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还能治好呢?”许老太太叹了口气,道:“这都是早年在宫里落下的病根了,那会祺贵妃受宠,我们这些宫女还不如树上的知了地里的蚂蚱,当初……唉,大过年的我怎么说起这个了。”
许元姝听着这话题略显伤感,忙拉着许修志,两人一起站在许老太太身后,从小丫鬟手里接过美人锤来,给许老太太捶肩膀。
许元姝笑道:“医书上说冬病夏治,咱们明年夏天多买些姜来熬汤喝。”
许修志也一本正经道:“不能讳疾忌医。”
许老太太笑了起来,“你才多大点年纪就知道讳疾忌医了?”
“明理跟年纪大小没关系。”
许修志的话叫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许老太太指着他,笑道:“可真是我的亲孙子,这等话寻常人是不敢说的。”
孙氏面色一黯站了起来,道:“我去看看她们备好饭了没有。”说完头一低,不叫别人看见她的脸色,就这么出去了。
许老太太脸上还挂着笑容,孟氏的眼神在孙氏身上一扫,就又转了回来,轻声轻语道:“我也不着急回去,往日您也不拘着我,我隔三差五的就能回去娘家看看,也不差这一小会儿。”
许元姝心里叹了口气,大伯去世的时候她还不会走路,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大伯娘这些年一年比一年憔悴她是看在眼里的。
尤其是三年前,大伯娘唯一的亲生女儿嫁了出去,这日子过的……许元姝忍住了叹气,大过年可不能想这种事情,她的视线又落在了祖母身上。
祖母身子骨不太好,从立秋开始就得等到太阳出来没了潮气儿才起床,一年有小半年都不能活动,连带着晨昏定省都晚,早饭也不跟她们一处吃,就更别说管家了。
若不是这样,父亲也不会——许元姝有点心不在焉的,又想起昨天父亲要纳的妾,娉婷?
听他们的意思,这一位娉婷还跟他们家里有旧,跟母亲也是旧识。
“快带着你弟弟看看她们给我准备的什么?”祖母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手里的美人锤也叫祖母夺了去,“若是没有黄金糕我是不依的。”
许元姝知道这是要有话跟孟氏说了,她拉着还有点不明就里的志哥儿,笑道:“若是有黄金糕,我也再吃两块。”
说着手上微微用力,对志哥儿道:“这方子是祖母从宫里带出来的,先帝每天都吃,雷打不动。”
待到两人离开,许老太太用力坐了起来,她落下病根的不仅仅是手指,连腿脚也是一样,每年一到冬天就酸疼无比,连下床都得好几个人抬着。
孟氏急忙扶住了婆婆。
许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当年我还是个小宫女,你父亲是熬药的药童,我们是认识几十年的交情。再后来我向你父亲提亲……”许老太太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她抓着孟氏的手,“我那老二……若不是他大哥死了,如今他也当不了家,你放心,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们两个好好看着他。”她拍了拍孟氏的手,“我叫他们又备了东西,你一会一起带去。”
孟氏哽咽着点了点头,“您快好好歇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去吧。”许老太太又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别叫你姑娘吃撑了。”
孟氏笑了起来。
许元姝倒是没吃撑,不过许修志看见桌上有他最喜欢的水晶虾饺就不太忍得住了,等到孟氏说完话找来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一笼了。
孟氏一脸的无奈,又瞪了一眼在一边看热闹还帮着倒醋的许元姝。
许元姝抿着嘴笑了起来,“母亲别担心,祖父是专门给陛下看饮食的太医,还治不好一笼虾饺了?”
许修志脸上有点红,只是眼神还往小丫鬟又端上来的虾饺上头瞄,他犹豫了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小声问道:“那也应该能治好两笼吧?”
孟氏气得笑了出来,抬手就在他背上一拍,道:“赶紧走!”
