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下去吧。”太子不置可否。
福全和王安都应声退下,王安小心翼翼的看了师父一眼,不知道自己先前插嘴是不是说错了话,福全回了一个笑脸,示意无事。
谢元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雪梨汤,品了品,确实比侯府里熬的还好,只觉得心里满腹疑团。
太子见他疑惑,微哂道,“你这主子当的,身边的丫鬟有多少本事你不知道吗?”
“溶溶一向在我书房当差,从不过问厨房的事,我确实不知她有这本事。”谢元初坦言,“倒是我小瞧她了,真是惊喜连连。”
太子吃着菜,没有言语。
谢元初看着太子眉宇间晦暗不明的一些东西,忽然心中一动,大着胆子道:“殿下对我们侯府的丫鬟,似乎太过关心了。”
“元宝说喜欢她。”太子淡淡道。
谢元初有些发愣,他没想到太子会是这样的回答。但他明白太子并不是敷衍。今儿早膳,一桌子的菜皇孙就喜欢溶溶亲手做的那几道小菜,问清是溶溶做的之后,还让太子重赏溶溶。
“倒是巧了。”谢元初叹道。
太子放下筷子,静了一会儿,微微皱眉,显然不认同巧合之说,“从小到大,元宝从没说过喜欢哪个人。”
谢元初这次是真的愣了,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胸口里忽然堵了些话语,像是不吐不快。
太子见他没说话,横着看他一眼。
谢元初虽泡在热气腾腾的汤池里,被太子这样一看,却感觉自己像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桶冷水一般,忽而胆大起来,“殿下,都已经过了这么些年,有些事情不妨放下。”
太子的目光在刹那间锋利起来,像利剑一般刺向谢元初。
谢元初的眼神有些犹豫,却仍然毫无畏惧地抬起头迎了上去。
两人的目光在温泉的氤氲水汽中碰在一起,隔了一会儿,太子方才冷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又是母后的意思?”
谢元初苦笑一下,知道他一向精明过人,没有能瞒过他的事,“是皇后娘娘让我劝你,可这也是我的意思,这世上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是储君,怎可一意孤行?”
“储君又如何?我已经有一个儿子了。”
今日发生了许多令谢元初吃惊的事,然而直到此时他才是真真正正的惊到了。
太子见他宛若冰雕一般的模样,倒是笑了,“瞧你那出息。”
“殿下是人中龙凤,随便说句话足以地动山摇。”谢元初艰难地一笑。
太子目光一动,谢元初会意地给他倒了一杯雪梨汤,太子饮过之后,方才说:“今日你装着私心,咱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谢元初知道自家所有打算都已经被太子看尽,索性拿起旁边的酒壶直接往嘴里倒。
太子冷眼旁观着,等谢元初喝够了酒,方才沉声道:“父皇母后总是不甘心,非得往我身边安个人才放心,我既答应了,这个人是谁我并不在意。只不过元蕤是你的妹妹,我顾着你我的交情,但也只能如此。”
溶溶为他们准备的都是怡情的果酒,方才谢元初饮的这一壶是酸酸甜甜的梅子酒,可这一壶酒落进肚子里却宛如烧刀子一般辣口。
太子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对太子而言,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了元宝。元蕤嫁入东宫,能得到的只有一个太子妃的虚头。她得不到太子一丝半点的爱,她很可能会独守空房无子,即使将来侥幸有子,也比不上元宝的一根手指头。
谢元初沉默了许久,将檀木板上另一壶杏花酒一饮而尽,终是笑道,“殿下同我有手足之宜,元蕤是我同胞亲妹,可你们偏偏都一意孤行,我实在无能,只能隔岸观火了。”
太子见谢元初如此说道,反是笑了:“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元初,我总还是羡慕你的。”
“羡慕我什么?”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殿下是在笑话我,殿下情比金坚,我的情轻如鸿毛,不值钱。”谢元初也跟着笑了。
“可惜酒被你喝光了,不然我还真想跟你干一杯。”太子哈哈一笑。
谢元初拿起仅剩的一壶雪梨汤,给自己和太子再满上了一本:“以汤代酒。”
冰凉清爽的雪梨汤喝进嘴里,谢元初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溶溶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庞,他心中一动,忽然发现了什么,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太子。
太子哪里不知道他目光有异,将喝空的杯子往紫檀木上一砸,不耐烦的说:“有屁就放。”
谢元初“哈哈”笑起来,“我突然发现有些人啊,口是心非。”
“把话说清楚。”
谢元初忍下笑意,得意洋洋地敲了敲紫檀木板,“殿下口口声声说是因为元宝喜欢溶溶才格外留意溶溶,可昨日殿下让溶溶更衣捏肩的时候,元宝还没吃上溶溶做的菜呢!”
