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日,可真是画了不少花啊。闹得泉安还以为公子转性,突然想走文人骚客之风。是的,连泉安都不知道范翕整日在做什么。
玉纤阿耐心看他的画,范翕便伸手取过案上玉纤阿作的画。她一个初学者,水平自是差了很多,笔下时轻时重,画工粗糙。范翕也不嫌弃她,他拿着她的画看得津津有味。玉纤阿别目看他,脸微红,从他手中抢画作:“别看了呀。”
范翕说:“你送我一幅如何?”
玉纤阿摇头:“不。”
范翕沉下面,阴沉沉地盯着她。
玉纤阿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她别过眼,低声:“我画的不好。”
范翕一字一句道:“你从未送过我任何东西。”
玉纤阿略心虚:“……还是送过一个荷包的。”
范翕:“那个真的是送给我的?现在想来怎么觉得是假的呢?”
玉纤阿干咳,范翕脸色变得更难看。
她与范翕对视,他手卷着她的画不松手,指节越握越紧。他面如冰霜,眸底清寒,好似她不给他画,便是如何苛待他一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玉纤阿就撑不住了。她瞪他一眼,故作不在意道:“你想拿就拿走吧。我只是觉得我画的不好,以后有好的再给你。”
范翕便笑了。
他道:“嗯,确实画的不好……我帮你改改?”
玉纤阿瞥目,知他喜欢跟她炫耀的性格,便示意他请便。范翕便将自己要拿走的画摊开,提着笔沾了点朱砂,开始修改。范翕虽然喜欢跟玉纤阿显摆自己如何厉害,但他的功底确实是不差的。他眉目温柔,讲解时耐心无比:“你看你这笔,便勾得重了些。我大周画讲究韵味,点到即止,这几笔便画多了。但是无妨,我们稍微改一改……”
玉纤阿不觉听住了。
她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认真地教过她如何读书,如何写字,如何作画。她也不向人请教,因贵人们闲的时候会教一二,大部分时候都是嫌她身份低,觉得她学不会,也不愿教她。范翕是第一个主动教她作画的……她观他眉目,见他细致而温情,时而回头看来时,眼中并无对她的嫌恶。
他对她真好呀。
二人低垂的头便越挨越近。
范翕讲得仔细,忽一侧头,发现玉纤阿的面容几乎贴上他的脸。只要再近一分,二人头稍微侧一下,便会亲吻上。范翕握笔的动作收紧,心口跳得剧烈。听他突然无声,玉纤阿仰面向他看来。范翕慌乱下,怕她察觉自己的异样,他手一抬,就拿笔点向她额头,将她推得离自己远一些。
朱砂红点在了玉纤阿额上。
玉纤阿愣住,抬头看向他。他放下笔,看到女郎额心被他点了个红点,衬着她温婉相貌,额心红点顿时明艳而夺目,给她足足添了四五分妖娆艳色。范翕看得心头狂跳,忽侧头掩袖咳嗽。玉纤阿本要看他在自己额心做了什么,看他咳嗽,她又连忙去关心他。
范翕誓要在今夜让玉纤阿将喜欢的花选出来。玉纤阿选出来后,他又来回修改画作,想将笔划改得更少些。他唯恐刺她后背让她伤痛,就不断研究如何让画作笔法更少。玉纤阿劝他不必这样,他摇头:“我不愿痛。”
玉纤阿失笑:“给我刺纹,公子本就不痛。”
范翕随口道:“你若是疼,我自跟着你一道疼。痛在我心,我毫无办法。为了我不痛,自然要精简再精简。”
玉纤阿呆呆看他,目中慢慢发热。她好想抱一抱他……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她张了张口,小声:“可是已经夜深了,我想就寝了。”
范翕道:“那你睡吧,我将画改完便走。”
玉纤阿:“呃……”
她让一个男子待在她闺房中,她跑去睡觉,让那男子在她屋中坐着,或者做别的什么?
范翕听出她犹豫,回头怒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信任我?你怕发生什么?怕我趁机对你做什么?你我都那样过了,我还能对你做什么?”
