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梨一张张翻看。
每一张都先观看天空,再看内容。
直到其中一张,她突然顿了下。
——一张城堡图。
有着挑高的尖顶大城堡、旋转的楼梯、漂亮的花园。
爱德华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站在花园里,一人修剪一边的灌木。
沈梨觉得自己心脏收缩了一下。
那是……
她小学时画在他衬衫上的那幅画。
构图、物件、色块都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被他以他的笔墨重新勾勒了一遍。
——那座城堡里同样没有沈梨。
她一直都活生生地活在他的世界里。
沈梨不由得浅浅笑了下,徐徐将那一页翻过。
下面一幅却再次让她歪了歪头,手指停住。
这次,画上是两个人。
两个男孩子。
两个还都是辛辰。
一个是长大的辛辰,一个却是小时候的辛辰。
长大的辛辰画得不太像,但是穿着和姿态一眼就能辨认。
两个辛辰正在握手。
沈梨垂眼注视着,撇撇嘴。
她记得少年宫油画班有一次期末考试题目是自画像。
不知道这是不是辛辰的期末作业。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居然画了两个辛辰。
还都很帅!
就算他确实很帅,但也太自恋了!
沈梨在心里狠狠的鄙视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切——”
纸下面有一些凹凸感,似乎背面写了字。
她摸了摸,正要翻过去看个究竟,不料还没翻到一半,那幅画就突然被人抢走!
手上骤然一空。
沈梨瞠目结舌地抬起头,看见辛辰站在面前,神色有了一分不自在。
“那个,我做完了,化学试卷。”
沈梨愣愣地点了点头,“噢”了一声。
她站起来,走去拿他的卷子。
不过还没迈出两步,就猛地转头杀了个回马枪!
“给我看看那幅画!”
辛辰反应永远都比她快,她刚一转身,他捏着画的手就已经抬了起来,让她扑了个空!
辛辰对她笑了笑,小虎牙可爱。
仿佛早就料到她这一出,扬起的眉毛里带了点得意。
——被他看穿了。
沈梨立刻不服气,继续去够他的手。
“你说了,你对我没有秘密,给我看看。”
“这个不行。”
辛辰警惕地将手举得更高。
绝对有什么猫腻。
沈梨越想越好奇,扒着他,踮脚去抓。
“就看一眼。”
“就一眼。”
可辛辰实在是太高,哪怕沈梨跳起来,也死活拿不到那幅画。
她不开心了。
“你不能这样,说话不算话。”
沈梨一边努力抓他的手,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导。
对峙了好一会儿。
她为辛辰同学的不讲理而感到气鼓鼓。
辛辰却似乎有些茫然,心思放到了别处。
沈梨吸了口气。
正想做最后一次尝试,没想到身后突然多出一只手臂——
宽宽松松的灰色休闲运动衫袖子。
带着盛夏的柠檬气息。
轻轻环住她,几乎连她的动作都没改变,便将她圈进了怀里。
沈梨愣住。
耳边是他少年意气的心跳,朝气蓬勃。
血液汩汩流动,她耳朵一点点红起来。
***
辛辰也有些愣。
其实他没想太多,因为沈梨实在是离他太近了。
非常近非常近,几乎整个贴进了他怀里,他于是想都没想,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将她圈了进来。
房间很凉快,温度却很一点一点爬升。
沈梨的耳朵越来越红,那片红甚至朝着脸颊和脖颈蔓延。
那么安静的世界,心跳都变成了所有一切的主旋律。
不管是她的还是辛辰的。
她晕呼呼了一会儿,睫毛垂了垂,也试探着伸出手。
小心翼翼的,带着点犹豫的,一点一点爬到他腰后,抱住他。
辛辰将她环抱得更紧,能感觉到,他轻轻蹭了蹭她头发。
很舒服。
很舒服。
她闭上眼睛。
只觉得坐在小船上,晃晃悠悠的美梦又包裹住了她。
让人想腻在这里,一辈子不醒来。
可惜这个拥抱,还没让他们做满一分钟的梦,就骤然被打断。
房间门蓦地被推开,客厅的光亮洒落进来,随之进来的还有电视机的声音。
沈梨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将辛辰推开,站直身子。
脸色通红。
辛辉握着门把手,也直直发愣。
他张着嘴,好半天才从喉咙里蹦出了好几个不知所措的音节。
然后,摸摸后脑勺,指向玄关的大门。
“我就是来说一声,我和佩拉出去一趟,就不打扰你们两个……好好学习了。”
“好好学习”几个字。
让沈梨越听越觉得别有用意。
她视线都不好意思放在辛辉身上了。
她默不作声。
反正让辛辰去和他哥说话就行了。
他是那种场面越大越淡定的家伙。
你就算把他绑在一头海怪面前,他也只会“哇”一声,感叹一下海怪好大哦,然后打个哈欠就不再理会。
房间门再次关上。
一时间有些安静。
还没平复的燥热空气在房间里乱窜。
“那个……”
沈梨怕自己的心跳太大声,开口,想要找点什么话题随便说说。
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还有点晃神。
最后她特别天才地冒出来:“我要看那张画。”
说着,骤然伸出手,一把抢过辛辰手里的画!
