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翕却无情十分,他推她肩,不许她靠着自己:“起来!别挨我肩!”
玉纤阿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火,但是他这几日一直在生气,她不想和他吵那些了。玉纤阿便不搭理他的话,只楚楚可怜、温温柔柔道:“郎君,你我约定一事吧。你下次再蒙着我的眼时,不要推开我。我看不见,你若是离开了,我会很害怕。我怕靠着我的人不是你,怕亲我的人不是你……你要让我知道是你啊。”
范翕沉默。
她此话一出,他心一跳之时,顿时明白她知道他不是薄宁,而是范翕了。
范翕不再掩饰自己的声音,而是讽刺一般地道:“你不是已经失忆了,不认得我了么?”
玉纤阿微微笑:“也许失忆了,但是郎君与我亲昵时的感觉还在啊。郎君亲我时,我便知道你是谁了。”
范翕阴阳怪气地说:“我是你的薄郎嘛。”
玉纤阿一愣,然后噗嗤笑出声。她被他逗得埋于他颈间一直笑,她越笑范翕脸色越难看,他不懂他有何可笑的,如此让她笑不停。范翕怒不止,低头看她贴着他脖颈,白布掠过耳,她唇角含着笑,呼吸离他颈间喉结处,一时远,一时近。
郎君喉结忍不住地滚动,他颈间大动脉跳得厉害,脸也热了起来。
可范翕心中恼玉纤阿对自己的欺骗,就是此时,她都不承认她没有失忆!
范翕仍试图推她起来,让她不要靠着自己。玉纤阿不肯,她这些日子被薄宁挟持,过得战战兢兢,每天十二万分小心。好不容易范翕来了,她心里知道范翕是和薄宁不一样的。范翕如今推她起来,一副要和她大吵的样子,玉纤阿却不愿意破坏这个好气氛,她搂住他的脖颈,就是不肯被他推开。
范翕怒:“起来!”
他面具下的脸红红白白,又是被她撩的,又是被她气的。他瞪眼,因他从未见过玉纤阿这般耍赖不肯离开他的样子。换平时他几多惊喜,现在他就有几多生气。他试探出她没有失忆,她又在骗自己!她现在还想使美人计!
她把他当玩物么!
范翕推不开她,他干脆自己起身要丢下她,玉纤阿微慌,被他起身的动作撞得上身后仰。她“啊”了一声,范翕腰间的玉佩琛璃擦过她的脸,撞得人脸疼十分。玉纤阿捂着自己被他玉佩打到的脸惨叫一声,范翕背脊一僵,重新跪下将她抱入怀中。
他手贴着她捂住她脸颊的手,她手捂着腮不肯让他看,范翕焦急无比:“怎么了?打得痛不痛?你放手让我看看,看有没有打伤……”
玉纤阿侧耳,判断他声音来源。范翕头越来越低,脸几乎贴上她捂着脸颊的手,玉纤阿的手忽然放下,脖颈上仰,唇重新贴上了他的唇。范翕大气,要将她推离甩开:“你这个……唔!”
他张口欲骂之时,她的舌点了下。
轻轻一勾,如鱼儿戏水,蜻蜓点水。
范翕:“……!”
他眼底阒黑,静静凝视她。他眼神忽然变得锐利,他扣住她的肩,一下子将她抱入了怀中,捧住她的脸。他将她整个人抱到了自己膝上,脑中弦断裂,一根根断裂……
什么欺骗,什么失忆,在这刹那,都离他们远去。
只有呼吸,只有心跳,只有爱和欲,是属于他们的。
——
缠绵悱恻。
心跳如雷震。
玉纤阿眼前的白布上,模模糊糊的,映出许多灯烛火光。她想是夜深了,屋舍中的灯烛光终于能看到了。她张着口喘气,浑身湿漉漉间,长发凌乱地贴着面,那灯火照在白布上的光影,便也在幽幽然摇曳。
范翕鼻梁挨着她。
他从后搂着她,她侧过颈,耳珠被他贴着。范翕的气息缠绕她,他假扮薄宁,身上换上了薄宁常用的香气。当他的气息如海一般席卷她时,玉纤阿便如溺水一般觉得恐慌。她努力地瞪大眼,也只能看到白布上映照的重重灯火影子。
她抬手想撕掉自己眼睛上的布。
范翕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她。
玉纤阿声音微弱的:“郎君……”
他唇抵着她的耳,呼吸分分寸寸间烫起,并没有应她。他近一分,她退一分。她退一步,他迫一步。步步紧追,却又若远若近。
玉纤阿声音里便带着一份哽咽:“郎君……”
范翕轻声答:“是我。”
听到他的声音,玉纤阿才松口气。而范翕抵上她的颈,玉白的光在她颈间流动。他目色幽暗,低声:“玉儿,自然是我。我怎会让旁的男人碰你?这没什么可怀疑的。”
玉纤阿手因为紧张,勾住他腰间绅带不放。她委屈喃声:“可我看不见。”
范翕便笑,他因生病而声音沙哑,因欲而声音更哑。他低低地笑,胸腔便闷闷地震。玉纤阿从未听过他这样的笑声,似愉悦,似被她取悦。他汗湿的手握住她的纤纤十指,他脸从后挨着她,玉色面容轻贴上她耳边垂下的用来蒙眼的雪白丝带。
范翕柔声:“你看不见光么?看不见很多很多光么?”