玉纤阿被他骂一通,本能想反驳。但她看他目下青黑,面色疲惫,想他除了忙公务还要操心她的事。他殚精竭虑留在她这里改画,也是为了她……玉纤阿熟练地安抚他:“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岂会赶公子走?我是想为公子沏一壶茶呢。”
范翕便赧然:“你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玉纤阿便安抚他一通,本想陪他坐一坐,但他赶着她去睡。他熬夜熬得久,玉纤阿便也撑不住,只好假作休息去。范翕坐在窗口案头写写画画,玉纤阿回到榻上,将床帏放下。卧于床上,她拿着铜镜,端详自己的面容。
见果然眉心一点红,是范翕画上的。
玉纤阿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心,抿唇轻轻一笑,放下了铜镜,穿着衣就埋身入了被褥中。隔着床帐,她盯着几丈外伏于案上的郎君出神。本以为他会来与她玩耍,但没想到范翕做事时是这样专注,一点儿心也不分。
她隔着帘子看他。
想他虽体弱,虽本性劣,但他年轻,清俊,待人和气,耐心极佳,忍功极强,做事又一心一意惯了……他这样的人,定会越来越厉害的。
慢慢想着这些,玉纤阿昏昏沉沉间睡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辰,玉纤阿忽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她见屋中仍亮着灯火。她起身而坐,见窗口下坐着的范翕伏在案上,手上提笔,脸却靠着案木,闭目好似睡了过去。玉纤阿悄悄掀开床帏,点亮一盏灯烛,她长衣若飞,举着灯烛走向他身边。
她坐于他身边,他似睡了过去,连她走过来也不知道。玉纤阿低头凑过去,举着灯烛光端详他如玉面孔。
鼻尖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玉纤阿轻声:“范飞卿。”
长发凌散贴面,侧脸伏在案上的郎君长睫如翼,并无反应。
玉纤阿贴着他脸,低声:“我不要你娶妻,我不想入周洛。我想嫁你,做你正妻。”
他呼吸平缓,仍睡得安静。
玉纤阿仍不放心,她唇贴上他的唇,舌尖轻抵。
他唇瓣柔软水润,亲吻时清爽而甜。他的鼻息依然徐长,半分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玉纤阿便松了口气,起身离开他的唇,她小心翼翼地从案上抽取他改后的画看,边看边轻笑。玉纤阿忽抬头,看到对面妆台上的铜镜中,照着自己和伏趴在案头沉睡的范翕的身影。
二人的影子映在一起,如花美眷,隔水隔月。
这般清美。
夜风拂窗,杂花芜秽扔在案头,风轻轻过,吹动一两卷简册。
雾霭沉沉,凉夜中,玉纤阿起身,将窗子打开,满园花香夜雾向她扑面而来。她吸了口气,回头再次端详她与范翕一道映在铜镜中的身影。好似她二人本该在一起一样。玉纤阿站在窗前闭目含笑,只觉风中都且藏着那人袍袖上的清香。
玉纤阿初初学字学诗,虽知自己才情疏浅,难登大雅。但她抚摸自己冰凉额心,若隐若现,隐约透过铜镜,可见那人执笔在自己额上的轻轻一点,心中欣悦意如潮般,无法退去。闭目遐想,想那雅澹衣裳,那清华姿泽……玉纤阿抿唇,忍不住重新回到案前,小心地从他袖下抽出一张绢布。她俯身于案前写小作:
“昨日夜里他又来,额心朱砂色。”
写完,既心知粗陋,又怕被人知道。玉纤阿眷恋地看了两眼,笑了笑,起身将绢布拿起来,毫不留情地将绢布投入到了屋中央的炉火中,看着熊熊火焰吞没了她写的字,就像吞没她的心事一般——
心事独我知。
我知。
——
玉纤阿却不知道,当她背对着范翕而站,走到火炉前烧她写的字的时候,铜镜中映着的郎君面容上,范翕的眼睫轻颤,静静地睁开了眼。
范翕并没有睡着。
他的画没有改完,他便不会睡。他向来对自己要求严格,不会犯这种错。只是实在太困了,范翕才闭目养养神。谁知玉纤阿醒了过来,还来与他玩弄。她撩拨了他,又是贴他脸,又是与他诉情,又是亲吻他。
他都没有看到她写了什么字,看到她不留情面地要把字烧掉时,心中着急无比。
他忽地袖中一抬,一道气息向她弹了过去。玉纤阿当即身子一晃,向后倒去,被当即起身的范翕拦腰抱于怀。他的长发散在她衣袖上,身子微倾,一手托着她背将昏迷过去的女郎拥在怀里,一手从火炉中将那烧掉的半张字抢了出来。
绢布已经被火舌卷得黑乎乎一片,即便抢救出来,上面的字也模糊了。
范翕却不嫌弃,他将她写的字收好,然后振振衣袖,将玉纤阿横抱在怀中,抱着她走向床榻间。将玉纤阿重新放入床上,为她盖好被褥。范翕低着头,心情复杂地看她隽美如诗的面容。
他伸手,在自己唇上轻轻摸了下。
想到方才被她偷亲的感觉。
耳边,好似又听到她的低语声:“我不要你娶妻,我不想入周洛。我想嫁你,做你正妻。”
——她想嫁他,做他正妻。
当她贴着他的唇与他这样说时,谁人知他心中骇然震撼。他差点忍不住想睁开眼,他硬是靠着强大的意志让自己假装继续睡。
可是他从来不知道,玉纤阿心里是这么想的。
她这样的身份,不说现在情形如何复杂,就她本来身份,也不可能嫁他为正妻啊……可是这才是玉纤阿的真心话啊。
范翕心中震撼,他低头握着她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满心欢喜,又满心恐慌。满心兴奋,又满心为难。他害怕得无所适从,他又激荡得全身发抖。
范翕低声:“玉儿……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该怎么做……”
——
次日玉纤阿醒来,发现自己独睡于榻上。
屋中已经没有了人,绢布都被人收走。
她拥着被,回忆昨夜的事。她在烧字条,之后忽然没有知觉了……玉纤阿自己意志何等强悍,她并不信自己会无缘无故地不记得之后的事。唯一的可能,应是范翕打晕了她。
玉纤阿忽地羞涩,摸着自己的唇珠。她忽然想到,既然弄晕了她,他当是知道之前发生的事了?不知他可有听到自己说过的话?他若是打晕了她……那他装睡的可能性,还是蛮大的。
那么,他若是听到了她的话,该多为难……她也不愿让他为难,可是男女情爱一事,本就是要人为难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我现在有玉儿的一对明月珰,一幅画,一张被烧了一半的字。这么多定情信物!
