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家的。”男孩回答的很快。
“那你的父母也在这里吗?”
“我没有父母,年前就死了,北三哥哥是在西北的路上将我捡出来的,说以后北家就是我家。”男孩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悲伤,纯属在叙述一件平常之事。
“那外头那些人,是不是和你一样,都是你北三哥哥捡回来的?”安娴问的很自然,瞧不出她到底是怀了什么心思,而齐荀如寒冰的脸色,到这时才微微波动了一瞬,侧目看向安娴,她倒是太蠢了。
知道从小孩身上下手,这些事情直接去问北三,失了礼貌不说,北三回答的并非就是实情,如此从他人口中得知,是最为妥当的。
“对,都是在北三哥哥去西北的路上捡回来的。”小男孩没有任何防备,说起北三来,看得出来一脸的崇拜。
“你们都很喜欢北三?”安娴又问道。
“喜欢!王伯伯说北三哥哥是咱们的救世主,咱们一辈子都得感谢他。”男孩说起了劲,拉着安娴的手,穿过月洞门,就到了前院。
“这些婶婶,弟弟妹妹都是北三哥哥在年前救回来的,平日不能下田就在家里织布,虽然我没有爹娘,但是一点都不寂寞,再说没有爹娘的也不只我一个,北三哥哥说,到了这里,咱们就是一家人。”
小男孩领着安娴一到,长廊上的人均是微笑的朝安娴这边点了头,安娴总算是明白了,这庄子怕是北三专门来收纳难民的。
安娴没再往前走,也没再问男孩其他问题,回头看了一眼齐荀,齐荀人正站在月洞门前,并没在跟上来。
姑姑说的好皇帝,其实安娴也并不知道是个什么定义,什么才叫好,什么才叫不好,安娴觉得,不管是哪个朝代,难民四处都有,身为皇帝,太子,又哪能顾及到每个人身上。
就算是自己所在的世界,也有生活不尽如人意者,也有街边乞讨的,安娴作为局外人,或许认为这是每个时代都会有的正常现象。
可对于齐荀来说,他骄傲了二十年,用一双手打拼出来的天下,最初的本心,定是希望自己的子民人人都能过的好。
难民越多,越是在否定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天下统一的背后,不外乎就是百姓的日子能过的好,如今看到如此多的难民,安娴知道这会子齐荀的心里必然是难受的。
俩人从前院回来,齐荀的脸色愈发地深沉,朝廷每年都会发放灾粮,每个区县也是年年都会上报当地的情况,每次都是他亲眼过目,按照呈上来的折子,该协助耕种的都有派人前去协助,该发的赈灾粮食也从未短斤缺两,而吴国在归降之后,齐荀也交代了二皇子,好好安顿吴国百姓,不可存在欺压现象。
如今这倒好,一庄子的难民被一个商家养在了庄子里。
好说也有上百人。
晚宴时,北三招待了一桌子好菜,备了几壶陈酒,屋子里除了三人,就只剩下了王管家在跟前伺候。
白日里自从逛完了前院,齐荀和安娴就再也没去其他地方,俩人回到客栈,安娴小憩了一会,齐荀便站在当初安娴站的那扇窗户边,瞧着屋外的濛濛雨雾。
一直就等着今儿晚上的晚宴。
自己什么身份,北三大概也能猜出个一二,又何需再绕圈子,带他来这里有何目的,他直接开口便是。
几杯酒下肚,北三只字不提庄子的事情,开始说起了趣事,说今日在跟前来的那男孩,当初到庄子里来的时候,一把刀拿在手里,刀没甩出去,自个儿倒甩出去了。
北三自个儿说完,自个儿乐呵,过了半晌,见齐荀安娴均没有说话,才招呼了一声喝酒,不再提这些琐碎之事。
“庄子里的都是吴国人吧。”见北三终于正经了下来,齐荀才开始问他,酒盏里的酒没有碰半滴,只喝了旁边茶盏里的清茶。
谈正事时,他一向都很认真,更不会饮酒而误大事。
齐国人生的高大,而吴国人娇小,就算是换上了齐国这边的衣裳,他也能认得出来,那些应该都是吴国战败之后四处逃窜的吴国百姓。
宁愿逃去西北,也不归顺他齐国,又是为何?