他指引着她看:“你前面全是灯烛啊,玉儿。你左边一丈有一莲花树灯,共有十八瓣莲,每片莲花上摆着一个烛台。灯烛全点亮了,你看见了么?”
有风从外飞入,玉纤阿眼上的白布微微飞扬。
范翕再道:“你前面食案十五步外的长几上,也有一盏灯。是雁足盘型青铜灯……”
玉纤阿喃声:“我看到了……”
范翕低声:“什么?”
玉纤阿呼吸滚烫,气息灼灼,侧头去寻范翕:“我看到了好多光……”
——
她看到许多光在眼前摇曳。
范翕搂着她,从后指引着她。他拥着她,像是拥着她一道站在星河间一样。玉纤阿面前,一盏盏灯亮,一片片火海。它们如流星光影般在她的世界里飘忽,一点点,一片片。
一万个银星在她面上飘忽。
全城将歇,火树银花,万籁俱寂。
纱帐飞舞,夏日的风清而暖。账内食案上的食物早凉了,酒樽也倒在案下的地砖上,几滴酒液蜿蜒流下。而郎君拥着自己怀里的女郎,她眼睛上所罩的白布飞起拂过他面颊。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又亲吻她的面颊。
范翕如拥着她站在星槎徘徊间,云水拍荡着他们的裙裾。郎君握着她的手,在黑暗中一点点探向未知的美丽明耀。她心中惧怕,可她相信他。她手被他握着向上点起,在他们的手指间,一大片银星在玉纤阿的眼前流窜连贯,形成完整而烂漫的光海。
玉纤阿:“哇。”
范翕笑:“哇。”
隔着一层布,距离便看得时远时近。那烛火一排排,一段段,它们在风中飘摇,如同银河被星打碎,影影绰绰,一切是那样的好看。
心间滚烫,尽是情意。玉纤阿睁大着眼,看得目不转睛,只紧握着范翕的手。层层叠叠的金色,在她眼前流淌如灼日熔浆。
范翕忽然低声:“好看么?”
玉纤阿:“嗯。”
范翕:“薄宁和范翕,你喜爱谁?”
玉纤阿本能地回答他:“范翕。”
身后一片寂静。
玉纤阿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她听到了范翕贴着她耳的低笑声。
玉纤阿伸手,慢慢地扯开蒙着自己眼睛的布条。范翕这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便只笑,并不阻止她。虽然玉纤阿又欺骗他失忆,但是玉纤阿在恍惚中承认她喜欢他……这足以消除范翕对她的不满。
玉纤阿闭着眼,摘掉眼睛上的布条时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
她终于看到了范翕的面容。范翕不知何时摘掉了面具,此时云阶月地,他眉眼清澈泛红,周身有华贵清雅之气。范翕含笑望她,眉眼间荡着一层稀薄的慵懒餍足之意。
眨眨眼,眼中笼着氤氲水雾,如三月烟雨。玉纤阿的后脊泛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毛刺般的酥意,胸腹因动情而向下坠,沉甸甸的。她想,这般玉山般的公子与她相识,如此叨天之幸。
范翕俯眼,浓长睫毛距离她的脸颊不过一寸。呼吸相缠,方才的战栗仍沉浸在肌肤中一样。范翕与玉纤阿一道红了脸,眼睛更加清亮。鼻尖挨着鼻尖,范翕缓缓道:“向我道歉,以后不许别的男子亲你,我就原谅你。”
玉纤阿道:“向我道歉,不动不动向我发火,我就原谅你。”
范翕眸子一僵,气结:“你不道歉,我便不会原谅你。”
玉纤阿也道:“我也不原谅你。”
范翕心想:学我!她学我!
范翕气急:“你怎这样不肯听话?!”
玉纤阿:“你怎这样不肯低头?!”