趁着辛辰还在愕然,迅速转身,将画纸一翻,露出下面小字。
两行字。
两句对话。
——长大后也要对小甜梨一心一意哦。
——那当然。
第47章
外面的电视机和空调都没有关闭,细碎的声音被风吹拂进来。
有好几秒,沈梨的思维都断了片儿。
她愣愣盯着那两行——现在看起来笔锋稍显幼稚的字。窗外阳光洒落,披了她一身,画纸上早已干涸的笔迹仿佛也在温柔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仿佛她捧着的不是辛辰的画,而是一张册封书。
心底说不出的情绪几乎变成巨浪,汹涌而来,拍碎最后那一块负隅顽抗的礁石。
甜甜的水雾,轻飘飘蔓延开。
过了好一会儿,辛辰终于从她手中抽出那张画,咳了一声。
“小甜梨,想看电视吗?”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辛辰和她视线对上后,没有用或无辜或狡诈或得意的模样维持下去。而是很快移开,耳尖透粉。
他嘴角动动,甚至连任何歪理都没说出来——不过他体贴地转移开了话题,让空气恢复了流转。
沈梨看向他眼睛,棕黑、清澈,里面包含着星辰大海。
心情比外面骄阳还要明媚温暖,她露着一排小白牙,笑了:“嗯!”
这一次,他手牵过来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躲闪和退缩。近乎乖巧地顺从了他。
客厅电视机在播放一部老掉牙的爱情片,《罗马假日》,窗帘只拉了一层薄纱,将阳光修饰得意朦胧。
“看《剪刀手爱德华》吧。”沈梨说。
“好。”辛辰当然不会反对。
他笑了笑,看她一眼,先用遥控器不动声色地将温度调高两度——能让纯夏季着装的她刚刚能感到不冷也不热的温度,这才去抽屉里翻找《剪刀手爱德华》的DVD。
电影从一部老掉牙的片子,变成另一部老掉牙的片子。
不过经典就是,不管经历多长时光、看过多少次,依然不会过时,不会让人烦腻。
沈梨照样在看到爱德华被诬陷关进警局,像只受伤的雏鸟耷拉翅膀坐在那里时,开始眼眶发热。
她只要眼眶一发热,就想掩饰她内心丰沛的事实。
只要一想掩饰内心丰沛的事实,就开始若无其事地使唤辛辰。
“辛辰,有西瓜吗,我想吃西瓜。”
她用胳膊肘撞撞辛辰,不敢再看电视,生怕多看一眼,眼泪珠子就真的掉下来。
辛辰和小时候一样,虽然没有哭,但是看得很认真。
过了足足两秒钟才回答:“有,我去切。”
沈梨对他点点头,等他走进厨房,才赶紧揉揉眼睛。
辛辰怀疑,如果和小甜梨一起看《剪刀手爱德华》,可能他这辈子也看不到爱德华从被众人非议到被众人驱逐这中间一段发生了什么。
辛辰没有将西瓜切成块,而是切成两大块,用勺子舀着吃。
一切做完,他等了一会儿,最感人的部分结束,电影情节进入缓冲期时,他才回去客厅,递给沈梨半个。
趁着空隙,辛辰同学透露出了小小的不甘心。
“沈梨同学,我发现你越来越喜欢命令我了。”
沈梨已经整理好了情绪,看看他,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因为你越来越喜欢受我摆布了。”
辛辰不要面子的呀。
他正儿八经:“才不是。”
沈梨歪歪头,思索好一阵,也点点头,笑了。
“的确不是,你不是越来越喜欢受我摆布,是从小到大,一直都喜欢受我摆布。”
“……”
辛辰没有面子的。
沈梨的话让他眼睛乌黑地看向她。
憋了足足五秒。
好像很气,可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最后终于变得气鼓鼓的。