玉女:我什么都没有,都被我烧了。
公子:……
第62章
范翕与玉纤阿一行人消磨在楚地边界时, 吴国世子已经返回了吴国,并回了吴宫一趟。
吴国临近边陲一城中,奚妍买了一笼包子, 打了一壶酒, 从酒肆中出来。
暮色沉沉,街头行人已分外稀少,天幕上星光寥寥,远远听到几声狗吠。一笼六个包子,她买了两笼。自己吃两个, 剩下的都给吕归。哦,还有一壶稻酒。吕归是爱喝酒的, 宫外自然没有宫中那么好的酒, 且他们也没什么钱财, 能偶尔喝一壶稻酒, 已经不错了。
奚妍边吃着包子,边站在路口等吕归回来。他去问路了,让她等一等他。曾经的小公主如今粗衣布裙,木簪束发, 就安静地边吃包子边等人。逃出了吴宫一个月, 陆陆续续遇到了好几拨追她的人,都被成功甩掉。奚妍如今已经知道,吴国民间百姓的生活,和她锦衣玉食的公主生活是不一样的。
百姓过得分外苦,一日只够吃两餐, 且吃粟都只是偶尔。
但是奚妍甘之如饴。
她在黄昏下眯着眼,虽面容清减了很多,精神却分外好。小公主蛮喜欢现在的生活,虽居无定所,然没有人逼她去嫁她不愿嫁的人……奚妍正这样想着时,忽听到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她看到街角有一批武士骑马而来。这批武士穿着铁甲战袍,骑在马上威风凛凛,一身肃杀之气,显然是卫士模样。
奚妍现今看到这样扮相的人就心里发突,疑心是来捉自己。
小公主故作镇定地抹抹嘴,将包子和酒抱在怀中。她转头往巷子里走,想不动声色地远离这些武士。她心里祈祷这些人不是来追她的,也不要发现她的异常……
但是事与愿违。
一匹马“吁”一声长吟,跨步一纵,挡住了奚妍想走进巷中的路。一把剑从上向下挑来,角度刁钻,竟直接挑在了奚妍的下巴上,雪亮的光照亮奚妍的面容。下巴冰凉,看到锋利剑锋掠来,奚妍脸色发白,怀里抱着的包子和酒壶哐当全都摔到了地上。她向后退了一步,后方黑影丛丛,马匹和马上的武士们包围了她。
奚妍颤颤抬眼。
见身前挡住巷子路的那匹马上,拿剑挑她下巴让她抬头的身形巍峨如山的冷峻武士,正是她的五哥,将将回了一趟吴宫就出来亲自捉人的吴世子奚礼。面对奚礼威严肃穆的面容,奚妍吞吞口水,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冷面煞星亲自来找自己。
自己居然这么重要么?
奚妍小声:“五哥……怎么是你亲自来的?”
奚礼盯着她,将她从上到下看一遍,见她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奚礼才缓缓道:“你好大的胆子,自己逃了,留给宫中一堆麻烦事。你以为你逃了婚,就没有其他人替你受罪了?父王震怒,母后担忧,二人都让我务必寻到你。阿九,你这次闯的祸太大了。”
奚妍小声:“我不愿被献给周天子。”
奚礼漠声:“那你就要被献给别的王上。父王要我将你带回,让你去和亲,随便什么越王蜀王……父王对你怒得不止一点儿啊。”
奚妍脸白了。
她道:“不!我以为我只要逃婚了就可以……”
奚礼打断她:“阿九,你是吴国王女,是公主。百姓侍奉你,供养你十几载,就是为了让你在某些时候做些牺牲。父王母后没有管过你,我看正是这种不加管束,让你不知道自己的责任。你逃一次婚,身后会死无数人,两国会交恶无数次。你不知轻重,徒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