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的是那个机会。
今日出门,不过是为了辨明这座城镇的方向,好为自己到时候的逃亡做足准备。
是以,即使人群拥挤,玉纤阿也慢悠悠地在人中走着。行走间,她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她说不出来缘由,道不明动机,她只是突然一回头,向身后一个方向看去。
风将她的幕离吹开,珠玉相撞,叮咚作响。
裙裾飞扬,纱帘掀起,她回过头,纱拂着眼,她看到了人群后的容姿俊逸的郎君。
人际喧嚣,车水马龙。人说着话,小贩叫卖着,柱子上的灯笼砰砰撞着木杆,旗帜飞荡。
他们隔着人群对望。
一眼相望,万年将生。
——
卫士们察觉不妥,一人将手扣在了玉纤阿肩上,不容置疑道:“走。”
玉纤阿被人推着走,她半点自由也没有。幕离重新放下,挡住了她的脸。她不再吭气,没有拒绝,就那般被人带走了。那几个卫士觉得不对劲,护着玉纤阿,将玉纤阿先带到了一座茶楼的二楼雅舍中。
玉纤阿仍戴着幕离,妙盈盈立在他们面前。她只是静静站着,白裙曳地,便如天上雪色月光那般娴静优雅。
几个卫士问:“你方才为何看那男子?你可是认识那男子?”
他们记得大司徒说此女失忆,让他们小心,看此女是否露出破绽。
玉纤阿后背靠着窗棂,她定定地面对着这几个卫士,柔声答:“我不认得那位男子。我失忆了,郎君们是知道的。我看他,只是因他生得俊俏,与薄郎有些相似,我多看了两眼而已。”
“我既失了忆,心中便只有薄郎,没有他人。”
卫士们不信她的话,他们张口要再问,忽然身子一僵,猛地拔剑向后:“谁——”
哐!
残影飞快,如光如电,眨眼间,这几个卫士噗通倒地。玉纤阿眨眨眼,看到一个高大的卫士站在了门口,缓缓地揉了揉手腕。门帘掀开,清隽无双的玉冠少郎君走了进来。
这样的男子,这样快的追来,除了范翕,还能是何人?
范翕盯着那靠窗而立、戴着幕离的女郎,他向她走来,她一动不动。好似被他吓得不敢动,又好似就是在等着他。范翕心中激荡又恐慌,他一眼盯着她的背影便移不开目光。可他追来了,他又怕只是自己的错觉。
范翕站到了玉纤阿面前,颤着手,掀开了她的幕离。
纱帷扔在地上,女郎面容完全出现在他面前。眉目如画,古艳清姿。
四目相对,万眼已空。
范翕低头,冰凉的手抚着她面容。他的玄玉瞳眸定定地望着她,将她一眉一眼都望在心中。玉纤阿有些不自在地躲开他灼烫的目光,就听他难过地低声:“你失忆了?所以你不记得我了?”
玉纤阿:“……”
她正要解释没有,范翕已经自顾自地:“你认别的男子是情郎,将我完全忘了?”
玉纤阿脸红,她张口想说你什么时候是我情郎了。
范翕伸手捂住她的嘴,他风姿隽爽,眉角眼梢却吊着雷霆般的寒光:“无妨。你忘了我我也不怪你,玉儿,我会帮你找回记忆的。可你若是想不起来,若是不爱我,去爱别的人,我宁可你死了。”
玉纤阿:……范飞卿你醒醒!这是久别重逢你应该对心上人说的话么!
作者有话要说: 玉女:我就闭嘴吧我。
第66章
玉纤阿自然不打算和范翕玩什么失忆的游戏, 她几次想张口告诉他自己只是在自保, 并未失忆。但是范翕说她想不起来的话他就打算重新杀了她……这让玉纤阿很不开心。
所以她静静观望, 她不打算告诉范翕自己没有失忆了。
范翕徒然不知玉纤阿的不开心。
他只见她蹙着眉, 便以为她是排斥自己。范翕心中凄楚,又带着几分恍惚。失而复得的情绪在他心中飘荡,落不到实处。他望着玉纤阿,总觉得在做梦一般。她离开后,他整夜梦不到她, 他口上不承认她死了,可他心里觉得她也许是恨他,才不入他的梦。
无数后悔之情如浪涛洪流般覆灭他。
他整日整日地恍惚, 他吃不好睡不好,每每独坐便想饮泪啜泣。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想她, 越来越后悔。想当初为何要矫情, 为何要与她吵架,为何最后见她时还要与她分开……他想得都要魔怔了,却不防在楚国一城,竟见到了活生生的玉纤阿。
他不必如泉安那样看她的脸才能认出她,她戴着幕离背对着他, 他只消看她一个背影, 便觉得是她……不管是现实还是做梦,他的玉儿总是回到他身边了。
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定然吃了很多苦。
范翕低头, 一手搂她腰,一手抚她面颊。他掌下的女郎肌肤一如既往的白皙嫩滑,吹弹可破。她依然唇红眉翠,气质婉婉,皎若云间月。但范翕盯着她,偏要从她脸上看出点儿什么……他捏了捏她腰间肉,心疼般的喃声:“你瘦了。”
玉纤阿:“……”
范翕抱她:“没关系,玉儿。都是我不好,没有护好你,才让你吃了这么多苦。以后再不会了。你忘了我也无妨,我们有那么多的过往,我会帮你想起来的。我会对你好的,会补偿你的。玉儿,我会重新追慕你,直到你重新爱上我。”
玉纤阿心想他的后半句话定是爱不上就去死,对吧?
