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那太监总管应了,后退着出去将殿门关上,连带着外头候着的奴才亦退出了廊下。
殿内只余下皇帝和祁衡两个人,光从雕花窗格里映射进来,千疮百孔。
祁衡负手立在御案前两步的位置,神色漠然得没有波澜,“是你自己把门开开我去带人出来,还是我自己动手。”
皇帝坐在御案之后,眼底亦是看不出喜怒,反问:“你和太皇太后说了什么?”
“自然是她不想听的话。”祁衡的眼中有几分哂然,“你也一样不想听。”
皇帝的眼中有冷意,是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你应该知道,若要做一个明君就该有决断,我们祁家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多吗?”
祁家皇室往上数四代,都有朱氏女人的影子,起先不过是个微末的宫女,朱氏只是南边的一个小户,后来是诞下过皇嗣跟太皇太后并肩的贵妃,朱氏从一介庶族门第成了眼下把持朝堂的门阀外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朱氏这样出身的门第都能做到如此,何况肃国公府百年士族赫赫扬扬。
“多又怎么样?他们是他们,难道我会为了他们犯下的蠢事而为难我自己?”祁衡冷笑,“还是你以为我是你,会为了权势而背弃自己的妻子?”
“放肆!”皇帝的眼中终于染上的怒意,“你……”
“我什么?”祁衡讥诮着截断,“你想说是当年朱氏逼迫与你,是形势所逼?这点伎俩你当年用来欺瞒世人或许管用,眼下说出来你以为我会相信?皇位在前,别说你当年不曾动摇过。”
当年朱氏从小扶持的皇子身败,的确是急于想再扶持一个自己的傀儡皇帝才盯上了现在的皇帝,一步一步诱导设陷,嫁了朱氏女进门。那时的确是形势所迫不得已,所有人都是无奈,可看后来……在这皇权中走得愈深愈远,当年的那些话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想娶,娶了。
不想夺嫡,登基了。
不想受朱氏挟制要做一代明君,袖手旁观看妻族间斗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
不想的,都想了。不过一句道貌岸然的壮语,那么多人就都死了,他还分毫未损。
“骗骗旁人也就罢了,你同我说这些,恶不恶心。”
“砰!”
瓷盏在地上碎裂,茶水溅湿了祁衡的衣摆,仿佛是让一脚踩住了痛处,皇帝倏地站起身来指着怒斥,“大逆不道,混账!”
祁衡丝毫不为所动,“开门,再不开我自己动手,倒时候可别怨我拆了你的御书房。”
“休想!”皇帝的眼中是盛怒,更是交织着杀意,“容她生下嫡子已经是恩典,将来的储君绝不可能有姜家为母族!这样迷惑人心的祸水,也决不能为一国之母!”
去母留子,没了姜毓,却留下嫡子,肃国公府亦会不遗余力地助他登上帝位,甚至为了这个外孙,即便肃国公府将来再势大亦不会生篡位之心,就像现在的朱氏。
而他在利用完肃国公府平定朝纲之后,便可培植一个更能当事的皇子,除掉嫡子,亦除掉肃国公府,就像现在的他和太子,还有用来做靶子的逸王冀王。
龌龊得令人齿寒。
寒光飞射,回应皇帝盛怒的是祁衡袖中飞出的匕首,钉在桌案上闷闷的一声。
“没有她为后?我自也不能为帝,你要是想杀,不如将我的命也拿去。不过我的命早已不在你手中,姜毓的命自然也不是你能拿捏的。要是今天我不能把人带回去,那我便让这天下明日便改名易姓,你不是想青史留芳吗?亡国之君也敢想。”
“你这个畜生!”御案上的奏折书册猛然被扫落,“为了一个女人,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吗!”
“你以为我愿意姓祁?”祁衡毫不犹豫地反嗤,眼底是深深的厌恶,不耐道:“别废话,开门!”
“你!”皇帝的面上是阴骘,盛极的杀意仿佛下一刻便会拔出御案上的匕首,可没有,皇帝的手在龙头椅上一摁,西面画墙后退挪移,露出了一道黑洞洞的门。
祁衡没有犹疑,转身进去,那暗室四面无窗,黑暗的角落中,姜毓手脚束绳被扔在墙角,仿佛没有生息。
“毓儿。”祁衡将姜毓身上的绳索解开,松了那缚住姜毓口舌的布条。
“毓儿。”祁衡把姜毓抱入怀中,手掌轻拂过姜毓的脸颊,“你醒醒,咱们回家了。”
“王爷……”
姜毓的眉心紧蹙,迷迷蒙蒙睁开眼来,那么久的黑暗,那么久的囚\\\\禁与迷香,早已模糊了神智。
“是我,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祁衡抱着姜毓站起身来走出暗室,没有回头,没有看御案后的皇帝一眼,就要走出殿外。
“你留老五到现在都不肯动手是为了什么?也是因为她?”皇帝低沉微哑的声音从后传来。
祁衡的脚步顿了一下,哂笑,“你在想什么?”