许元姝的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她跟着孟氏从祖母的屋里出来,沿着廊下一圈抄手游廊往二门走。
许家从发迹到现在,就算加上许元姝也就才第三代,不过家底已经很丰厚了,去年翻新的抄手游廊修得十分精致,据说雕刻的师父是工部的工匠,手艺好得惊人。
只是这抄手游廊上雕刻的多是正财神偏财神等等,花纹也用的是元宝纹,着实不像是有底蕴的人家能干出来的事情。
不仅仅是家里的院子比一般的官员的都要好,家里各种产业每年还有四、五千两银子的收益,就是在京城也算得上是富贵人家了。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她们家里的确就是一般人眼中的暴发户。
许家太爷,也就是许元姝已经去世的祖父,当年是个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庄稼汉,家里饥荒了之后上京投奔当了太监的兄长。
后来靠着太监的关系,祖父领了宫廷买办的差事,还娶了宫女出身的祖母。虽然祖父只是个小头目,不过十几年下来,家里也攒了不少银子。
祖母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也就是许元姝的大伯父,听说书读的还不错,刚过三十就考中了举人,勉强也能算得上是才俊了。
只是乐极生悲,跟友人酒宴的时候掉下河淹死了,就在中举的第三天,连个儿子都还没留下来。
二儿子就是许元姝的父亲了,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加上祖父忙于生意,祖母身子不太好,有限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大伯身上,等到大伯死了,他们才发现再想让二儿子上进已经晚了。
祖父临死前咬咬牙找了关系,给他捐了个功名,娶了太医的女儿,又花了大力气把他安插在上林苑监,靠着太监讨生活,至少现在看来还算不错。
至少要许元姝说,家里的摆设是越来越精致,丫鬟婆子也越来越多了。
只是他们家里是靠着太监发家的,许元姝曾经听母亲说过,他们家里的收益有六七成都仰仗着宫里的太监,许元姝忽然打了个寒颤。
父亲昨天说要纳的妾,那个叫娉婷的,哥哥好像是宫里的太监?司礼监外差?哪里的织造太监?
司礼监这地方对太监来说,就是文臣的内阁啊,就算是外差,那也是好比翰林院一样的地方,如果是这样——
许元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依照父亲的性子,他怕是一定要把这娉婷纳回家了。
第3章 三表哥
许元姝眉头皱了起来,转头去看身边的孟氏。
孟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许元姝虽然不知道祖母跟母亲说了什么,但是看母亲这个样子,就知道祖母肯定是站在母亲这一边的。
祖母是一定能管住父亲的,许元姝心里的阴霾顿时消散了大半。
“虽说冬天天冷,可是每日的活动不能落下,就是在这抄手游廊上多走两圈也是好的。”孟氏看着他们两个,柔声吩咐道,“你绣上两朵花就出来走一走,你写上两张大字也要活动活动。”
许元姝笑着点头,志哥儿问道:“又是外祖父说的?可是外祖父明明就是给陛下调理肠胃的太医啊?”
孟氏的笑容有点高深莫测,“你外祖父啊……他最擅长的其实是养生。”
许修志似乎还想追问为什么外祖父不做自己擅长的,但是等在二门口的李妈妈已经迎了上来。
“车子备好了。”
许元姝跟在孟氏后头走了出来,一共两辆马车。
前头一辆是给他们三个坐的,后头一辆拉满了东西,老太太身边的万妈妈正等在廊下,看见孟氏出来忙上来行个礼,笑道:“老太太叫我来送送您。”
又指了指后头的马车,“老太太叫我又加上了两匹蜀锦,都是厚重的好颜色,给亲家母做衣裳穿。还有新得的秋茶,给亲家公尝尝。”
孟氏拉着万妈妈的手客气的笑了笑,“您先替我谢谢婆母,等我晚上回来再去给她请安。”
万妈妈点了点头,扶着孟氏的手伺候她上了马车,又看着许元姝跟许修志两个上去,这才离开。
不过马车才走了几步,还没出许家的院子,孟氏忽然又叫停了下来,冲着后头马车的李妈妈招了招手。
李妈妈动作利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太太有事儿吩咐?”
