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深问:“几号?”
“二月中旬。”
“没关系,我抽空来看你。”周启深说:“明天去趟超市。”
“嗯?你明天不是要去程哥那儿吗?”
“套没了。”
初六,街边商家大都已恢复正常营业状态,抓着春节假期的小尾巴,车多人多,熙熙攘攘,前几天道路通畅的画面一去不复返,周启深开车去老程茶馆,堵了十来分钟才到。
“你开的是乌龟吧!茶都喝上第二趟了。”
周启深把车钥匙抛给他,人往沙发上一躺,枕着后脑勺闭目休息。
“周老板,玩虚了啊?”顾和平笑着说:“你别太过,伤身体。”
“那是你,不是我。”周启深闲闲道。
老程用手肘撑了撑顾和平,“你这人有病不是,非得自取其辱。”又问周启深,“后天春节假就结束,你去领证么?”
周启深久久没说话,看着像是睡着了。
小憩十五分钟,他才睁开眼睛,忽然说:“和平,年后你帮我个忙。”
顾和平被他陡然出声吓了跳,茶水烫了嘴,“什么?”
“京贸十二月拿下的那个高铁承轴项目,你帮我盯一下。以何种形式再商量,到时候我让法务出个授权书。”
顾和平在京这么多年,无论人脉还是能力,那都是靠得住的。他说:“行啊。但你要干嘛去?”
“不干嘛,公司上班儿。”周启深说:“我事儿太多。”
顾和平猜了一番,他和小西复婚后,估计是想多花点时间巩固一下感情。失去容易,失而复得却太难了。
老程也是这么想的,“跟小西去蜜月?”
周启深笑了笑,没答。
顾和平凑去老程面前小声说:“年纪大了,有危机感了,怕媳妇儿再跑了。”
老程眯缝了眼睛,阴森森说:“你丫指桑骂槐,取笑的是我?”
顾和平一愣,连连点头,“你也算一个。”
“滚蛋。”
——
赵西音回到家,赵文春正在练字,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地问:“舍得回了啊?”
赵西音倚在门口,吐了吐舌头,“我明天就回舞团了,今天陪您。”
赵文春呵的一声,“晚上还不是要走。”
赵西音脸红了红,“不走。”
赵文春啧的一声,“那今儿真是过年了。”
赵老师损人于无形,赵西音一溜烟就跑去了客厅。
“想吃什么?爸爸中午给你做。”赵老师写完字,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赵西音还没答,手机响。
是舞团的老师,言简意赅,通知所有团员下午归队。
得了,人就是不能把话说得太满。赵西音既无奈又抱歉地望着爸爸,“赵老师,对不起哦。”
赵文春再多不舍,也还是笑脸相送,“没事儿,工作重要,去忙吧。”
赵西音走的时候给周启深发了微信。
周启深电话打过来,“我下午没事,我过来陪爸,你几点结束?提前说,我来接你。”
到了舞团,苏颖也在,原来只是让她们两个领舞过来临时开个会。
会议室里,孟惟悉陪同庞策导演晚几分钟到,后面跟着两个副导演以及戴云心。戴云心进来后,面色平淡,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而孟惟悉正低声与庞导交谈,周身稳重,面相如玉,只在落座后,眼神一瞬落向了赵西音。她低着头,应该是藏着手机在桌下发短信。十几秒后坐直身子,恰巧对上孟惟悉的目光。
浅浅之交,又淡淡移开。
这个会其实侧重于剧本内容的梳理,庞导亲自指导,尤其在赵西音的戏份上做了详细解读。这个过程持续了两小时,最后发了个通知,说明天,让苏颖和赵西音先飞青海。
电影的剧情背景在西北,大部分拍摄都要在实景地完成,暂定周期是十二天。庞策贵人事忙,先行离开,孟惟悉送他。一时间,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苏颖、赵西音和戴云心。
助理进来送水,很有眼力劲地先给戴老师。但戴云心目不斜视,既不伸手,也无笑脸,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多谢,但不必。”
气氛一瞬变了调。
苏颖坐姿依旧端正,永远一副仙气缥缈的神情,虽笑,但笑容不达眼底,“戴老师不喝就算了,拿走吧。”
戴云心看向她,“我这人,自己有的,从不觊觎他人的东西。”
苏颖回看她,“戴老师高风亮节,令人敬佩。”
“小颖,你那艺术中心在北京做得风生水起,我看好你,争取早日全国巡演。”
“这是必然。”苏颖说。
一刹,戴云心脸色异常难看。她本是不轻不重地提个醒,提醒苏颖以及旁边那个油盐不进的徒儿,你们私下的接触,你苏颖的野心,我是一清二楚。料想中的愧疚之色一分没见着,反倒让苏颖顺势而上,占了这个面子。
戴云心笑脸示人,“拭目以待。”
苏颖亦不动声色,“借您吉言。”
戴云心走后一秒,赵西音猛地起身,椅子撞开,在地面一声尖锐的摩擦。她表情慌张地追出去,追到电梯口,“师傅!”
