人头割下来领功后，便将所有人头都撒上白灰，送到边关筑起京观。以实际行动告诉蛮军，他还活着！
凌肃镇守边关多年，对蛮军有着极强的震慑力。若非他没有出战，蛮军之前的攻势不会如此势如破竹。
凌芷仙面无表情听着，不知听进去没有。
凌肃差不多说完了，她冷冷道：“那爹您登基为帝，不正好？”
凌肃看着她的目光顿时有些复杂。
他是个男人，建功立业，开疆辟土的渴望刻在骨子里，他也不想屈居人下，想成为人上人，有野心有权欲。不能否认，他确实有推翻刘氏皇室，自立为王的打算。
但也许是从小到大所受的忠君爱国教育作祟，也许是受梁宝儿那么毫无保留毫无怨言地爱着他，爱着他们的女儿影响，但帝位变得唾手可得时，他的急切反而变淡了。他想到两个女儿为了保护宋国公府作出的牺牲，想到梁宝儿对她们的珍视，知道他欺骗了她的愤怒，若他真的得到那个位子，代价是妻女与他离心离德，他变成孤家寡人，那么，他的所作所为还有意义吗？他对刘氏皇室生出反心的初衷，也只是想保护家人。
“做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你娘会阉了我的。”凌肃叹了口气。
凌芷仙脸色一僵，然后炸毛，“您还可惜哦！我娘为您吃了那么多苦，您还想纳妾？”
凌肃严肃道：“我没想。”
凌芷仙脱口而出：“您敢想，别说娘，我也要阉了您！”
这下轮到凌肃僵了。他木着脸看了自家女儿半晌，喃喃道：“你被你娘带坏了……”
凌芷仙也惊觉自己说错话，不过凌肃归罪梁宝儿，她又忍不住顶嘴：“才不关娘的事，我是跟您的兵学的。”
凌肃哑然片刻，“……女儿，你太偏心你娘了。”突然有点嫉妒。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凌芷仙的声音转小，“难不成偏心您？”
凌肃瞪着她，她悄悄回瞪。
两父女大眼瞪小眼，紧绷的对峙气氛荡然无存。
“……总之，无论你想不想为帝，都必须徐徐图之。兰儿的孩子可用，你可与她商量着行事。你若想为帝，先当太后垂帘听政，若不想，便看兰儿的孩子，或者你娘肚里孩子，哪个更适合。”
凌芷仙的声音低了八度：“那爹您呢？”
凌肃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但想到刚才凌芷仙的拒绝，顿住了。
凌芷仙扁扁嘴，主动凑过去，低头拱他的手，以示歉意。
凌肃笑了，“爹掌着军队，守护你们和你们的江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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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季深在南边杀贪官，开仓发粮,迅速平定了农民起义,便班师回朝。
他带回延兴帝的尸体、半死不活的太孙刘逍。同行的还有凌芷兰和孩子。但他们一直被季深妥善严密地保护着，根本没有和刘逍碰面。刘逍从重伤的昏迷中醒过来,见到的就是季深。按照季深的说法,他是得救了，但他的伤势和刘氏宗室的惨状让他的心凉了半截。他以为他带着宗室南逃是救了他们，没想到反而把所有人送上死路。更让他绝望的是，他因为声带受损口不能言，手筋脚筋也被断了,即使治好了也使不上力，已经成为一个废人。季深对他的态度已经不见恭敬，冷言冷语的，让他深深意识到大势已去。
大邺危矣！
刘逍顿觉生无可恋,又不甘心就此死去。他躺在床上,时不时会想起凌芷兰。他不知道她已经得救了，心里倒是希望她活着，为刘氏皇室保住最后一丝血脉。
军队回到京城,大张旗鼓摆出“忠臣救回皇太孙”的阵仗。刘逍的车驾用的是皇帝的车驾，又宽敞又豪华，却遭到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扔石头烂菜。刘逍的“护卫”只是象征性喝止了一下，并没有采取惩罚的行动，愤怒的百姓见状,纷纷骂出声，还对车驾吐口沫，发泄他们被当权者放弃的怨恨。