二人对视。
互不屈服。
范翕却又低头,她仰起头。二人交换呼吸。
唇贴唇,范翕生着闷气:“我并没有原谅你。”
玉纤阿柔声:“我也没有原谅你。”
帷帐下,二人难舍难分之时,外面仆从声音由低到高唤道:“十一郎!十一郎!楚国大司马到了——”
第69章
薄宁在一片暗黑中醒来, 浑身僵硬无比。他脑子混沌,因觉得身体酸痛而挣扎, 便发现自己手脚皆被绑了起来,嘴也被一块破布塞着, 张不了口。薄宁咳嗽着, 发觉自己大约被绑在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
周围尽是不知作何用的箱子、木头,发霉的果蔬在夏日的味道实在不好闻。而薄宁手脚被用绳索和墙角的一个圆肚水桶绑在一起,那水桶中灌满了水,薄宁实在挣不动捆绑。
薄宁是文人,身为越国大司徒, 他平日只与财务、赋税打交道, 哪里经过这样被捆绑的场面?挣了一会儿, 他便一头汗,累得动不了了。
而空气中难闻的尘土也让他咳嗽不已。
薄宁闭目, 回忆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昏睡前是去找玉女,然后在玉女那里见到了公子翕。他万分震惊, 因公子翕此时应该在越国开战之地,公子翕和玉女出现在一起也让他觉得不对劲……之后他便被玉女砸晕了。
薄宁眸子清凉,浑浑噩噩的, 想到了自己最初见公子翕的一幕——
亭舍大雨,雨势成注。黑阒阒中,亭舍的烛火被吹灭。薄宁点亮了灯火,听到门推开的声音,他掀开帘子, 便看到隽逸的年少郎君半肩潮湿,半拥半抱着一个女郎进来。那郎君还抬目,对他笑了一下。
正是公子翕和玉女。
现在想来,即使是玉女生病了,公子翕和玉女搂抱的姿势也太过暧昧。
玉女、玉女……薄宁睫毛轻轻颤抖,他不觉苦笑一声。
因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玉纤阿骗了,玉纤阿恐从头到尾都没有失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公子翕出现在她屋舍中,她又拿着托盘打晕自己……玉女一直在与自己虚与委蛇,麻痹自己。
薄宁心里叹气,轻轻嘶了一下。
他终于懂他兄长在姑苏捉拿玉纤阿,却被玉纤阿摆一道时的心情了。
当时薄宁身在越国,他父亲身死后,薄宁匆匆赶回越国都城安城,处理父亲死后的事宜。而薄宁的一位兄长去吴国姑苏捉拿玉女,不仅被玉女弄伤,且听说玉女被献入了吴宫。正是因为不想和吴国为敌,那位兄长才愤愤不平地放过了玉女。
当日玉纤阿借吴宫之势躲开了薄家对她的追杀。
今日玉纤阿又假借失忆,让薄宁对她一点点卸防。
她可真是、真是……
薄宁在黑暗中沉坐着,睁眼又闭目。他心中暗自焦灼,不知自己落入这般境界,自己来楚国的目的是否已被公子翕所截。
不,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想法子逃出去。起码,他要向外面的人示警,让楚国提防公子翕会破坏他们的计划!
薄宁暗自沉吟时,听到门“吱呀”开启的声音。他连忙闭嘴,装作仍晕着的样子。那进来的人过来查看了一番他的状况,便再次走了。而等屋子重新静下,薄宁睁开眼,听到几个卫士在门外的说话声——
“十一郎说这里关押着一个危险逃犯,任何人都不得进去,尔等可听明白了?”
“放心吧,主君如此吩咐,我等自然只消在外看守,不进去便是。但是里面关着的人若是饿死了可如何是好?”
“饿死就饿死吧,十一郎自有计较。”
薄宁脸色微微变:十一郎?他就是十一郎!听这些卫士的称呼,当仍是他的人。但他现在被关着,是何人取代了他,成为了明面上的“薄十一郎”?
他暗自想着主意,想自己要出去。只等最开始进来看他状况的人离开了,他便会弄出一些动静……
——
范翕已取代薄宁,决定和在伏日节前两天便提前到来的楚国大司马会一面。
玉纤阿走前,问范翕:“薄郎本让我留下,好让大司马见我一面。你却不留我么?”
范翕瞥她。
他凉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美貌,人家大司马见你一面就会为你折腰?我劝你看看你如今形象,再说其他吧。”
玉纤阿乜他,心想自己如今形象是何人所作,难道他不知?
只是看范翕重新戴上了那张人皮面具,假扮成了薄宁,玉纤阿与他说话便总觉得怪怪的。且某人说话阴阳怪气,浑然忘了先前他是如何与她亲吻的……玉纤阿便起身走了,也不和范翕多说话。
玉纤阿出门时,正与候在庭外的楚国大司马打个照面。
楚国大司马是近四旬的男人,高冠博带,下巴留着美须,绶印端庄,看着便如其他那些严肃的卿大夫一样。玉纤阿从舍内走出,她不经意地抬头,被楚国大司马看到了一眼。楚国大司马盯着她,见她肤白貌美,柔弱清婉。大司马瞪直了眼,微微愣神。
那眼中除了男人对美人天生的惊艳外,还有一丝意外古怪、震惊之情。
好似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