那嗓音里极尽讽刺,仿佛并没有想要回答,可祁衡还是答了,在踏出殿门的时候,“因为我母亲,她觉得龙椅太脏了,不想我坐在上面。”
因为这把椅子,一个女人原本儿女双全夫妇和美的岁月静好支离破碎面部全非,这般可恶的东西即使用黄金装点得再好又怎么样?
金光昭昭,殿外夏日的眼光耀眼到灼目,抱着姜毓踏出御书房,那浑身的冷峻仿佛顷刻消融。
“府里备了粥汤,一会儿回去,我喂你喝。”祁衡嗓音轻柔,好似哄孩子的语调。
姜毓靠在祁衡的怀中,头脑见仍旧是昏沉,却忘不了心底最担忧的,“安儿呢,安儿有没有哭?”
“哭了,你走之后他醒了就开始哭,一直哭到了晚上乳娘都哄不好,”祁衡的嗓音悠然惬意,就好像是平日在府中闲聊,什么都没有经历,轻松怡然,“不过你放心,昨夜我抱了他一个晚上,今早我出来的时候还睡着,等你咱们回去差不多该醒了,你再哄他喝了奶睡。”
“我也困了,”姜毓的眉眼恬淡,语调几分慵懒,“一会儿回去让我看一眼孩子,等我歇一觉再抱他。”
“好。”祁衡的唇角浅浅勾起,“孩子哭了我来哄,你们两个都好好睡一觉,我守着你们。”
“嗯。”姜毓的眼睛缓缓阖上,“到府里了王爷再叫醒我。”
“好。”
第105章 大结局
一叶落,秋风起,池中的荷花凋零殆尽,余下几片荷叶犹自还绿。
夕阳落下时,几声幼儿的啼哭和满屋诱哄的声音传出窗外,祁衡从外头走进院中,听着那屋内幼儿哭闹的声音,沉冷的面上僵了僵,露出几分轻淡笑意。
屋中姜毓抱着孩子来回走动轻声细语哄着,翠袖和翠盈在旁不停的晃着拨浪鼓,却只是将这屋中变得更嘈杂了些。
“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我在外头就听到了,这脾气可真不怎么样。”祁衡跨进屋内,听着这满室的喧闹,戏谑道。
姜毓一面抱着孩子摇着,道:“才刚睡醒,出了身汗,想必是热的,才换了衣裳。”
祁衡看着姜毓,那额头已有了几分汗意,孩子大了也愈发重了,抱着哄也是样力气活:“我来抱,你歇会儿。”
说着,伸手从姜毓的手中接了孩子,“爹爹抱。”
姜毓把手里的孩子交出去,这才喘了口气,伸手抚了一把额前的碎发,“王爷抱着孩子,那我便先去沐浴更衣了。”
把孩子交在祁衡一个男人手中抱着,姜毓现在一点都不担心,不仅力气大,还哄得好。
“行。”祁衡点了点头,“我抱着孩子去院子里转转。”
祁衡也没说叫乳娘,抱着孩子便又出了屋子,栖亭边的浅池中,几尾锦鲤游弋,祁衡抱着孩子绕着池子边儿打圈儿,不知哄了多久,抱得手都酸了才算哄完,想着姜毓那里也该沐浴完了,便抱着孩子回了屋子,把襁褓往床榻上一搁,不由松出一口气。
却又不敢放松,顺手拿了搁在床沿上的拨浪鼓照着孩子的眼前摇着,就怕他嘴一瘪又哭出来。
姜毓揩着发丝在妆奁前坐下,随口问:“孩子睡了吗?”
祁衡摇着拨浪鼓,道:“没呢,正精神着呢。”
姜毓刚沐浴完,身上更是没有什么力气,有些恹恹,“抱了好半天了,就要用晚膳了,让乳娘过来把孩子抱走吧。”
祁衡的眉梢微挑了一下,这么哄了好一会儿,倒是才想起来要找乳母,说来他平日也是哄习惯了,累了都不知道放手。
“行,让她们带孩子下去玩。”祁衡抬了抬手,让人两个丫鬟抱着孩子下去找乳母。
斜阳淡淡从窗外照进来,初秋的时节天仍旧带着几分难退的暑意,洗了发也不能用炭盆烘干,只能用布拭,姜毓坐在妆台前,发尾仍旧是湿的。
“安儿快满百日了吧。”
祁衡走到姜毓身后,抬手抽了姜毓手中的巾帕亲手为姜毓拭发。
姜毓道:“还有些日子,差不多中秋前呢。”
祁衡用巾帕裹了姜毓的发丝一束一束细致擦着,闲闲道:“倒时候让安儿抓阄呗,你想不想知道安儿会抓什么?”