刘逍把这些动静听在耳里，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绝望再次涌上心头，这次还夹杂着愤怒。
他年不及弱冠，缺乏处政经验，成了太子却还没当过一天皇帝。蛮军兵临城下的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这个危机打懵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首先考虑的当然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刘氏的血脉，保住拥护皇室的忠臣……普通百姓，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带走的护卫士兵，无法保护那么多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上位者给予的苦难，百姓只能受着。蚁民的性命，又怎么能和贵人相提并论？
他们怎么敢指责他？
京城为什么没被破？这些人为什么还活着？
怀着如此恨毒的心思，刘逍被运回皇宫。
昏昏沉沉，半死不活了三日，刘逍形销骨立，精疲力尽，都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干什么？
“殿下……殿下……”
让他睁开眼的是凌芷兰的哭声。
凌芷兰一脸苍白憔悴，却因为他醒过来红着眼睛笑了。刘逍愣愣的，目光不禁投向她抱着的襁褓，眼里崩出一股狂喜！
“兰……兰儿……”他忍不住开口，没想到声带已经好了，能说话了。他立刻精神一震，吃力撑起身体，“儿子，孤的儿子生下来了？”
“殿下，你要救救我们的儿子！他们想杀了他！”凌芷兰哭喊道，抱着孩子凑近他，让他看到孩子。
孩子已经出月，五官生得粉雕玉琢，合着眼握着拳头睡得香甜，菱形小嘴偶尔砸吧一下，极为惹人怜爱。
这是刘逍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儿子，他激动得身体都打起摆子，连声道：“好！好！孤有儿子了！孤有儿子了！刘家有后了！”
凌芷兰呆愣地看着状若疯癫的他，哭泣道：“可是他们想杀了他啊！殿下，你醒醒！我们两母子都指着你活命啊！”
“谁敢杀孤的儿子？他们是谁？”刘逍目露凶光。
凌芷兰说了一个名字，是曾被启明太子陷害而不得不致仕的忠良臣子，出身书香世家，学识渊博，脾气刚硬，然后支支吾吾轻声道：“还有我爹……”
刘逍不由分说道：“孤早知道凌肃有反心！还自诩忠良之后，笑死人了，那些人还敢相信他吗？”
凌芷兰对凌肃这位大英雄一直极为尊敬崇拜，觉得他无所不能。听到刘逍贬损他，她心里不悦，语气却放得更柔了，也不辩驳，哭个不停。
“你向他们求情了吗？凌芷仙呢？她是孩子嫡母！”刘逍急切道。
凌芷兰道：“他们要立孩子为皇帝，立姐姐为太后，将我送进家庙……”
刘逍一僵，立刻明白了。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留他一命是为了让孩子能名正言顺登基。孩子太年幼，凌芷仙便有理由垂帘听政，再有凌肃把持朝政，当无冕之王。等时机成熟了，孩子“退位让贤”，凌肃便是新朝的开国皇帝。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刘逍恨恨道。
凌芷兰哭道：“殿下，你一定要救救我们母子！”
“孤不会下旨！”刘逍斩钉截铁道：“他们想要名正言顺，孤不会让他们如愿。”他们需要利用他的身份，
凌芷兰道：“可是我们不按他们的意思办，你和孩子都会没命！圣旨可以伪造，孩子可以假冒……”
