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爱美人纤阿——伊人睽睽
时间:2019-09-11 07:54:48

  屋中点亮了竹篾莲花灯,昏昏的光照铺下来,浓重的阴影叠加在立在舍中空地的范翕身上。
  他向湖阳夫人看来。
  湖阳夫人恍惚中,看他高挺鼻梁,看他紧抿红唇……她好似看到了昔日周天子的影子。
  但她很快回神,因她看到范翕秀长的眉眼,细致清雅的面容轮廓……她又在范翕身上看到了昔日虞夫人那般让人惊艳的美。
  看范翕冷声开口:“因我父母闹别扭,您夫君被害死,还弄丢了女儿。这事我有猜到过,因我母亲对您有愧。但这是我父王造的孽,是命运的捉弄。之后你们与我父王反目,在多年后报复,将洛邑卖给了齐卫两国。齐卫两国得势,害死了我母亲,也害死了我父王。”
  “害我落到了今日这一步。”
  “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但在你们的恩怨纠缠中,我母亲何其无辜,我又何其无辜!怎能因为我母亲要离开我父王,导致了后面那些事,就怪到我母亲身上?怎能因我父母之仇,就让我失去了泉安,失去了母亲?”
  湖阳夫人垂目。
  她低声:“虞夫人的事,我听说了。我很抱歉。我确实是与你父王置气,家国之事,一旦扯入私人恩怨,便没有什么无辜之说。我很抱歉误伤无辜,但是我的选择一直如此。”
  她心思之沉之静,让范翕想到了玉纤阿。
  范翕盯着湖阳夫人在灯火中幽暗的眉目,恍惚出神。
  听湖阳夫人问:“那你是要如何?和成家结仇,报仇么?”
  范翕轻轻摇了下头。
  他不能那么做……其实成家不是最可恨的,成家是在报复。他始终最怪的,是齐卫两国。
  范翕目中红血丝冷戾,他握紧剑问道:“我看夫人也不是全无抱愧心,我听玉儿说了,那越国薄氏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夫人已经全部清楚了,夫人既然已经报仇了,为何仍阻拦我和玉儿在一起?”
  范翕手中剑指对方:“我可以为了她忍耐,为何夫人不可以?”
  他已完全不叫对方为“姑母”了。
  湖阳夫人若有所思地盯着范翕。
  范翕面上没有表情,虽一副贵公子的扮相,周身气质却是阴冷得,眼底是赤红的。
  范翕声音沙哑:“回答我!”
  湖阳夫人慢吞吞地开了口:“你已经知道了这些,还想与我女儿在一起?”
  范翕怒:“为何不?我与她是我与她的事!我已经解决了那事!她本就该与我好,与我在一起。于幸兰插一脚我忍了,可是你们成家也要阻止我们!我可以放下对你们的仇,我可以不计较,你却是怕我会反悔?”
  湖阳夫人淡淡一笑:“二郎怕你反悔,我却不怕。我好歹也曾是一国之长公主,岂会惧怕你一个黄口小儿?”
  范翕目中疯狂之意肆涌:“那你为何反对我与玉儿!”
  湖阳夫人抬了目,她眉目精致秾丽,抬起时,有惊心动魄之美浮起。她说:“我反对你和玉儿,并不为仇恨。”
  范翕怔住。
  湖阳夫人站了起来,道:“范飞卿,玉儿是我亲生女儿,但是对她,我完全不熟悉。我小心翼翼地讨好这个我从未养育过的女儿,连她的姓名,我都仍让她叫‘玉纤阿’,不让她改回成家的姓名。我缺失了十六年,我如今只想好好补偿我女儿,让我女儿后半生,大半辈子,再不用吃十六岁前的那些苦。”
  她盯着范翕:“我要为她找一个最爱她,最疼她,最适合她的夫君……”
  范翕声音暗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爱她如性命,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湖阳夫人微怔,向他看去。
  连一直闭口不言的湖阳君都怔然,抬目向这个郎君看来。
  范翕幽幽静静地立在人前,阴鸷又隽冷,乌睫浓黑,目底萧瑟。他如同冬日单薄细碎的花叶般,甫开即落,可他说“爱”时,眼底那因爱而起的疯狂和凄然,却让人震住。
  范翕凄声:“我愿爱她,献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她。”
  湖阳夫人道:“但这并不够。”
  幽火摇晃,范翕向前一步,手中剑挑起了帷帐,他厉声:“哪里不够?!”
  湖阳夫人气势压根没有被他压住,连湖阳君都即刻站起怕范翕会动手,湖阳夫人却稳稳立在原处,目中凌厉色起,声音高扬起:“这远远不够!”
  “我的女儿,不是只要爱就可以!你和于幸兰许了三年之约,你就让我女儿和你一起吃苦吃整整三年么?”
