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皇后命人将试卷搬至寝室。
晚膳时分,建文帝驾临椒房殿。
建文帝比俞皇后年长两岁,今年已有四十三岁。身材依旧挺拔,步履稳健。相貌英俊,一双眼睛明亮锐利,天子气度卓然,不怒自威。
“臣妾恭迎皇上。”重新梳妆后容色明艳的俞皇后躬身相迎。
建文帝大步上前,亲自扶起俞皇后,一边笑道:“夫妻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俞皇后顺势起身,随口笑道:“皇上是夫更是天,臣妾岂能失礼。”
建文帝开怀一笑:“罢了,总之都是你有礼。朕说不过你。”然后,携着俞皇后的手去了饭厅。
用膳后,帝后进了寝室。
老夫老妻,早已没了年少时的激烈情热。建文帝并未急着就寝,笑问:“听闻顾山长今日进了宫,可是给你送试卷来了?”
俞皇后略略转头,冲建文帝抿唇一笑:“我打算看几份试卷再安寝,元仲可愿相陪?”
第47章 帝后
当年同窗之时,她时常俏皮地称呼他的表字元仲。
恢复红妆,嫁他为妻,便得守着天家规矩。只在私下无人时,她才会偶尔这般叫他。
建文帝心头一热,想也不想地点头应下:“好,我陪你一起批阅试卷。”
俞皇后眼眸微弯,笑了起来。
美人渐渐迟暮,容色已不及当年明艳慑人。这一笑间,却又有了年少时的神采。
建文帝心旌摇曳,紧紧握住俞皇后的手。
俞皇后略一缩手,低声嗔笑:“我已至中年,人老珠黄。皇上身边多的是年轻娇俏的美人,这般握着我的手,也不怕人笑话。”
建文帝凝视着俞皇后,柔声低语:“莲娘,我心中永远只有你一个。那些嫔妃,是为了延续天家子嗣,不得不纳进宫来。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们的昌平永远是嫡出的长公主,谁都越不过她去。”
是啊!若不是为了她的昌平,她如何能隐忍这么多年?
俞皇后抿唇一笑,拉着建文帝坐至桌前:“娴之说今年的头三名,俱胜过去年的头名。尤其是排在第一的试卷,字迹漂亮,算学杂学全对。便连策论也写得慷慨激昂,十分精彩。”
建文帝来了兴致:“哦?如此我倒是要好好看上一看!”
就在此时,一个煞风景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建文帝目中闪过不悦,声音陡然冷了一冷:“怎么回事?”
他早已下令,进了椒房殿之后,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俞皇后颇为贤良大度,温和张口劝慰:“若不是有要紧事,卢公公也不敢来惊扰。皇上还是叫他进来,问上一问才是。”
建文帝这才舒展眉头,略一点头。
……
片刻后,卢公公进来了。
卢公公今年四十余岁,面白无须,皮肤细嫩,便是这等年龄也依然俊俏过人。
卢公公自幼时起伺候建文帝,如今已有三十多年。论资历,无人能胜过他。对建文帝的性情脾气也十分熟悉,利索地行礼禀报:“启禀皇上,端妃娘娘命人送了信来,说九皇子殿下病得厉害,口口声声喊着皇上。”
“事涉九皇子殿下,奴才不敢轻忽大意,斗胆来禀报。扰了皇上和娘娘兴致,奴才该死!”
九皇子刚满周岁,生的白胖可爱,建文帝颇喜欢这个幼子。听闻是此事,怒色尽去,冲俞皇后歉然一笑:“莲娘,朕去看看便回。”
俞皇后柔声道:“皇上不必记挂臣妾。但去无妨!”
