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四品官,魏公公平日真不放在眼底。不过,眼前的谢钧是七皇子未来岳父,分量又自不同。
谢钧主动示好,魏公公自无拒绝之理,笑得万分和气:“谢大人太客气了。如此,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
谢钧和魏公公心情愉快地去了酒楼。
淮南王世子却是满心阴郁烦闷,神色阴沉地回了淮南王府。
腿脚利索的管事早已先一步回府,将公堂之事禀报给淮南王。淮南王世子回府第一件事,依然是去了淮南王床榻边,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父王,我们已低头退让,此事也算了结了。短期之内,儿子不去招惹谢家便是。”
言下之意是,过了这段时日,总要找机会“算一算”这笔账。
淮南王病了多日,气色不佳,老态毕露。一张口,却老辣精准,对形势之判断,绝非淮南王世子能比:“你错了,此事并未了解,而是刚开始。”
淮南王府真正的危机,才开始!
淮南王世子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目中闪过愤怒的光芒:“父王说的是临江王叔和河间王叔?”
临江王和淮南王分属不同阵营,暗中较劲过招,早已是多年的对头。
河间王被闲置多年,一朝得势,岂肯将到了口中的肥肉再吐出来?
临江王要落井下石,河间王会趁机争夺宗人府的差事,这都是想得到看得到之事。淮南王府绝不能就此退让。
淮南王目中闪过精光,低声叮嘱淮南王世子数句。
淮南王世子也知事情紧急,不敢有半分疏忽大意,一一应下。
……
几日后的大朝会上,临江王果然上了奏折。
淮南王世子治下不严纵奴行恶,令人不齿。宗人府掌管所有皇室宗亲,行管理仲裁之责。淮南王久病不愈,淮南王世子不堪当重任。
河间王是亲王中最年轻的一个,只有四旬,身体康健,行事谨慎。自接手宗人府之后,兢兢业业,从无差池。
临江王谨代所有宗室之人,恳请天子将宗人府交付河间王。
这份奏折一出,有资格临朝的十几位亲王郡王,竟有大半都出言附和。有两个倾向淮南王的,人少声弱,很快声音就消失在亲王郡王们的启奏声中。
宗人府宗正之责,说到底是掌管皇室血脉子孙,于宗亲们是大事。对一众朝臣而言,宗正之位由谁来做,其实都无大碍。
以陆阁老为首的诸位阁老,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倒是礼部的岳尚书,就淮南王世子被公堂审问之事说了几句:“……淮南王府和谢家本是姻亲,因永宁郡主和谢大人和离之事反目,愤而传出流言。这等小事,如何就能评断淮南王世子不堪当重任?临江王此言,未免太过武断!”
“再者,淮南王还在病中,皇上纵是体恤老臣,也该优容一二。断无在此时夺了淮南王宗正之位的道理。”
“此例一开,日后朝臣一旦生病,便该致仕荣休了。”
岳尚书这话说得实在犀利,立刻将隔岸观火的朝臣们拖进了浑水里。
原本保持缄默的阁老们,也纷纷就此事出言。
“老臣以为,宗人府宗正之职,非同小可。淮南王执掌宗人府多年,并无过错,只因生病便夺了差事,确实不妥。”身为次辅的李阁老徐徐张了口。
顿时,便有一众官员出声附和,将之前临江王造成的声势压了下去。
方阁老上前一步,缓缓道:“淮南王行事老成,众人有目共睹。只可惜,虎父有犬子,淮南王世子冲动易怒,跋扈乖张,确实难当大任。”
接下来,冒出两个御史,弹劾淮南王世子种种恶行劣迹。只听御史慷慨陈词,淮南王世子简直就是十恶不赦不堪为人。
子不教,父之过。
养出这等不成器的儿子,淮南王这个老子的品性,也颇值得质疑。
颜阁老很快站了出来:“照方阁老所言,日后儿子犯错,便该将他的亲爹拉出来审讯问罪责罚!如此说来,谁家没个不肖子孙?谁敢在朝上断言自己儿孙无犯错的时候?”
户部萧尚书张口反驳:“淮南王世子是淮南王嫡长子,又有世子之位。岂能等同普通子孙?”