太子沉默,谢元初顿时有些得意,因此乘胜追击,“这么多年了,你可没让第二个女人近身伺候。”
“福全,滚进来!”太子眉梢一挑,脸上立时显出了杀气。
守在外头的福全听到太子的怒喝,急忙跑进去,还没站稳,一个酒壶就砸到他脑门上。
谢元初眼看着福全被砸破脑袋,心知自己说漏了嘴,赶紧顺着太子的嘴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谁叫你到处嚼舌根子的!殿下想让谁伺候就让谁伺候!”
福全这般老狐狸立马就明白过来了,赶紧跪在地上磕头,“殿下息怒,是奴才多嘴,奴才这就把自己掌嘴。”一边说一边狠狠掌嘴。
谢元初见状,赶紧抢在太子前面骂道:“看着就碍眼,还不快滚!”
“滚!”太子松了口。
福全连脑袋都来不及捂就滚了出去。
待温泉池又清净了下来,太子阴恻恻道:“一个个的都长本事了。”
谢元初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因为这点事大动肝火,扔酒壶砸福全,更加印证的心中猜想。
“臣知罪了,还请殿下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你想怎么补?”
谢元初定了定神,正色道:“臣愿意将婢女溶溶献给殿下。”
第17章
太子只是看了谢元初一眼,“不必。”
谢元初忙摆手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做的东西合元宝的口,让她去东宫陪陪元宝也好。”
太子板着脸,从池子里站了起来,自己拿了袍子搭上,“时辰不早了,元宝要就寝了。”
“嗯。”谢元初当然知道元宝的事是头等大事,并未阻拦太子,想到太子刚才的反应,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猜错了。他认识太子多年,互相引为知己,一向自认自己是世上除了福全以外最能猜测太子心意的人,但这一回他真的吃不准。
太子匆忙离开,谢元初依旧坐在温泉池里百思不得其解。今日福全被太子砸了脑袋,想再找福全商量是不可能的了。
谢元初琢磨了许久也没有结果,索性命人把溶溶喊过来。
管家过去传话的时候,溶溶和蓁蓁都准备睡下了,听说是谢元初喊她去温泉池,顿时心中忐忑。
蓁蓁瞧她惶恐不安的模样,小声道:“是不是太子殿下又要找你去捏肩?”
溶溶想着谢元初都已经答应了,却出尔反尔,莫非真是太子直接点了她的名?主子毕竟是主子,哪怕他说话不算数,做奴婢的也只有认的份,溶溶稍作收拾,便往温泉池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并没看见太子的亲侍守在门口,她走进去,果然只有谢元初一个人泡在汤池中。
“世子。”溶溶恭敬喊了一声。
谢元初从沉思中转过头来,看着溶溶,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溶溶进府的时候,他就一眼挑中了溶溶,溶溶长得很美,这种美并不是那种胭脂水粉堆出来的美,而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清灵脱俗之美。可是等他把溶溶要到身边,才发现这丫鬟空长了一张仙女的脸,浑身上下都是市侩的计较和心眼,素日相处下来,他反倒更喜欢个性率真的蓁蓁。
“今日让你在厨房忙进忙出的,委屈你了。”谢元初道。
溶溶听着谢元初的夸赞,总觉得来者不善,只好道:“世子宽厚,已经容我休息许久了,书房做事也好,厨房做事也好,都是当差,对我来说没差。”
谢元初点了点头,目光悠悠看着溶溶,溶溶虽不知他把自己喊过来是要说什么,但从他的目光中总觉得是有大事。
“皇孙殿下很喜欢你做的菜,打小我就知道他挑嘴,宫里那么多御厨做的菜他不喜欢,偏偏就喜欢吃你做的……”
溶溶听着谢元初絮絮叨叨的话,只闷闷垂头。
“……等这次回京,你就去东宫当差吧。”
“不!”溶溶断然道。
谢元初没想到她反应如此激烈,但看她美丽的眼睛里似乎满是惊恐。
他还没开口,溶溶便“砰”地一声跪在地上,“世子,求你不要送我去东宫。”
谢元初听着她的啜泣声,心中十分纠结。他当然是喜欢溶溶,想把溶溶留在自己身边的,可他想把太子送进东宫,并非只是为了讨好奉承。
太子是他的好友,他眼看着太子封闭内心多年,如今太子能对溶溶另眼相看,他想把溶溶送去,是出自于自己的关心。福全同样的心思,因此太子并未因他们俩密谋的事真动肝火。
“溶溶,为什么你这么不想去东宫?”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溶溶并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想在侯府安稳度日。”溶溶一咬牙,索性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我卖身到侯府,签的是活契,我一直在私底下存钱想着有一日攒够银子就要赎身出府。”