孟氏扫了许元姝一眼,道:“今儿不用你伺候了,你也歇一天。”
李妈妈不明就里,不过还是先道谢。
孟氏又道:“过不了多久就是十五了,平安寺要做大法事,你去跟陆姨娘说一声,叫她抄上一百遍法华经,替成哥儿供在佛祖前头。”
陆姨娘认识的字儿手指头就能数清楚,还是一个手的。叫她抄经就跟画画似的,一张纸最多画两个。
法华经一共七卷二十八品,加起来七万多字儿,别说一百遍了,就是只叫她抄一遍,她到明年正月十五也抄不完,所以这个举动明明白白的就是在告诉陆姨娘:我要为难你。
马车哒哒哒的又走了起来,许元姝眼睛有点湿润,她悄无声息的拉着孟氏的手,孟氏安抚性的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什么都没说。
许元姝靠在孟氏身上,这么好的母亲,可是父亲……自打她有印象起,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妾,有的留下来了,有的送人了,有的……死了。
父亲是上林苑监典署,正七品的官位,若是在别的衙门,这官位就有点小了,不过上林苑监稍微有点不一样。
这个衙门管的是皇家的猎场、果林、菜地等等,上头有太监照看着,面圣的机会一年也能捞着那么几次,逢年过节的兴许还能跟皇帝说两句话,得一两盘菜,因此就算是只是个七品官,也足够在京城里横着走了。
至于她的生母陆姨娘……原本是佃农之女,被父亲瞧上之后免了一年的佃租,他们就迫不及待雇了顶轿子,连正日子都等不及,就这么眼巴巴的送了来。
她父亲的妾室……很多都是这么来的,然后就扔在后院不管了,她们旁边三进的小跨院里,连带后罩房,一共住了十二个妾……
许元姝一路想着,很快到了外祖父家里,原本有点沉重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了起来。
外祖父是宫里太医,在调理肠胃上很有一手,家里不大不小五进的院落,旁边还有个假山有活水的小花园,虽然比不上许家的地方大,却雅致了许多。
几人刚走到二门,许元姝就看见外祖母孟老太太一脸笑意的看着她们。
顺着母亲轻轻推她那一下,许元姝拉着许修志快步上前行礼,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外祖母”。
“……没来也好,家里没男人招呼他。”
志哥儿在前头蹦蹦跳跳的走着,许元姝跟在他身后照看着,不过后头的话却听得清清楚楚。
外祖母中气十足,身体想必也很好。许元姝嘴角翘了翘,加快两步赶上了志哥儿。
“你父亲一大早便被宣召进宫给陛下瞧病去了,你哥哥因为要陪你大嫂回娘家,因此让你侄儿跟着去了,家里就剩下我还有你侄女儿。”
孟氏嗯了一声,问道:“琦姐儿风寒还没好?我记得送腊八粥的时候她就病了?”
孟老太太道:“快好了,就是还有些咳嗽,原本她也要一起去的,只是你大嫂担心她吹了冷风又要加重,便将她托付给我照顾。”
说着说着孟老太太的声音里就有了笑意,“其实已经好了,我知道你大嫂是怕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慌,专门留她给我解闷的。”
说了没两句话几人就到了内室,孟老太太拿了个小匣子出来递给许修志,笑道:“天工院做出来的新奇玩意,说是给十四皇子玩的,正巧你外祖父去请平安脉,就顺手给了他一匣子。”
皇上的赏赐得的毫不费力,这就是天子近臣的好处,许元姝垂下眼眸,不仅仅是志哥儿,就是她手里也有几件宫里赏赐下来的小玩意。
这怕也是父亲对母亲有点忌惮的最主要原因吧。
许修志今年才七岁出头,再是天资聪慧也逃不开爱玩两个字儿,加上天工院做的东西又精巧,他打开来就不放手了,孟老太太一脸的笑意,吩咐丫鬟,“带他去里头玩吧。”
许元姝知道外祖母跟母亲有话要说,便笑道:“我去看看琦姐姐。”
“去吧去吧。”孟老太太笑道:“她在家里闷了一个多月了,你跟她好好说说话。”
许元姝嗯了一声,跟着丫鬟一路往后院去了。
舅舅膝下一子一女,都是大舅母生的,表哥去年及冠,表姐刚刚及笄,都已经定了亲,今年外祖父家里要办两件喜事,想必很是热闹。
才走到门口,许元姝就听见姚妈妈的声音,火烧火燎的,“好我的姑娘,这帕子是纳吉的时候给姑爷的回礼,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许元姝脸上顿时就有了笑意,先开帘子就走了进去,叫了声:“琦姐姐。”
桌边坐着个跟她一样几乎是一身红的少女,看见她进来脸上立即就绽放出笑容来。
她急忙把手上东西往针线篓子里一扔,人就站了起来,笑眯眯拉过许元姝的手,“你可总算是来了。”说完又扫了姚妈妈一眼,“你看她是不是又长高了?”
虽然是亲戚,但也是客人,断然没有把她放在一边自己绣花的道理,姚妈妈收敛了脸上神色,一边叫小丫鬟倒茶准备点心,一边拿着东西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她们两个,孟琦拉着许元姝笑个不停。
许元姝被她这笑容搞得有点发憷,头一偏道:“你怎么还不去绣手帕。”
孟琦长长的“哦”了一声,声调很是奇怪,“别说我了,你怕是也要绣手帕了。”
许元姝心里猛地一跳,虽然有点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不过还是下意识的反驳道:“我哪年不锈手帕,今年还送了你两块呢。舅母也有,外祖母也有。”
“你还记得我外祖父家里的二表哥吗?”
许元姝一抬头,就看见琦表姐笑盈盈的看着她,“我叫二表哥,你得叫三表哥了,去年中了秀才的那一个,你还吃了他的秀才酒呢。”
许元姝脸上一阵烧红,心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耳朵里就听见琦表姐的笑声,还有自己那声微不可闻的“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