刚才惜字如金的朝廷重臣们,忽然变了个模样,纷纷张口出言。
临朝听政几年的二皇子不言不动。
新年后才开始临朝的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却是神色各异。
……
第468章 扶正(一)
这一场大朝会,到了最后,竟牵扯到了大半官员,人心浮动,不必细述。
建文帝在朝上未置一词,散朝后,神色沉凝地回了移清殿。
河间王心下忐忑难安,私下对临江王说道:“皇上似乎并未属意于我。”
临江王却一派信心在握:“今日朝上吵闹成这样,皇上也没斥责你我。可见对淮南王父子颇为不满。”
“想谋夺宗人府宗正之位,当然不是易事。快则三两个月,慢则一年两年。总之,不能操之过急,需缓缓图之。”
然后,临江王又低声在河间王耳边叮嘱数句。
河间王目中闪过一丝犹豫。
临江王看在眼底,不由哂然:“欲成大事,岂能这般瞻前顾后!再者,今日朝会之后,淮南王兄便已视你为仇敌。要么取而代之,要么,你就等着那只老狐狸病愈了之后来收拾你吧!”
河间王咬咬牙:“也罢!我一切都听王兄的。”
临江王拍了拍河间王的肩膀,咧嘴一笑,脸上的肥肉不停抖动:“怕什么。宫中有皇后娘娘顶着,出不了大事!”
……
四皇子沉着脸去了景荣宫。
丽妃身在后宫多年,消息十分灵通。
朝堂上发生的事,丽妃显然已有所耳闻。皱眉低语道:“临江王和河间王联手,打压淮南王父子,想谋夺宗人府宗正之位。”
淮南王府一直偏向四皇子。淮南王父子若就此失势,四皇子也会失去一大助力。
四皇子目中闪过冷芒:“此事没那么简单。临江王一直是皇后走狗,河间王也被皇后拉拢了过去。我绝不能坐视旁观。”
丽妃眉头皱得更紧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牵一发则动全身!淮南王府近来频频出事,大失圣心。想扳回这一局,着实不易。”
“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也不便给你乱出主意。你若拿不定主意,便私下问一问你伯祖父。”
丽妃出自名门,礼部岳尚书是丽妃的亲伯父。
只是,这一声伯祖父,只能私下称呼罢了。若传至俞皇后耳中,立刻便是一场口舌官司。天子嫔妃,虽有体面,所生的皇子依然是庶出。焉能随意攀亲?
四皇子略一点头。
母子两人商议许久,暂且不提。
……
谢钧身为四品官,自有资格参加大朝会。不过,他站的位置靠近殿门处,离龙椅颇为遥远,平日大朝会,只有竖耳聆听的份儿。
今日大朝会,风起云涌,谢钧身在官场,也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当日晚上,谢钧去了莲池书院。
自谢明曦住进莲池书院后,只在休沐日或谢家有大事时才回府。谢钧想见女儿一面,也只能奔波至书院了。
顾山长特意避开,父女两人难得独处对坐。
“父亲今日特意前来,是为了淮南王府之事吧!”谢明曦亲自为谢钧斟了一杯酒。
谢钧饮下杯中美酒:“正是。”
然后,将朝堂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我觉得,此事不太对劲。宗人府虽然要紧,到底和朝堂政事没太大关系。今日朝上,阁老尚书们等一众重臣,竟也纷纷出言。”
这是谢钧第一次和谢明曦谈及朝堂之事。
或许是因谢家根基太浅,谢钧回府也无人可讨论商议。也或许是因为谢明曦初露手腕,便弹压住了淮南王府。
总之,谢明曦在谢钧心目中的地位愈来愈重。
谢明曦目光一闪,淡淡道:“圣心未定,立储之事也一直未定。宗人府之争,绝非等闲小事,背后关乎着三皇子四皇子之争。”
“这潭水,岂有不浑之理!”
“父亲不必心慌。我们谢家和淮南王府的恩怨已告一段落。淮南王父子焦头烂额的日子还在后面,根本无暇再对付谢家。”
“此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父亲袖手看戏便是。”
……
看着轻描淡写神色从容的谢明曦,谢钧心里涌起复杂难明的滋味,下意识地低声问了一句:“七皇子可有一露峥嵘之意?”