“年前齐国太子已将吴国拿下,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吴国人,不都是齐国人了吗?”北三转动了手里的酒杯,深深地看着齐荀,眼睛里有几分薰红,嘴角依旧再笑,但是却带了几许若有若无的讽刺。
齐荀神色并无变化,想听他继续说下去,然而未等北三开口,身旁替他斟酒的王管家就接了话茬。
“想必公子不知,若不是少东家一直护着咱们,齐国年前的那场仗过后,就没有我等容身之地了,吴国一战败,我等就成了战败国的国民,在齐国人的眼里,咱就是耻辱,哪里有资格当什么齐国人,连原来的日子都过不上了。”
“齐国将士进城之后,就是我等家破人亡的时候,稍微好看点的姑娘,都被强行带走,年轻力壮的男人也被掠去为奴,像我这种上了年纪,没什么本事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王管家说的那些,怕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提过,具体怎么样的惨绝人寰,经历过战场杀戮的齐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是以,在拿下吴国之后,就已经给下面交代,不能烧杀抢掠,必定要善待百姓,如今看来,想必是没人听他的了。
齐荀的脸色如冬季里的寒霜,冷的让人害怕,安娴听了王管家的话,也在害怕,这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这等事,齐国是强国,上头从皇帝到太子,都是根正的人,定不会昏庸,怎的到了下层了,竟然还能发生这样的事。
不过细细想想,自己这一路来,那许氏林氏都敢当着太子的面刺杀自个儿,想来底下的人胆子大,也是能想得到的事。
“那都是些什么人,上头就没有人管吗?”安娴小手攥住齐荀手肘边上的衣裳,小声问道。
“管?谁管呢?”王管家说起这事来,脸色突然暗淡,已经窝进褶皱里的一双眼睛,到了这年纪了,还能流出来眼泪。
“年前我这老骨头还是个有家的人,齐国破城,咱家的地儿被占了,好好的一田庄稼说没就没,谁不心痛啊?大儿子上前理论,被人当着我们都面活活打死,二儿子想出去找管事的理论,结果一去就被扣留在官府,几日都没有音讯,家里唯一的一个儿子想不过,便与一群无家可归的人,跑到了齐国驻军大营前去询问,倒是等来了一个能管事的人,听说还是个皇子呢,说什么齐国太子最是仁义,有什么冤屈尽管说,结果客客气气地将我那傻儿子和一群人请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王管家埋着头,一身的悲哀将他的腰身压弯,哽塞了好一会儿了,才变了声调地说道,“老伴儿第二日去瞧了,一群人进去的那间屋子,血水都留到了外边儿。”
“若不是北公子,谁还敢到齐国,吴国都呆不下去了,只能往西北方向逃,逃出去了,至少还能争得一活命的机会,后来,老伴儿死在了去西北的路上,短短两三月,人世间就只剩下我这孤老头子了。”
王管家是个普通的老百姓,没有什么见识,这会子吐了个痛快,也是看到跟前两人是北公子的朋友,才无所顾忌,既然是朋友,那铁定就是一伙儿的,是好人。
安娴吓得小脸一阵惨白,想不到居然还有这等惨事,皇子?还能有谁,想必就是二皇子了,皇后搭戏台子的那一日,他刚从吴国回来,如今看来,那是沾了一身鲜血回来的。
安娴想起皇后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冷不防的打了个颤,幸好那日齐荀来得及时,她没收了二皇子的糖,不然得多惶恐。
王管家说完,就被北三支出去了,齐荀捂住的那个茶杯,茶水几次荡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等丧心病狂的东西!如今他也只能心里暗骂,知道二皇子在洛阳城里笼络人心,却不知还能在他打下的领土上,打着他的旗号为非作歹。
然而,却没有人上报。
齐荀一向淡定,但这时候也很想骂一句,饭桶!这些年来多半的心思用在了统一天下之上,这些口不对心的混帐东西,他还真没有时间去一一考察。
北三识趣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桌上的饭菜,给了齐荀消化的时间,坐在席位上翘起一只腿,手肘搁上了膝盖,缓缓地转动手里的茶杯,等着齐荀先开口。
然而还没等里面的人酝酿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刚出去的王管家突然又冲开房门,跌跌撞撞地进来,全身都在抖,“少东家的,小福子被抓了。”
王管家口中的小福子就是今日齐荀和安娴看到的那男孩儿。
王管家话音刚落,北三手里的茶杯落地,整个人都弹跳了起来,“谁抓的?抓到哪里去了?”
这大雨天的,又是北家庄地庄子,谁回来抓人?
“奴才也不知道啊,今儿下午就没有看到他人,原以为他又出去疯了,奴才看天色晚外面又下雨,还特意派了人去寻,如今寻的人刚回来,说从庄子一路寻到街口边上,就听有人说,官差带走了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娃,那路边上还有小福子蹭掉的一只鞋子,想来就是没错了!”