建文帝起身离开。
俞皇后将建文帝送至殿外。
建文帝宽阔健朗的背影,在宫灯的照耀下愈发挺拔。
这是大齐天子,是她的良人,是她女儿的亲爹。
也是后宫所有嫔妃共同的丈夫,所有皇子公主的父亲。
端妃自进宫起,便颇为得宠。生下九皇子之后,立刻晋为妃位。年轻娇媚的端妃,争宠的手段花样百出。借着九皇子的名义“请”建文帝前去,自然不是首次。从椒房殿“抢人”却是第一回。
俞皇后默默地注视着建文帝渐行渐远的身影,目中露出一抹萧索和自嘲。在原地驻足良久,才回了寝宫。
……
半个时辰后,卢公公亲自前来,一脸歉然为难,压低声音禀报:“启禀娘娘,九皇子病得颇重,十分黏人。见了皇上便抱着皇上的胳膊,怎么都不肯松开。”
“皇上今晚……”
怕是来不了了。
最后几个字,尚未说出口,便被俞皇后温和地打断:“九皇子生着病,皇上多陪陪他,也是理所应当。你回去禀报皇上,不必顾虑本宫。”
卢公公恭敬应下,然后告退。
退出寝宫之际,卢公公悄然抬头瞥了一眼。
俞皇后略略垂头,神色安宁,看不出半点不快。
卢公公暗暗唏嘘。
当年那个爱憎激烈倔强骄傲的俞莲娘,如今已成了合格的中宫皇后。七情六欲都被掩盖在了厚厚的面具之下。
这一夜,椒房殿的烛火一直燃至子时未曾熄灭。
寝宫里的百合香早已被撤下,换成了淡雅的玉兰香。
俞皇后专注地批阅着试卷。身边只有雁落伺候,其余宫女早已退了出去。寝宫里十分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翻动纸张的悉索声。
雁落终于忍不住上前,轻声道:“已过了三更,娘娘还是歇下吧!”
俞皇后头也未抬:“还有最后两份试卷。”
雁落无奈地住了嘴。
又过了许久,俞皇后终于抬起头来,深深呼出一口气。试卷已全部阅完,前十名的试卷都已被挑出来,按着排名顺序一一放好。
忙碌了一整晚,俞皇后原本阴郁烦闷的心情倒是散开许多,笑着说道:“今年的新生,大多胜过去年!”
雁落凑趣地笑道:“有皇后娘娘亲自主持教学,有志于考莲池书院的名门闺秀比比皆是。其中总有出色之辈。如今都成了皇上娘娘的门生。不知头名是谁?奴婢可有幸先知晓?”
俞皇后舒展眉头,笑道:“本宫现在便亲自拆开糊名之处。”
便是俞皇后自己,也对这个才华横溢流于笔下的第一名充满了好奇。
雁落拿了轻巧细长的剪刀过来。
俞皇后用剪刀拆开试卷,目光定定地落在署名之处。然后,微微一笑,执笔将这个名字写在了榜单的第一个!
……
等待放榜的日子格外难熬。
谢云曦坐立难安,饭菜吃进口中也无半点滋味。额上还冒了两个小小的红点。
永宁郡主看在眼中,少不得要数落几句:“有什么可着急的!之前我都已打点好,明娘那份试卷署了你的名字。只要她未失手,你必能考中书院。”
谢云曦扁扁嘴,小声道:“母亲,你真的对三妹这般有把握吗?”
听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永宁郡主瞥了泛酸的谢云曦一眼,淡淡道:“她若考不中,满京城的闺秀也没几个能考上了。”
谢云曦:“……”
谢云曦心里更酸了。
永宁郡主放缓语气,轻声安慰:“你何必较这个劲!明娘便是再优秀出色,也只配做你的脚下石。等明日放榜,你便是莲池书院的新生了。”
第48章 放榜
碧水阁里,谢明曦沐浴后,安闲地半躺着。佩蓉正仔细地为她擦拭头发。
“明日就要放榜了。”从玉捧着梳子,一脸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不知小姐考得如何?”
扶玉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是啊!真盼着小姐能一举考中莲池书院。日后便能一飞冲天,不必再被拘在内宅,更不用受任何人闲气。”
考进莲池书院,便不受任何人闲气?
谢明曦被这句话逗乐了,目光掠过扶玉天真单纯的圆脸:“你想的太过简单了。就算考进莲池书院,也不意味着康庄坦途。”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莲池书院里汇聚了大齐最顶尖的贵女,每个人身后都有自己的家族亲人。便是不及朝堂之上的明刀暗枪,也不是好待的地方。
扶玉一张圆脸皱成了包子:“真有小姐说得这么难吗?”
以扶玉一根筋的头脑,根本想象不出会是何等情景。
谢明曦淡淡勾起嘴角:“世道艰难,对女子尤为苛刻。想要出人头地风光赫赫,自然不是易事。”
然后,便不再多说:“我先歇下。”
明日放榜!
有一场翻天覆地的硬仗等着她!
