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后,通话结束。
孟惟悉的表情几乎瞬间收敛,从落地窗边走回办公桌。宽敞红木桌对面,那人等候已久。孟惟悉拉开皮椅坐下,“查到了吗?”
被问的男人三十左右,姓关,名谦,生得一副稳重如山的面相。
关谦递过一个文件袋,嗓音粗粝,“查到了,赵小姐就诊的所有检查报告都在里面。”
第39章 一只穿云箭(4)
孟惟悉打开, 薄薄几页纸。还没看, 他心里就有了数,赵西音应该不是什么重病。他按顺序,从接诊记录开始, 然后是b超单, 血检结果。
外伤, 左右手臂均有锐器划伤, 左手腕更甚,肌腱损伤中度(2级),轻微骨裂。
孟惟悉神色凝重,反复看了两遍, 问关谦,“摔伤的?车祸?”
关谦:“赵小姐撞到玻璃柜上。那玻璃半面已经老化,她人扑下去的时候,玻璃整块都碎了。我了解的情况,她当时应该身上很多处都被碎玻璃划伤了, 脸上, 脖子, 腿,只不过手腕最严重。”
孟惟悉下意识地蜷曲手指,那几页纸瞬间扭曲凌乱。
他眼缝微眯,极力克制着情绪, 哪怕心里早有预料,也要亲耳听到答案。
“为什么会撞到玻璃柜上?”
“被人推的。”
空气流速宛若停滞, 血液枯朽,孟惟悉又木又硬,硬成了一把尖刀,终于捅破了这层厚冰。
他说:“周启深。”
关谦答:“是。”
“他们16年下半年时,感情就有了变化,甚至还分居了一个月。农历春节前争吵升级,但再怎么吵,周启深和赵西音始终都没有提离婚。真正离婚的点,应该就是这一次。具体过程我实在是调查不到,但我问了外科医生,按这些病例报告的描述,小赵是被重力推搡导致的。还有,他们签署离婚协议之前,赵小姐去了一趟美国,大概是两个半月没有回北京。离婚后的头三个月,她去南方旅游,基本就是在一些水乡古镇里待着散心,第四个月,冬天,她又一个人回了次美国,在美停留了大约两个月。”
孟惟悉哑着嗓子问:“她去美国做什么了?”
关谦说:“住在她姑姑的别墅里,应该只是陪她姑姑。”
孟惟悉的记忆力是极好的,他知道赵伶夏是位成功的女商人,也知道她工作繁忙,性格又飒又厉,“她姑姑感情观淡薄,不会在意这么多亲情陪伴。”
关谦这就不太了解了,毕竟能把周启深离婚的愿意及细节扒出这么多,已实属不易。孟惟悉也没多想,他脑子现在像一片荒原,一手抵着额,狠狠掐了把眉心。
“我还查到,周启深这两年一直在进行心理咨询以及相关治疗。”关谦说:“他的心理医生,孟总您应该有印象。
“是林依,林医生。”
孟惟悉抬起头,皱眉。
何止有印象,他离开北京的第一年,情绪极差,甚至有自虐倾向,便也去看了心理医生。林依医生在美国著名的心理机构任职,接诊了孟惟悉。之后回国发展。
也不知说是巧,还是孽缘,他和周启深水火不容,相克相生,命里注定是仇家一般,却总有千丝万缕的交界。
关谦在汇报事情的时候,永远态度端正,秉持合理,“业内都传,周启深与原生家庭关系恶劣,我查过相关资料,或许在某些问题的处理上,他的性格本身就有缺陷,容易冲动,容易极端。”
安静数秒,孟惟悉挥手一扫,将桌面上的文件合同、macbook全部扫落在地。噼里哐当的声音尖锐,呼啸,带着巨大怒气和愤恨。
关谦连忙起身,“孟总,您去哪儿?”
深秋之夜,孟惟悉连外套都不带,拎着车钥匙踹门就往外走。关谦拦不住,也不敢拦,闻见的全是煞气腾腾的血腥味。
——
三里屯这边今晚搞什么商业剪彩活动,人多车堵,周启深从建国路绕过来的时候,在长虹桥西这块堵了半小时。但他心情还不错,随着车流走走停停,也没什么不耐烦。
副驾驶上有艳色满溢的香槟玫瑰,后座放着三四只精美纸袋,是他下午去新光天地亲自挑的礼物。
团里下午加训,彩排走位多耗了时间,赵西音这会还没解散。到了工体,把车驶入地下车库,周启深松了安全带,就这么在车里等着。
花香馥郁,让人心生安宁。车没熄火,仪表盘的亮光刚刚好,把周启深本就偏硬朗的侧脸线条化软了几分。
他靠着座椅,后脑勺枕着椅背,正阖眼。
很奇妙,他以为他会情绪起伏,但真真到了这一刻,心思却静得离奇。也很矛盾,脑子里两种设想彼此试探,追回心爱的女孩儿,从此加倍对她好,弥补那些过去的遗憾。另一个思想小人儿拿着刀叉剑戟对他指手画脚——那道裂痕,你是不是真的想好怎么修缮了吗?