  “你看你现在有什么?失去了齐国,你又打算攀附谁?你不会是想着来攀附我成家吧?我弟弟的儿子,没有这般没骨气!你为了退亲,现在什么也没有,你就想以这样的状态娶我女儿?”
  “自然,夫妻情分,我希望我女儿嫁给一个她喜爱、那人也喜爱她的人。但是只有喜爱,是不够的。我是不会放我女儿跟着你,跟着你受人唾弃。就如那现在被囚禁的范启和他夫人一样——”
  湖阳夫人手高高抬起,长袖划开一道长弧,指向遥远的先周太子被关押的府邸,她声音发寒:“你要让我女儿和祝吟一样受尽委屈,百般求全,和你一样被人监视被人关押?绝无可能!祝吟那般委屈牺牲求全的爱情,我敬佩,但我决不允许我女儿那般为你牺牲!”
  “她不许跟着你吃苦!决不许!”
  湖阳夫人厉声:“范翕,你听清楚了么?!她绝不能陪你受罪!你纵是要娶她,也风风光光地让她嫁!提亲说媒定亲,这些环节一样都不能省,一样都不能简单!我是要我女儿出嫁去风光无限的,不是让她如女奴一样受罪。你听明白了么!”
  范翕愣愣地看着湖阳夫人。
  良久,他喃声:“所以……才是三年之期么?”
  湖阳夫人眸中一动。
  看范翕望着她:“于幸兰要我等三年,是夫人你诱她提出的要求吧?夫人,你不愧是……玉儿的母亲。”
  只有这般心机深沉、意志坚定的女人,才能生下玉纤阿那样的女儿。
  原来姑母是这样一个人。
  原来姑母并不只是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的那般爱玩爱笑的女君。
  范翕垂下了眼,轻声:“我只是不舍她丢下我、不要我,我并不舍她与我一起吃苦。”
  他昔日见她从军时面容清减,已心如刀割。
  纵是他今日心绪已不如往日,玉纤阿依然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让他尝尽揪心之痛的女子啊。
  范翕静静道:“我只是担惊受怕,只是魂不守舍,只是心中多疑……她一日不嫁我,我一日不能安心。”
  且照他看来,玉纤阿的婚事,根本不可能像他这样解除得顺利……
  ——
  深夜雾浓,掩着枯枯樱桃树,而闺舍冷烛光,幽幽照着一方画屏。
  如此深夜,玉纤阿并未睡去,而是在屋中踱步缓行。她清浅纤瘦的影子拂在屏风上,烛火的光将屏风上的影子拉长。夜里清风四散,葳蕤翠帐后,女郎抱臂踱步,面容鲜洁,如霜似雪。
  玉纤阿并不知此夜范翕提着剑就去找湖阳夫人了。
  她心事重重,夜不能寐,只是因白日她告诉范翕一个故事后,范翕也告诉她,说他与于幸兰要退亲了。
  范翕没有明说,但是玉纤阿多慧,且范翕也不是刻意隐瞒她。她稍微一试,范翕顺水推舟,玉纤阿试出了一个答案——于幸兰让范翕三年内不能娶她。
  时日本无妨。
  有妨的是范翕的心病。
  玉纤阿如今已经不是昔日那个无父无母、只能依靠公子翕的可怜女郎。而范翕却比当日的多疑,更为敏感。他惧怕三年之期,远胜于玉纤阿。因他了解玉纤阿是什么样的人——
  爱权爱势,胜过对她自己本人的在乎。
  范翕郁郁寡欢,夜不能寐。他担心变数,担心她不要他,担心他退了亲后,势必远不如昔,玉纤阿无法等他那么久。
  玉纤阿在寒夜中怔然,想着范翕。
  想着他靠在她怀里、浑身发冷、面容冷白的模样。
  范翕被她逼入绝境,为了她,连亲事都退了。可是玉纤阿依然不能让范翕放心,当范翕一心报仇的时候,竟还在对玉纤阿患得患失。
  玉纤阿闭目,眼皮下眸子跳跃。她心里一个模模糊糊的主意在生成,厉色在心中稳稳向上浮起——
  范翕已为她牺牲如此之多。
  她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要安范翕的心。
  她要范翕对她放心!
  ——
  玉纤阿终是约了姜湛见面。
  此前她已和姜湛说过退亲之事,姜湛无话可说,只恳求她再想想。而现在玉纤阿心意已决,再次约姜湛见面,抱歉地说起自己和范翕为姜湛添了麻烦。
  二人相约于郊外一苑,玉纤阿欠身行礼道歉时,姜湛怔怔看她后,苦笑不已。
  姜湛道:“我本以为你多想两日,会想通你我才该在一起。”
  玉纤阿道:“是我不好,将公子卷入此事。”
  姜湛问:“他不过是比我先遇到你,你看他如今光景……他退了亲,这满大卫天下,可还有他的立足之地?你竟选这样一个人?玉儿,我以为你聪明十分,可怎在婚嫁上如此糊涂?”