姜毓低笑,“人家周岁才抓阄,安儿连爬都还不会,你叫他怎么抓?”
祁衡从镜里看着姜毓,道:“我给他递,他要是看到了哪样笑了,就是哪样了。”
姜毓反问,“他现在一伸手,就喜欢揪我的头发,上回还将我的步摇揪下来了,笑得可开心,你若是递支簪子金钗的他笑了,倒时候可怎么办?”
祁衡闻言低低笑了,“你说得也有道理。”
一时无言,祁衡的指尖卷起姜毓的发丝,一点点认真揩着上头的湿意直到发尾。
“毓儿。”祁衡低眼看着姜毓的发丝,“就在刚才我回府前,老五被圈禁了,眼下宫里和官府的人应该正在查抄冀王府。”
姜毓的眸光怔了一下,却又只是一瞬便静了下来,“为何?”
“通敌卖国,”祁衡的语调平淡,只是在叙述一件已经发生的事实,“这种大逆不道之罪,冀王一脉的都被逐出了皇室宗族。”
祁衡的唇角斜挑了一下,几分嘲笑几分无奈,“到底老五没有老三聪明,也没有老三看得透。”
逸王虽然从小与太子争辉,向来得势,恩宠在身,可也因为得宠,是以看得更近更多些,身后还有崔氏这样的大族挟制着他多看了几分世事,而冀王,从来不曾多得帝王青眼,突然得脸,受宠若惊之后便生出了幻想,即便到后来看透了皇家却放不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以前老五也是个寄情山水醉心诗书的人,誓当世间一闲散人,可结果……”
祁衡笑着,却达不到眼底,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苍凉,指尖卷过姜毓的发尾,然后松开,“我曾许诺你看世间山水天地自由,眼下怕也是无法践诺了。”
姜毓看着镜中的祁衡,语调平淡:“世间之事原本就是不能尽如人意的,既然身在了这个位置,在其位,自当是谋其职,若是也生了旁的心思,在世人的眼中便也是生了妄念。人生了妄念,做事难免也是妄为。”
“嗤。”祁衡低头笑了一声,扶上姜毓的肩头,“倒是忘了你一直都是个通透人。”
“一条路走了大半,也只有继续走下去了,”姜毓抬手覆在祁衡的手背上,“反正不管是走到尽头还是回头,结局都是没法儿预料的。”
“你说得对,反正总是要动弹的。”祁衡俯身拿了妆奁上的梳子,“给你梳梳头。”
……
风凉月明,又是一年中秋佳宴,比起往年的宫宴,多了一口人,又少了好几口人,姜毓坐在席上看着高台上高高坐着的皇帝,嘴角雕刻似的很浅地弯勾着,只眼里却意味难分。
不久前还挟持了她要去母留子喊打喊杀,原以为不想留她的是朱氏,可其实皇帝一样不想留她,这一点她从前竟然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不过看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他是皇帝,想要谁死,谁都不得不死。关了她一天一夜又能如何,眼下她还是得在这里,在这“其乐融融”的皇家里。
“安儿已经让人安置好了,马上散席了你去偏殿更衣,我让人带你过去。”
酒樽遮掩间,祁衡的嗓音低低在姜毓耳边响起。
姜毓轻轻点了点头,拨弄着碗中的菜肴却没有什么胃口,早在前今日准备进宫的时候祁衡就与她说了,今夜进宫之后她和孩子都不出去了,就待在这宫中。一会儿跟他一起出宫的,是提前找好的替身。
姜毓知道,终于是到了那一日了。
歌舞尽散,祁衡轻轻在姜毓的手背上拍了拍,“你去吧。”
姜毓却飞快反抓住了祁衡的手,紧紧的,“你……要小心。”
祁衡笑了一声,“听你的。”
……
一场宫变来得迅捷又猛烈,穿着甲胄全副武装的兵甲穿过三更后无人的长街叩开宫门,天色尚未明前局势便成了绝对的压制,宫门那一座高高城楼之上,朱氏一党犹做困兽之斗。
城楼下内外几万大军密密麻麻,仰头看着那高高城楼之上,隐忍着那一触即发的杀性。
“败局已定垂死挣扎,祁渊你放了福安,本王留你一条生路。”
高头大马之上,祁衡手执长剑在那大军之前,一身甲胄肃穆。
“生路?”城楼之上,那墙垛之后,祁渊的长剑架在福安的脖颈上,“圈禁还是流放?这样的生路不如本宫留给你要不要!”
“祁渊,你逃不掉的,不要忘记你的母后还在本王的手上!”
祁衡望着那城楼之上纤弱的身影,眼底含着的焦虑交错翻腾,可喊出来的声音里却一点不染。
是他大意了,顾了身边的姜毓和孩子,却没顾全远在京郊的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