呵呵。
范翕观察她面色,见她无动于衷,他目色便更凄了一分。但他暂时不打算勉强玉纤阿,因治疗失忆实在不急在一时。范翕只是将她搂在怀中,心中因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清香而安定了许多。范翕深吸口气,从儿女私情中回过了神,见雅舍中躺了四个卫士,成渝守在帘子边,泉安尴尬地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研究那几个卫士。
范翕笑道:“好了,既然已经找到人了,玉儿便跟着我……”
玉纤阿说:“不。”
范翕:“……”
他怔住,似震惊她竟然拒绝他。
他急道:“我真是你的情郎,难道你不信么?你以为我要害你?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他们都是骗你的,都是挑拨你与我的关系。只有我说的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对你好。玉儿,你不可受人挑拨来恨我啊。”
他不知又脑补了什么奇怪的剧情。
玉纤阿说:“我不能与你走,因我还得回薄府,我还有些事……”
范翕面色便变得阴晴不定,他凉飕飕地问:“你能有何事?难道你真的爱上那个薄郎?他从我身边抢走你,你怎能认贼作自己的情郎!”
玉纤阿柔声:“并不是你想的那般。薄郎手中有我一些旧物,我需毁了才愿离开。”
范翕若有所思,他打量着玉纤阿,判断玉纤阿说的是真话假话。玉纤阿一贯温柔,范翕有心逼问她,但他想到玉纤阿现在失忆了,若自己太恶吓着了她,她不爱自己了可如何是好?他要对她好,对她温柔,她才会重新爱上自己。
于是范翕露出一个假兮兮的温柔笑容:“好吧,玉儿想如何便如何。既然玉儿不愿跟我走,那我便跟着玉儿走好了。”
玉纤阿:“啊?”
他能如何跟她走?
一个时辰后,范翕坐在那里神清气爽地喝茶,玉纤阿看到泉安做出的两张人皮面具,微微恍惚。原来泉安还有这项本事。这两张做出的人皮面具,和四个卫士中的两个几乎一模一样,一张皮放在手中,看着还蛮吓人的。
玉纤阿夸赞泉安时也没忘了自己现今已失忆:“小郎君好巧的手,竟学得这般本事。”
她清水眸子柔情看人,夸赞夸得分外诚挚动人。这般美人蹲在身边夸自己,泉安脸微微红了,他正要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就听一声极轻的磕碰声,叮一下。
坐在他们斜后方喝茶的范翕将手中杯盏不轻不重地磕在案上。
泉安顿时不敢和玉纤阿多说话了,玉纤阿扭头,范翕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泉安之所以会这些,是我给的机会。因他幼时与我一起学医术。”
玉纤阿看出这人又在炫耀,这次估计是想炫耀他对仆从极好吧。
但看范翕眉目若春水般的模样,玉纤阿便故意不如他的意。
玉纤阿惊讶般地上下将那坐着喝茶的春山葳蕤般的郎君打量来去,范翕含笑垂睫,俯望着她,等玉纤阿夸他。谁知玉纤阿叹道:“同是学医术么?那怎么郎君看着这样清瘦羸弱,好似有旧疾。泉安小郎君却看着那般健康,还学会了一身医术?这莫非是同人不同命?”
范翕立即怒了,摔杯而起:“……你!”
为何她都失忆了还拐弯抹角说他身体差!
他看着真就那般差么!他正常无比地站在她面前,既没有脸色憔悴也没有吐血,她怎么就咬定他身体差了!
玉纤阿肩膀轻轻颤一下,作出恐慌状:“……郎君你?”