已经到了这个关头，凌肃等人怎么可能被刘逍威胁到？若刘逍知情识趣，他们便用他的亲生儿子，给刘氏皇室留一点血脉。若刘逍死犟着不从，他们也不会顾惜他和他儿子的性命。刘逍根本没有任何与他们讨价还价的筹码。
刘逍脸如死灰。
沉默了良久，他轻轻道：“孤要见凌芷仙……”
凌芷仙来得很快。
她穿着白色绣金线的簇新宫装，腰肢纤细挺直，神采飞扬，由内至外散发着上位者高高在上的气势。刘逍在她的映衬下，黯然都宛如一道扭曲的影子。
刘逍自问从未喜欢过她，此时此刻更是打心底痛恨她。但凌芷仙无疑是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特别的女人，他对她的印象极为深刻。
他曾把如此美艳骄傲的女人收进掌中，彼时他强她弱，她依然有能耐压制他，令他心生不快又对她无可奈何，便有了后来的娶她妹妹，宠她妹妹，却对她肆意冷落。他没有等到她的认输屈服，讨好逢迎，反而在不到两年时间内，双方的实力完全颠覆，变成他弱她强。刘逍连自己输在哪里，凌芷仙在其中起到多少作用都不清楚。光看到她春风得意的模样，他已经气得吐出一口血！
“殿下！”凌芷兰惊呼一声，抱着孩子做出一个要冲过去扶他的动作，实则脚尖纹丝不动。
刘逍根本没留意她，死死盯着凌芷仙，哑笑道：“太孙妃，不来扶一扶你的夫君？”
凌芷仙扔下一道圣旨，“本宫不是太孙妃，是皇后。而你，刘逍，也可以当皇帝，但你知道该怎么做。”
刘逍所有想讨价还价的话都被堵回去。因为凌芷仙抓他的心思抓得太过精准。经过凌芷兰的提醒，他已经知道眼前的路只有死路一条，差别只在于他独自去死，还是拉着他的儿子一起死。
该如何选择，刘逍心里有数。他唯一的想念是当上皇帝。只有皇帝才能传位给皇子，不是吗？
他心心念念那么久，为此不惜对疼爱他有加的祖父下毒，弑父，最终一无所有。在死之前不能穿一穿龙袍，坐一坐龙椅，他会死不瞑目。
但不用他拐弯抹角地暗示，凌芷仙就很大方地满足了他的愿望，刘逍即便得偿所愿也不觉得高兴。
看凌芷仙的样子，对他根本没有一丝情意，完全不在乎他的死活。好像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
刘逍鬼使神差一般说了一句：“仙儿，若是我没有喜欢上兰儿，待你情深义重，你还会如此对我吗？我知道，你是恨我的……”
凌芷仙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凌芷兰，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的若是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恨你。”
刘逍的神色摆明了不信。
凌芷仙翻了个白眼。反正她说的话，他就没信过。
她忙得很，不想在刘逍身上浪费时间，扔下圣旨便很快离开，还把凌芷兰的儿子抱走。
刘逍和凌芷兰的脸色都变得相当紧张，不过前者是真心的，后者是装的，还在刘逍看不见的角度对她眨眨眼。
凌芷仙瞪了凌芷兰一眼，她立刻惊喘一声，一脸害怕地放手，红着眼不舍地看着孩子，委屈绝望。
凌芷仙懒得理她。这戏精脱离了刘逍的魔掌，给季深生了儿子之后又恢复了活力，把白莲花的形象演得入木三分，最爱对季深使心机。季深一面对她，脑袋就变成一团浆糊，任她糊弄还甘之如饴，叫人看了无语。
凌芷仙一脸高冷地抱着外甥走了。
小娃娃全程睡睡睡，小咕噜打得又甜又软，丝毫不受大人们的爱恨情仇影响。
两姐妹的互动在刘逍看来是反目成仇。这时他不禁后悔当初挑拨离间太过，令她们姐妹彻底离心。不然，存着一份姐妹情，凌芷仙未必会对凌芷兰这么狠，那他的孩子的性命便多一层保障。
凌芷仙走后，刘逍歉意地看着凌芷兰，“兰儿，孤方才的话，只是为了缓解你姐姐对我的怨恨……”
“殿下，我都明白的，你是为了我和孩子。”凌芷兰温柔又忧伤地看着他。
多么善解人意的女人，他当初喜欢上她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