见谢元初眼中疑惑,溶溶急道:“我并非临时起意搪塞世子,我早有赎身之意,蓁蓁一直都知道的。”
“你当真想赎身?”谢元初加重了语气。
“是真的,若是世子开恩,容我少些银子自赎,我今日便可离去。”溶溶朝谢元初磕了一个头,“溶溶命好,在侯府过的都是好日子,心存妄念想指着世子过日子,可那日被世子夫人罚跪之后,我是真心不想再做奴婢了,我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谢元初看到伏地而跪的溶溶,一时百感交集。
他惊讶于溶溶居然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溶溶倒令他格外怜惜,只是他已经在太子跟前提过此事,话一出口便覆水难收。
“溶溶,你先起来。事涉太子,并非由我做主,我只能答应,我不会强逼你。”
溶溶不知道太子到底是什么态度,眼前谢元初像是松了口,溶溶知道谢元初讲的是实话,再在他跟前多说些什么也只能如此了。
她实不想再进东宫,眉眼间的绝望和悲戚并非伪装,谢元初看在眼中,着实有些不忍,吩咐她回屋歇着,今晚仍然不必值夜。
溶溶几乎是吊着半条命回了屋子,无暇同蓁蓁说话,躺下便睡了。
第二日一早,她未去谢元初跟前伺候,蓁蓁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见她那般模样也没问她,只自己去谢元初那里侍奉。
“世子,溶溶今日有些身子不适……”蓁蓁想替溶溶遮掩一二,上前向谢元初回禀道。
谢元初不置可否,默默用着早膳,没多一会儿,管家从外面走进来:“世子,皇孙殿下说想吃昨日溶溶姑娘做的小菜。”
蓁蓁闻言,忙看向谢元初,见谢元初剑眉紧蹙,显然是极为为难。她虽不解其意,可也开口道:“世子,不如我去问溶溶要了做菜的法子,做好了送到皇孙殿下那里去。”
谢元初踯躅片刻,重视下了决心,“罢了,只去说溶溶病了便是。”
顿了顿,谢元初看向蓁蓁,“你去回禀。”
“是。”
谢元初继续吃着早膳,没多时,蓁蓁没有回来,却是福全急匆匆的闯进来,“世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福全的脑门上贴着膏药,看起来格外滑稽,听了谢元初的话顿时毛了:“世子你玩我呢!你……你不会对那丫头也……世子,殿下他这么多年了难得有一个入眼的人,你就不能大方一点?”
“不是我的大方不大方的问题,溶溶并非侯府家生子,卖的是活契,她昨晚同我说,她是打算要赎身的。我总不能强送她入东宫。”
福全眯了眯眼睛,“世子可跟溶溶姑娘说了是进东宫?”
“自然。”
福全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既然世子这边没有异议,能不能容我亲自去问一问溶溶姑娘?”
“公公自便。”谢元初笑了,心中十分不看好福全,溶溶的抵触情绪实在太过激烈,让谢元初甚至觉得,如果他坚决要送溶溶进东宫,溶溶是宁死也不会去。
福全却不以为然,径自便去找溶溶了,走到溶溶那院时,命春杏去敲门。
片刻后,溶溶走到屋外,福全见她容颜有些憔悴,心中信了谢元初七八分。
“姑娘身子不适?”福全面带笑容,十分客气。
溶溶没想到福全会来看自己,生怕他是奉命来带自己走的,心里更加悲戚,面上却只能强打精神:“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其实已经好了,只是仍有些发虚。不知公公大驾到此,有何吩咐?”
福全听溶溶如此回复,心知王安对溶溶的评价不假。溶溶只是一个侯府的丫鬟,可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不比宫中训练有素的宫女差。见到他这个太子近侍,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失措,进退有度。
“姑娘巧手妙厨,皇孙殿下吃过姑娘做的小菜很是喜欢,我就跟世子商量了一下,想请姑娘去东宫当差,月银比在侯府多出两倍。”
“蒙皇孙殿下错爱了,我这点手艺哪里担得了妙厨二字,皇孙殿下吃着好,不是因为我的手艺好,而是因为庄子上的东西新鲜,这里的厨子不会打理东西,烹饪手法暴殄天物,若是将食材交给宫里的御厨打理,怕是殿下再也不想吃我做的菜了。”溶溶一番说辞,倒叫福全一时不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