周启深心跳漏掉两拍,但很快,又被内心所向给折服。
爱呀,他爱这个女孩。
每一次牵手,每一次拥抱,每一次在她身上舍身忘死。
爱到现在,只增不减。
手机响,赵西音发来微信,“训练完了,等我五分钟。”
周启深视线垂于屏幕,正回信息,车门被拉开的时候,他甚至没来得及察觉。孟惟悉的那辆白色超跑就横在了他车前边儿。
孟惟悉真凶悍,卸他大路虎车轮子的气势。他拽了一把周启深的手,太快了,周启深重心没稳住,索性就着力道往下滚,推着孟惟悉,两人一块儿摔在了地上。
扭打之际,孟惟悉占得上风,死死压住周启深,拳头如雨下,是真狠,真戾,真想要他的命。
“你他妈疯了?!”周启深操了一声,屈膝沉力,然后猛地往上一顶,顶中孟惟悉的胃,腹上最脆弱的部分。孟惟悉疼得冷汗唰的冒出来,周启深借机反攻,拳头悉数奉还回去,“你有病是不是?!”
孟惟悉倒地,血从嘴角漫出,殷红似血梅,格外惨烈。
周启深也没捞着好,眉骨豁开一道血口,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汇成血流,沿着脖颈往下,染透了领口。
孟惟悉撑着膝盖站起,然后一拳直接往周启深太阳穴上砸,“姓周的,你他妈就是个渣男!你抢走小西,得到了又不珍惜她,为什么还要伤害她?!”
周启深脸色一瞬就变了,思维全死了,太阳穴嗡声鸣响。
孟惟悉的话如利刃,刺穿他内心最深暗,最敏感,最懊悔的那层纱。扒皮抽筋,见血见骨。孟惟悉拽着他的衣领,往身前猛拉,拳头裹着恨意,裹着意难平,裹着少年负气宣泄而下。
周启深的那根弦断了,意志也散了。
“你是男人吗,你他妈是男人吗?!你要腻了,不爱了,你别伤她啊,你把她还给我,你把小西还给我!”孟惟悉嗓子哑了,风度失了,单薄的浅色衬衫上,染的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他一遍遍地重复,“你要什么我都给,能不能把小西还给我。”
哽咽里,孟惟悉眼眶跟着红了。
一个男人以强硬做铠甲,在这辈子的敌人面前,却以脆弱示了人。
周启深魂飞九天,这一秒回神。
也没再拳脚相向,也无用戾气比气势,他阴沉、深邃,神情落败颓废,只说了一句,“这个女人,我要定了。”
空旷的停车场,仿佛是由心碎织了一张网,两人在网里互揭伤疤,痛苦沉沦,全是败将。
周启深撑着身子,踉跄站起。
孟惟悉眼神锋利,丢过最致命的一刀,“周启深,赵西音本就不该是你的。你当年不做人事,怎么抢走她的,你心里清楚。她是你不配拥有的福报,你折煞她,也不怕自己遭报应?”
说完,孟惟悉捂着受伤的右肩,一步步上了自己的白色跑车。
周启深停住脚步,背影褴褛,脊梁却依旧笔直。
几秒安静,周启深慢慢扭过头,肃着脸色,从容淡定地也回到车里。
喧嚣落地,车灯明晃,好似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方才的对峙不过一场幻梦。
周启深甚至还点了一根烟,夹在指间也不抽,手肘慵懒懒地搭在窗沿。然后倒挡,单手转动方向盘,油门一踩,硕|大的路虎犹如猛兽失控,伴着轮胎擦地的尖锐噪响,直接对着孟惟悉的车尾撞上去。
“砰!”声巨响,惊扰了附近的车辆警报,一阵乱象,毫无章法。
孟惟悉坐在车里,被撞得向前一栽,幸亏安全带拽着,没有丢了半条命。
周启深下颌骨绷紧,眼里毫无感情,杀机尽露。
他咬着烟,重复倒挡动作,然后又撞了上去。
bugatti veyron到底不及路虎的重碾,周启深加速,推着孟惟悉的车尾一路往前,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孟惟悉踩下制动,顶级豪车扎实,竟生生把车停稳了。
周启深下车,走过来对着孟惟悉的车门就是狠狠一脚飞踹。也不再动手了,就站在车窗外,就这么看着孟惟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结了婚,赵西音就是我妻子,是我周启深户口本上的人儿。你他妈还有脸了,你要还有点脸,就不会在她结婚之后,还玩儿藕断丝连,还玩儿难舍难分!!”