  玉纤阿抬了目,目中盈盈若水。她轻声:“公子,聪明不聪明,与情与爱,是无关的。”
  她微笑:“也许先遇到公子,我也会喜欢公子。但是飞卿带给我的感觉……他打动我的地方……我想无论是过多久,无论是我到底何时遇到他,都是改变不了的。即使我先遇到公子你,待我再见到他,我依然会爱上他。他是不一样的。”
  玉纤阿喃声:“也许爱,本就是让人不可置信的吧。”
  姜湛许久无话。
  他看到玉纤阿提起范翕时面上轻软柔和的神色,眼底那若有若无的笑意。玉纤阿是文静娴雅的美人,是那类古画中才会有的凭栏扶窗、目中染愁的绝世美人。这样的美人,提起范翕时,眼中的愁绪都不再有了。
  姜湛仍是不甘心,他分明已经打动过玉纤阿……他问:“他到底哪里比我强?我当真一点机会也无?”
  玉纤阿向后退两步,打量着姜湛的面容。
  她轻声:“他其实是不如公子你的。他脾气很坏,控制欲强。他平日看着温柔,私下却总是在生闷气。他气性大心却小,斤斤计较。他身份现在也不如公子这般光风霁月,他还会偷偷对我撒谎,让我为他伤心。他是皮相好,但皮相好又不能当饭吃,还会让人心软原谅他……他不如公子的。”
  姜湛问:“那你为何不选我?”
  玉纤阿垂目:“公子样样都好,公子只有一样不如他。”
  “公子不是范翕。”
  姜湛怔住。
  他望着玉纤阿,始目中黯黯,觉得自己输得这般惨。他样样好,脾气也好性格也好,对玉纤阿也不错。他只是不是范翕。只是不是范翕,玉纤阿犹豫来犹豫去……她还是选范翕。
  她或许也曾对姜湛动心。
  她也曾对姜湛露出笑。
  也曾心软地答应他的求嫁。
  但是前提是范翕不存在。
  当范翕出现,当范翕出现在玉纤阿的视线中……不管玉纤阿身在何处,玉纤阿都会忍不住向范翕看去。她不管身在何处,她都会被范翕吸引走目光。
  姜湛闭目,满心颓然,始觉得他输了。
  罢了罢了,强求不得。他总不能如于幸兰那般要死要活,非要留下玉纤阿吧?
  那也太卑微了。
  ——
  然玉纤阿和公子湛的退亲,没有这般容易。
  姜湛满心颓然丧气,进宫向卫王后解释,说自己和玉纤阿的婚事取消。
  卫王后冷声:“取消?你们二人,在拿我开玩笑么?满朝文武都在等着看,我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你说取消婚事?绝不可能!”
  姜湛怔住。
  他有些不解:“我已告诉母后,我并不喜爱玉女。我已不喜她,为何母后仍要办婚宴?”
  卫王后垂目盯着他,微微放软语调:“湛儿,是我昔年太宠爱你,放任你游山玩水,对政务一窍不通。你父王还在盯着玉女,你父王后宫中的美人夫人们,都在盯着我。若是我任由你们解除了婚姻,我便沦为一个笑话。我在朝廷中的话语,也不再是一言九鼎。我若是让你们解除这门婚约,成家就要被你父王拉拢去。这是绝无可能的。”
  姜湛愣愣地看着王后。
  他实在不懂:“母后,这天下是我父王的,你为何要跟我父王争权?齐国在卫王朝是有话语权的,你何以要处处压父王一头?”
  卫王后道:“这却是不怪我。怪你们姜氏宗亲,厉害的人物没有几个。偏偏我们于姓的,厉害的人却太多。能者多劳,既然齐国有这样的本事,为何要让权?这天下已经是你父王的了,但是齐国为了得到这个天下,也牺牲了很多。我必要为齐国争权,我的王后宝座,才能坐稳。”
  姜湛道:“母亲你的地位一直是极稳的!”
  卫王后道:“你懂什么。若有人能取而代之,你父王巴不得拉下我。我不会给你父王这个机会的。所以在朝廷上,齐国必须有话语权,必须有臣子支持我,站在我后方。而不是迫于你父王的威信,来孝敬什么王后。”
  姜湛头痛,他说:“……我只是想与玉女退亲而已。”
  卫王后冷笑:“我说了,绝无可能。湛儿,是你昔日说你喜爱玉女,我才为你定下了这亲事。但是婚事不是任由你玩笑的。此事你不要管了。纵是你不喜欢玉女,婚后母亲也会帮你纳取你喜欢的女郎。你是我的幺子,我不会委屈你的。如今,你只静待成婚便是。”
  姜湛愕然。
  他从来没想过,他的权衡被母亲利用,他和玉纤阿的婚姻沦为父母争权的工具。如今他和玉女成不成婚,已经不是他和玉女解除婚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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