范翕见她吓着,心里又一磕。他在心中叮嘱自己不要发火,玉纤阿柔弱,不能让她怕他。他于是施施然地重新坐下,如没事人一般手撑着脸,对蹲在地上的玉纤阿噙着笑:“玉儿说的都对。”
玉纤阿咬唇:“……”
她强忍着溢到唇边的笑意,目光轻柔地看着他。他这样有趣,她都不想逗他了,想过去亲一亲生气却又忍气的他……她的公子,这副因生气而憋得眼眶微红的模样,让她心口砰砰跳。
玉纤阿别过脸,望着窗外,偷偷地露出一个笑。
成渝自来不关心周围事,泉安则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人皮面具,努力让自己忽视公子和玉女的打情骂俏。
泉安很快做好了两张人皮面具,将其递给范翕。范翕自己用一张,给成渝一张,而泉安不随他们潜入薄家,泉安会在外面联络人手,传递消息。范翕戴上了面具,又和成渝一道扒下了四名卫士中两个人的卫士服换上。范翕整理一下自己的新形象,玉纤阿则坐在雅舍的那张小几后,手托着腮,如迷恋情郎的情窦初开的小娘子一般专注而眷惜地盯着范翕的新形象。
他大变脸,大换装。他眨眼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顶着另一个人的脸,可为何她看着他,仍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呢?玉纤阿捂着自己的心脏,愁苦地想完了,她要栽在范翕手中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与范翕重逢,她竟这样开心。
她从未见一个人这样开心过。
范翕背对着玉纤阿整理自己的衣容,他拿过铜镜端详自己的新面孔。新面孔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脸,除了高壮外,毫无特色。范翕高是高了,但他形象清矍,身量偏瘦,想伪装另一个人,还是需要动些手脚。范翕拿着铜镜整装,镜子向后晃照,他看到了玉纤阿托腮凝视他背影的面容。
范翕忽地一阵羞赧,为她目光的专注,和眼中说不出的情意。
但紧接着,范翕手捏着自己的衣领,便觉得不对劲了:他现在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玉纤阿怎能对一个陌生人流露出这样含情的目光?
不,玉纤阿之所以如此,是因她心慕他……
不,她怎会这么快地心慕他?她不是失忆了么?难道……
范翕铁青着脸,回了头冷目看向玉纤阿。他戴着人皮面具,就算脸色铁青玉纤阿也看不出。但范翕眼神中的质问和他声音里的杀气腾腾是不错的:“玉儿,我记得你认识我也才一两个时辰吧?你为何就信我是你情郎了?你半点质疑也没有?都不用我给出证据,你就相信我了?”
他眼里清晰地写着——你是否就是如此轻浮的女人!
是不是男人只要说是你的情郎,你觉得自己没有损失,就答应了!
你怎能这样不要脸!
玉纤阿:“……”
被他眼睛怒瞪着,玉纤阿早有准备般地仰头对他柔声:“我不问郎君证据,是因我见郎君第一眼,便觉得郎君会是我喜欢的相貌。”
同样一句话,玉纤阿之前就对薄宁说过,现在拿来敷衍范翕。
范翕怔了下,脸色微缓。他背过了身,轻声说了句:“你也是。”
玉纤阿不解:“嗯?”
背对着女郎,范翕低声:“即便我失忆了,只消你出现在我面前,我见你一眼,便会知道你就是我喜欢的那类相貌。”
玉纤阿愣愣看他,她心中热流激荡涌起,因他这话,手指微微发麻。她不自禁地站起来,走向他。她克制不住自己此时的情意,她从后拥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后背上。
范翕静静地享受她的主动拥抱,他垂着眼,目中缱绻万分。想玉纤阿向来主动那么难,她现在主动从后贴他背,即便失忆了,她当也是对他有感觉的吧?她当是确实喜欢过他的……
二人这般沉静相拥,好久没说话。
还是泉安在屏风后咳嗽一声,提醒公子时间差不多了,公子翕才不情不愿地结束了自己和心爱女郎暧昧的这段。
——
玉纤阿出薄府时,四个卫士将她看得严严实实。万万没想到,她回到薄府后,四个卫士中有两个都已经换了皮。玉纤阿心中感慨,跟着这四个卫士回府。有范翕在,她想她也不必再记什么逃跑的路了。她只用将她的奴隶契约书毁了便可。
坐在车上时,玉纤阿便想,有时候偶尔依赖男子,其实也不错啊。她不必事事只相信自己一人的。
玉纤阿悄悄的,在心里将范翕加入了自己值得信赖的名单。这份名单上,在他之前,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
马车到了一宅邸前,玉纤阿下车,本心不在焉,不想一个卫士竟伸手来扶她。旁边两个卫士觉得不妥看来,另一个卫士却忽然上前,勾住他们的背让他们不要看。玉纤阿吓了一跳,被这卫士握住手时,她僵了下,直到看到这人对她含笑眨了下眼。
他手勾着她的手掌,轻轻摸了她一下。
勾勾搭搭。
玉纤阿这才认出这是范翕,他这般不守规矩,她瞪他一眼。却是盯着他的新面具半天,玉纤阿捂着脸扭头,感慨自己真的不太能认出这种长相普通的男郎脸啊。她果然还是更喜欢范翕原来的模样……她喜欢容色俊俏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