储君之位,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做皇子的岳父,和做未来天子的岳父,也是截然不同。
谢钧明知七皇子年少无势,依然忍不住浮想联翩生出奢望。
谢明曦神色淡淡:“他没有夺储的实力和野心。父亲也趁早把不该有的奢念收起来,免得露出行迹,被小人所乘。到时候连累了七皇子。”
谢钧哑然片刻,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然后,谢钧亲自为自己斟酒,饮了一杯。
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
谢明曦也未再多言。
父女两人各自夹菜进食。
过了片刻,谢钧才又重新张口,提起的话茬忽然落在了丁姨娘母子身上:“……元亭去田庄里住了几个月,丁姨娘一并去了田庄。虽说无人再传你不孝不悌之类的话,总是不太好听。”
“要不然,还是让他们回谢府吧!”
一母同胞的兄长和生母都在田庄里住着,传出去总是个话柄。流言刚平息不久,若是再有人故意中伤谢明曦,连辩解都显得苍白。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谢钧:“父亲是不是还想将丁姨娘扶正,令我由庶出变为嫡女?”
谢钧:“……”
思虑了多日的事,尚未出口,就被谢明曦一言道破,谢钧震惊不已。
谢钧看着谢明曦。
明亮的烛火下,谢明曦秀美无伦的脸庞似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唇角似笑非笑。那双深幽黑亮的眼眸,彷如明镜,似能清晰地窥映出他心中所想所思。
谢明曦读书天赋极佳,堪称天才。又生得美丽过人,聪慧无双。谢钧一直以这个女儿为傲。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父亲若真为我考虑,就彻底打消这个念头。”谢明曦笑容一敛,神色冷然:“我自出生之日起,就是庶女。”
“我确实曾为庶出之事耿耿于怀。不过,都已过去了。”
“我谢明曦,已无需嫡出的名头来抬高身份,证明自己。”
……
第469章 扶正(二)
又是一阵长久无言的沉默。
谢钧目光复杂之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才低声道:“你既不愿意,此事便算了。”顿了片刻,谢钧又叹道:“我今日才知道,你这般恨丁姨娘!”
恨到宁肯放弃嫡出的身份,也不愿丁姨娘心愿得偿被扶正。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无情的冷芒:“父亲说错了,我不恨她,我只是不想见到她而已。”
如果丁姨娘被扶正,必然要回谢府。
谢元亭成了嫡子,也会一并被接回谢家。
以丁姨娘的性子,不知要在后宅掀起多少是非。便是日后她出嫁,也少不得要在人前和亲娘兄长虚与委蛇。
她当然能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只要她愿意,她甚至能忍着憎恶,在人前装出孝女的模样来。
可是,她何必这般委屈自己?
“论出身,哪怕我是嫡女,其实也不配为七皇子妃。”
谢明曦说出父女两人心知肚明的事实:“皇后娘娘赐婚,和我的出身无关。若不是七皇子待我情深,若不是我才学之名人尽皆知,若我不是顾山长喜爱的弟子,我最多只有侧妃之位。”
“如今亲事已定,再由庶变嫡,和往自己脸上贴金无异,徒惹人笑罢了。”
“所以,父亲不必为此事烦心。就让丁姨娘和谢元亭在田庄里住着吧!”
谢钧只得点点头。
在光华渐露手腕凌厉的女儿面前,他这个父亲显然没什么威严可言……罢了!连永宁郡主的嚣张跋扈他都能忍,自己女儿厉害一些,有什么不能忍的?
谢钧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张口询问:“总住在田庄里,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如就对外宣称元亭生了恶疾,丁姨娘坚持亲自照顾儿子。”
谢明曦目中露出赞许:“恶疾会传染,只能避到田庄去。”
有这样的借口,已足以应付好事之徒的探询了。
谢钧点头应下。
……
酒足饭饱,该说的话也说完了,谢钧起身离开。
谢明曦亲自送谢钧到书院门口,柔声叮嘱:“春寒料峭,父亲路上多加小心。”
偶尔展露的锋芒,已悄无声息地收敛。此时的谢明曦,赫然又是原来那个贴心又孝顺的女儿。
谢钧心情复杂地和谢明曦作别,骑上骏马。在转弯之际,谢钧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莲池书院的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谢明曦根本没留在原地眺望他这个亲爹的背影。
谢钧:“……”
自作多情的谢钧,颇有些郁闷地回了谢府。
已经能下榻走动的谢老太爷,听闻谢钧回府,亲自前来,急切地问道:“阿钧,你和明娘说了没有?”
谢钧叹了口气:“明娘不愿意。”然后,将谢明曦说过的话一一说了出来。
谢老太爷哑然,许久才叹了一声:“她不愿意,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