今晚可得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方是上策。
……
谢明曦睡得很香。
一不小心,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梳洗更衣,填饱肚子,精神倍增。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去了荣和堂。
永宁郡主口中说得从容,实则昨夜也未曾安寝,这一日早早便起了床。特意敷了脂粉,遮掩住眼下的青影。
谢云曦精神就更不济了,目光无神,不时打个呵欠。
面色白里透红神色从容的谢明曦一现身,谢云曦便嫉恨地瞪了她一眼:“三妹睡得倒是安稳。”
永宁郡主略略沉着脸,目光如刀锋般扫了过来。
谢明曦淡淡一笑:“今日放榜,和我没什么关系,无需紧张忐忑。自然睡得好。”
谢云曦:“……”
这话乍听没什么,细细一品味,就不是滋味了。
谢明曦分明是在讥讽她肯定考不中!
谢云曦眼中火苗嗖嗖地往上蹿。
谢明曦视若未见,冲站在一旁的谢钧说道:“父亲今日没去官署么?”
谢钧对幼女存了几分愧疚之意,咳嗽一声应道:“今日是莲池书院放榜之日。我特意告假一日,在府中陪一陪你们姐妹。”
莲池书院巳时正放榜。天还未亮,莲池书院外便挤满了替主子看榜的下人。身为主子,要自矜身份,便留在府中等候。
事实上,今日家中有女儿考莲池书院的,大多告假待在府里。亲自接到莲池书院夫子报喜,是何等荣耀之事?
永宁郡主已安排好一切。以谢明曦之天资才学,必能考中……这也就意味着,谢云曦今年便能风光入学。
如此一来,确实有些对不住谢明曦。只是,事已至此,多想多虑无益。
谢家“嫡女”能考中莲池书院,自然更胜庶女考中。
谢钧想通之后,心底最后一丝愧疚之意也褪去,张口又道:“明娘,你也不算小了。也该有自己的体己私房。我有一处一百余亩的小田庄,便给了你。你学一学庶务,也是好的。”
呵!
她的前程未来名声,在谢钧眼中原来只值一百余亩的小田庄。
不过,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谢明曦微笑着道了谢。
……
谢云曦心中有数,并未眼热一个小田庄。站在一旁的兄长谢元亭却忍不住了,挺身而出道:“父亲为何略过二妹,只送三妹田庄?”
谢钧:“……”
身为嫡亲兄长,说这等话未免太过凉薄。
谢钧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不快地扫了谢元亭一眼:“我行事自有道理!”
永宁郡主神色淡淡地接了话茬:“云娘八岁时,我便给了她两处五百亩的庄子。一百余亩的小庄子,云娘倒也未放在眼底。”
谢钧:“……”
谢元亭:“……”
谢钧一腔窝囊气,尽数撒到谢元亭身上,怒目相视:“元亭,明娘是你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你这个做兄长的,不但不维护她,反倒时时挑剔刻薄,是何道理?”
谢元亭窘迫不已,一张俊脸火辣辣地,躬身请罪:“父亲教训的是,都是儿子说话行事不周。”
一旁的永宁郡主,却倏忽沉了脸,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郡马说这话是何意!明娘是元亭的嫡亲妹妹,云娘便不是么?”
“元亭自幼养在我身侧,和云娘朝夕相处,感情深厚一些也是难免。为何郡马横加指责?”
又是如此!
每次口舌交锋,永宁郡主总是这般居高临下咄咄逼人!
谢钧心头火气直冒,当着儿女的面有些下不来台,沉着一张俊脸,正要说话。门外忽地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门房管事满脸喜色地禀报:“莲池书院的夫子前来送喜报了。”
……
谢钧大喜,心里那点不快瞬间抛诸脑后,连声道:“快些出去相迎。”
便是冷眉冷眼的永宁郡主,此时也喜上眉梢。
谢云曦激动得全身直打哆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真的、真的考上了?”
谢元亭一脸有与荣焉的骄傲自得。
唯一冷静如常的,便是谢明曦了。
谢明曦慢悠悠地跟在永宁郡主身后。此时,正门已开,站在门外的,赫然是莲池书院的季夫子。
季夫子相貌平平,满身的书卷气,气度出众。此时双手捧着一张红色的纸筏。
这便是莲池书院独有的喜报了!
谢云曦一颗心怦怦乱跳,欢喜得几乎跳出胸膛。
考上了!
真得考上了!
虽然是谢明曦考中……接到喜报的人却是她!从今日起,她便是莲池书院的学生了。
永宁郡主满面春风,含笑相迎:“有劳夫子了。”
季夫子微笑道:“分内之事,何言辛苦。”
谢钧立刻说道:“请夫子进府小坐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