一声师傅,终于还是拖住了戴云心的脚步。
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你还记得我是你师傅?”
赵西音欲言又止,“师傅,我……”
“你扪心自问,你真正当我是师傅吗?”戴云心眼有痛色,“我没有孩子,但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女儿。我不求你替我养老送终,但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把我的苦心辜负得这样彻底。”
一番话,至情至真,字字都是往赵西音的软肋上敲打。人最容易被旧日情分绊住往前奔跑的脚步。也最容易因一时心软而做出冲动决定。
赵西音垂着头,眼睛通红。
戴云心也不逼她,只诚实说:“我和苏颖关系不睦,她这人心高气傲,我们在舞蹈领域上的分歧很大。我知道她也来找过你,但师傅给你提个醒,舞蹈演员,要找到一条最适合自己的路,瞎混,几年黄金期转眼即逝,到时抱憾终身,是没有后悔药的。”
“用你的脑子想一想,你和她认识才多久?她会真心为你好吗?”言尽于此,戴云心没再多相逼,乘电梯离开。
赵西音愣在原地很久,心像一片无边的汪洋,扁舟浮沉,毫无方向。直到一只手伸过,给她递了面巾。赵西音这才回魂抬头。
孟惟悉低声说:“擦擦。”
她脸上的泪痕明显,一个说谎躲避的理由都没有。
孟惟悉负手环胸,站在原地也不过分靠近,这几年工作锻炼,他的气质修炼愈发成熟稳重。他劝慰:“戴老师话是重了些,但也是为你好。”
赵西音小声啜泣,点了点头。
“她说这些话,你也大可不必有压力,按你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本心是怎样,那就怎样。不要顾忌太多,有时候反倒两边不讨好。”孟惟悉客观道。
他是聪明人,怎么听不出戴云心的话里有话。
只是如今,于他而言,赵西音的事,都没有过分干涉的立场了。
两人之间安静半刻。
孟惟悉声音低了些,问:“和他复婚了?”
赵西音已憋回了眼泪,“还没去领证。”
那也没太大区别了。
孟惟悉以为自己能淡然,但真正从她嘴里亲耳听到时,心脏仍剧烈收缩,如一支裹着毒|药的箭,刺得他哑了口,痛得只能沉默淌血。
孟惟悉看着面前心爱的女孩儿,她的容颜未变,像是一个做了很久的梦。他时时刻刻祈祷,这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是想摸摸她的脸。
“叮”的一声,电梯门划开。
周启深的眼神在看到孟惟悉这个动作时,倏然降了温。
赵西音兀自出神,对这两秒发生的电光火石一点都未察觉。见到周启深,惊讶极了。这个表情,按周老板的解读,颇有好事被打搅的意思。
他重新看向孟惟悉,竟是换上笑意,一字字问:“孟总这样单独跟我夫人在一起,是不是不太合适?”
赵西音知道他又误会了,急着要解释,就被周启深平声打断,“下楼,车里等我。”
赵西音迟疑。
周启深平静重复:“去车里。”
他脾气就是这样,能发出火的,不叫事。态度越平和,反而是怒到极点。
电梯指示灯开始跳动,周启深和孟惟悉对峙。两人身高相当,气势乘风起。对目里,暗箭无声。
孟惟悉先开口,说:“周哥儿似乎不太记事,对小西的态度怎么还是这样?如今你是情场得意,但弟弟也给您提个醒,失去过的,能回来。回来了的,也能再失去。”
周启深倒也不生气,只笑了笑,“孟惟悉,你是巴不得我失意,还是想让小西不如意?”
孟惟悉近乎本能反应,“我希望她好。”比任何人都希望。
周启深笑意微微收敛,“那你就该保持距离,她以前是我老婆,现在,以后,都会是我周家的人。”
孟惟悉看着他,不甚在意,“这样的话总觉似曾相识,说句周哥儿不爱听的,曾经我也是这样以为。”
绵里藏针,偏又语气淡然。孟惟悉如今的段位也是愈发高明,总能不动声色地让人不痛快。周启深此刻的笑容完全消散,目光狂妄、自信,“你有她的曾经,而我,拥有她的未来。”
孟惟悉眉梢颤了颤,眼神淡下去。
周启深向前一步,离他近了些,“这些年你放不下,你认为是我抢走了赵西音。但孟惟悉,你想过没有,以小西的性格,是那种男人随便几句好话,就稀里糊涂跟他走的姑娘吗?”