“沈梨,你就会欺负我,你才是大魔王。”
沈梨舀了勺西瓜,微微弯着眼睛,难得的,笑眯眯地承认了。
“对,我就是大魔王。”
没想到话音刚落,辛辰就驳回意见。
“你不是。”
他也笑了,俊秀认真。
“你是小甜梨。”
***
高三即将来临的暑假最后几天,每一天都阳光灿烂。
白天全家一起乱逛怀旧,晚上回来看电视。
直到距离开学只剩下最后两天——沈梨明天就要和妈妈一起回去她们自己家。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早,九点过就爬上了床。
一觉醒来天色还黝黑,繁星闪烁,下面时不时响起摊贩推着小车压过石板路的声音。
大概还不到十二点。
夜色无边安静,蝉虫轻鸣,也就让屋子里细微的人声变得清晰起来。
她妈妈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弥补这孩子,妈,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看见对门那家母女相处,我也希望我和小梨子能那样相处。但我觉得不可能,我真的很愧疚。”
沈梨愣了愣,竖起耳朵。
妈妈还在继续说话。
“小梨子已经17岁了,性格已经定型了。”
“她很别扭,她不会撒娇,她不敢相信有人爱她,她对谁都很疏远。我有时候觉得小梨子看我,就像在看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如果我过得不好,她会伤心。”
“如果我过得很好,她会高兴,但她也会觉得,我的好,和她这个女儿没有任何关系。她不会来分享,也不需要我这个母亲尽任何义务,哪怕我突然又成家了,有了另一个小孩,不再理会她,她也会觉得无所谓。”
外婆柔声宽慰:“怎么会呢。天下哪儿有母女会这样呢。”
“我和小梨子不一样。”
沈梨这就攥了攥被子。
她妈妈其实说得很对。
初中的时候,她看见温萌缠着妈妈买一个布偶熊,她觉得很惊奇。
原来子女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找父母要一个小礼物。
她从来没有过。
她只知道,凡事都必须靠自己。
生病了,自己去医院,没钱了,自己扛着饿。
独立到让亲情不再是必需品。
沈梨的妈妈似乎哽咽了一下。
“考初中,她没和我商量。考高中,她没和我商量。文理分科,她没和我商量。她选大学,也依然一声不吭。”
“就像她觉得我的事就是我的事,和她无关一样。她也觉得她的事,和我无关。”
妈妈的哭腔更加明显。
“其实她要怎么选择,想去哪儿,我都会支持她。我只是希望,小梨子有什么想法,能说给我听一听。”
“我知道我亏欠小梨子很多,但我真的,很爱小梨子。”
“我希望她也能把我,当成她的亲人。”
沈梨从床上翻下来,去包里拿了随声听。
塞上耳机,忘了哪个歌手的歌就这样流淌进来。
她不敢再去听妈妈的话。
妈妈说的一切都和她的认知不符。
她觉得军训结束,妈妈不用接她,她自己能想办法把东西带回家。
如果她想养狗,她就养。如果她想退学,她就退。
上到生老病死,下到鸡毛蒜皮,这些全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原来亲人不是住在同一屋檐下,诚惶诚恐相敬如宾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