周启深眼底赤红一片,分不清是泪还是血,最后一句话,兵败如山倒,那些陈年旧恨拉出来又重新轮了一遍,伤的他一败涂地。
周启深冷笑,笑得恶劣又残忍,“男小三?挺好,你来我往的,谁也不输谁,你和我都当一遍,打了平手。孟总,孟公子,孟少东家,咱俩谁也没比谁高贵,都他妈狼心狗肺,都他妈干过畜生事儿。”
这边剑拔弩张,一片狼藉。
周启深的胸口忽然毫无征兆地疼了一下,疼得他甚至扶了一把车门才站稳。像是心灵感应,他下意识地回头,不远处的电梯门,晃晃悠悠地又合上了。
指示灯楼层往上-1,1,2,3……
距离渐远。
第40章 你真不是东西(1)
周启深很快反应过来, 忍着一身伤痛上车, 把废了半个车头的路虎开得风驰电掣,追命似的往地面去。
眉骨的伤口没止血,血不停涌出, 糊着他的眼睛又辣又疼。视线看不清, 跟半个盲人一样, 刮倒了一片指示标志和路障。
周启深手背抹了把眼睛, 血蹭得满脸都是,看见灯光明亮的东门口,赵西音跑着出来。
周启深油门一加,甩了把方向盘, 车身几乎是九十度转头,截了赵西音的去路。他下车,浑身是血,触目惊心。每往前一步,赵西音就后退一步。
说什么?还用得着说什么呢?
赵西音把车库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揭了伤疤, 撒一撮盐, 最后往沸腾的油锅里一丢,这两年好不容易新长的血肉,又都炸开了。
“藕断丝连”“难舍难分”,这些字眼跟过山车似的在她脑里冲撞。赵西音看着周启深血红的眼, 几乎瞬间就崩溃了。
时至今日,他周启深还是不相信她。
重逢之后的点滴温情和跃跃欲试, 不过是扯了时间做遮羞布,说到底,他周启深也没真正说服自己。赵西音觉得,“粉饰太平”这个词,简直为他俩量身定做。
周启深又返身朝车边走去。
他拉开副驾门,把香槟玫瑰拿出,花和礼物往赵西音怀里一塞。
男人眼里全是红血丝,眉骨豁开的口子让他看起来像是从修罗场爬出的死士。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周启深瞧不出情绪,身上除了血还是血。
送完礼物他又坐回驾驶位,五官跟凝固了一样面无表情,可系安全带时,右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三百多万的路虎,就像一堆破铜烂铁摇摇欲坠。
赵西音猛地跑上前,把玫瑰和礼物全砸还给了周启深。
“你都这样了还想干吗,开车上路是想自个儿死吗?你作死没事,但别连累无辜的人!”
花枝上的刺刮到周启深的伤口,往火上浇了一瓢油。他拧过头,顽劣一笑,“谁无辜?姓孟的?你想心疼他就明着说,他还在车库里待着,回头你告诉他,最好给我长点教训,爷今儿没把他撞死是他命大。”
男人真要顽劣无情,谁都拦不住,拦不住嚣张气焰,拦不住出口伤人。偏偏还一双眸子坦荡荡地望着你,气势如风起,压住一身狼狈,唯我独尊。
赵西音气晕了,气得语不成调,气得喉咙眼弥漫血腥味。
她扬起手,巴掌落了下来。
周启深脸一偏,挨的是左边。
疼么?
一点也不疼。
她窝着掌心,落下的时候也挑了地方,往他没伤的位置打。这哪是打人,最多只是泄愤,一个狐假虎威的耳光,其实内里都是失意委屈。
周启深几乎一下子软了心。
赵西音多恨啊,抬脚就往他车门踹,她跳舞穿的平底鞋,薄薄的鞋底踹在钢板上。一脚接一脚,身体晃动的时候,眼泪也跟着飞。
周启深绷着脸,没几秒就解了车锁,自己把车门打开,紧着嗓子没好语气,“踹什么门?门硬还是你脚硬啊?踹伤了还跳不跳舞了?”
赵西音眼泪更汹涌了,全往他腿上踢了。
周启深就这么坐着,任她踢,踢得眼皮都不掀一下。再铁的身体也扛不住这等凌虐,他耐不住,烦躁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赵西音!”
赵西音凶回去,“周启深!”
双目相对,一刹安静。
两人的眸子里,凑齐了贪嗔痴恨爱恶欲七宗罪。
周启深没崩住,拽紧她的手猛地往跟前带,一手扣住她后脑勺,下一秒,男人冰凉的唇齿落在女孩儿的脖颈。
赵西音一声痛叫,痛得她眼泪如雨下,几近声嘶力竭,“周启深你个混蛋!”
周启深鬼迷心窍地咬了她一口,不是火辣,不是温柔,白牙血口地往下咬。皮肤先是泛白,然后血液集涌,成了一圈带着血丝的痕印。
赵西音顾着疼,眼看着那堆破铜烂铁凶猛地开上了主路。她蹲在地上,散碎一地的玫瑰花瓣悲情壮阔,眼泪渐渐模糊了视线。
——
周启深心里有数,开了十分钟不到就靠边停车了。
孟惟悉太狠,先发制人,那几拳都砸在了要害处。周启深右脚痛得钻心,差点刹车都踩不住。他喘着气,给顾和平打了个电话,“你跟老程过来一趟,我开不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