孟惟悉目光笔直,显然不是。
“你还想过没有,你自己,你身边人,当年又对她做过什么?”
孟惟悉瞬间敏感,几不可微地拧眉,“什么意思?”
周启深看着他,“孟夫人,你母亲,你那些三姑六婆的亲戚,对小西做过的事。你说什么意思?”
孟惟悉的脸色刹那白了下去,一直以来,他心存疑虑,却迟迟未被证明的猜测如今重提,无疑是平地惊雷。他顾不上理智,本能反应地抓住周启深的手臂,五指扣紧如生铁烙上去,他的呼吸也急促了,“我母亲说过,她没有和小西见过面。”
周启深冷笑,“那年小西才多大?二十岁。孟夫人好大的气势,明面威吓,暗地恐吓,逼的小西连校门都不敢出。你那些姨妈,姑妈,天天给她发短信,家世悬殊,门户不配,再不跟你主动分手,便有的是法子上学校闹。但这些事,她有告诉过你吗?有让你有过半分为难吗?有给过你丁点压力吗?
——她没有。”
孟惟悉面色苍白,薄薄的嘴唇克制不住地颤抖。
“你没有能力做通家里的工作,也没有勇气带她远走高飞。你一边心怀侥幸,一边享受她的喜欢。凭什么天下好事儿都让你全得了去?”
“我没有!”孟惟悉猛然发怒,大声道:“我知道我母亲有偏见,我有努力!我有努力的!!”
“你努力什么?努力减少她们之间的碰面,努力不在一方面前不提起另一方,这就是你所谓的相安无事?孟惟悉,从头至尾,你都没有真正替小西考虑过。”周启深目光升温,像烈焰熔炉,把对方残存的坚持与执念烧成灰烬,“不是我横刀夺爱,而是你,你没有真真正正地,想和她有未来。”
孟惟悉最后一丝力气,在这句话里消失殆尽。
周启深平静看向他,“或许你有身不由己,但人这一辈子,总会有为错误买单的时候。你有过,我也有过,错过机会的是你,不是我。”
新年末尾,长安街上的喜庆点缀依旧红艳。国旗屹立于寒夜,被街灯映射出温暖的颜色。彩旗、灯笼,伴随光亮笔直延伸,扎根于黑夜尽头。
孟惟悉开车回家,一路沉默。
颜品兰惊喜于他的早归,兴高采烈地嘘寒问暖。
孟惟悉在玄关,眼眸明亮而冷情。
被他这目光震慑住,颜品兰莫名有些心慌,“惟悉,你这样看妈妈做什么?”
孟惟悉没有任何情绪,平平静静问:“你找过小西,对不对?”
“找过啊,就你上次躲着不见我们,在京郊园子里的时候,我是找过她,希望她能劝劝你。”
“她二十岁那年。”孟惟悉目光笔直,“你找过她,对不对?”
颜品兰瞬间沉默了。
孟惟悉背脊冒汗,一层一层的冷汗往外筛,筛光了他的全部力气。这些年的执拗、坚持、偏执,好似都放空。他脚步踉跄,喉咙干涸得能尝到血腥味。
颜品兰察觉他不对劲时,晚了。
孟惟悉直接倒了下去。
一时间,孟家大乱,所有人惊慌失措地围了上来。
孟惟悉眼前一片虚空,下意识地去扶鞋柜的边角,他手心汗湿,摸到了,没力气,又滑落在地。他闭上眼睛,生生忍住了泪。
他忽然明白。
原来,大梦一场,始终要醒,人间世,哪有那么多人会在原地等待。
缘分朝生暮死,而那个女孩儿,好像只是非常短暂的,爱了他一下。
——
到梵悦,暮色降临。
赵西音低头不吭声,沉默地跟在周启深身后。
两人从车里起,就一直是这状态。周启深情绪不佳,赵西音心里也梗着疙瘩,她有点难受,也有点委屈。
周启深按了密码锁,门开,她站在身后半米远,却一动不动。
周启深侧过头,静静看着她。
赵西音鼻音重,像是极力忍耐下一秒要崩盘的眼泪,“我回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