王管家双腿都有些站不稳,活了大半辈子,大半截埋进土里了,却三番两次的遭了这戳心的事儿,倒不如让他死了的干脆。
北三的人影闯出大门,王管家又跌跌撞撞地跟上,拉了门前的一串响铃,不过转眼的功夫,整个庄子都亮起了火把,火把的光线将天空飘落下来的雨雾找了个透亮。
安娴娇小的身躯被齐荀护在身后,站的近了越是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凛冽。
谁敢在这祖宗头上撒野,怕是今儿那位官差爷要倒大霉了,连个十岁小孩都不放过,哪里还有为官的样子。
屋前回来的那几人七嘴八舌的将事儿说的更加全面。
那小福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他的父母并没有死,还在县城的大牢里关着,一时心急,没有通知任何人,只身一人前去打听,想知道这消息是不是真的,结果人刚到衙门,就被人发现小竟有吴国人混了进来,当下就将他拿下,根本不容其反抗。
还说,吴国一个战败国,哪里来的肥胆儿,敢闯进齐国人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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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人一旦进了衙门,能有什么好结果,齐国人被抓还能讲求个道理,要有理有据,可小福子是躲藏在庄子里的吴国人,要想治他的罪,又何需要理由。
北三抬起一只脚,刚要跳上马车,手肘就被王管家拉住,“少东家,这都是命,您就别去了,咱们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仰仗了您的庇佑,总不能让少东家再折进去。”
王管家对这事已经恐慌到了骨子里,当初他的大儿子没了,相继又折了两个儿子进去,如今就像是一根横在他心头的刺,每每一回忆起来都会让他痛心疾首,悔不当初,若是二儿子三儿子没有前去理论,至少如今也还是活着的。
北三倒没刚才的冲动了,神色慢慢沉静下来,拍了拍王管家的肩头说道,“没事,我只是去打听一下情况。”
北三转身跳上马车,回头目光便落在了齐荀身上,一抹淡淡地笑容挂在嘴边,指尖勾起了那日齐荀拿给他的玉佩,明明白白地在齐荀跟前晃了晃,说了一句,“秦公子,有劳了。”
这会,倒是不与他装了。
齐荀心里有数,此事一出,他必定会去,本也用不着他北三拿玉佩来换,他自己的江山,自己的子民,他会去保护,如今那东西晃在他眼前,就跟在讽刺他一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打天下的目的,本也是为了百姓,江山统一了,这世上便再也不会有战火发生,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安宁的日子。
他也从未有一日以强者自居,仗势欺人过,然而他没有,他底下的人却做了,今日看来,就是所有人将他一人排在圈子之外,给他看了一个美好的世界,将所有的肮脏都隐藏在了暗地里。
或者说是借用他这把刀,屠杀四方,让他们坐享其成,享受着渔翁之利。
齐荀当真生气时,并非显于表面,心头的怒气越大,脸上的神色越是平淡。
身后安娴抓在他的衣袖,乖乖站着,一声不吭,齐荀回过头,平稳地说道,“你是留在这里,还是想跟着我?”
相对于外面,庄子里要安全些,但如果她要跟着自己,他也会全力保护她的安全,当时俩人一起出来时,他便没有想过再同她分开,
是去是留,他还是想看她自己的意见。
“我跟着你。”安娴的声音很干净清楚,平日里那样一个娇气的人儿,到了这时,齐荀却没从她脸上瞧出任何胆怯来。
也是,当初来东宫,脚都没站稳,都能同他互掐,想必胆识还是有的。
“走吧。”齐荀给车夫使了个眼色,停在雨棚地下的秦字牌马车没过多时,就跟在了北三身后。
谁也没想到,当初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本想在北三的庄子里住上几日,结果一夜都没过完,就连夜离开了。
庄子离县城并不远,马车一个时辰都花不上,本来北家的庄子建来多数也是为了给北家人路上歇脚用的,建偏僻了就失了作用。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大半日,从庄子出来时,起初还能听到马车顶上的雨滴声,到了县城就已经没了声响,只余了一地的湿漉。
也因雨天,整个街道上看不到几个人影,衙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高挂着,门前的狮子头也雕刻的栩栩如生。
两只环扣的大门,上了朱红漆,雨水一冲刷,眼色特别的鲜明。
安娴从马车上下来,手提着裙摆站在齐荀与北三的中间,这会子的动作特别利落,安娴心里多半是不虚的,身边站着一个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齐国最大的主子,她就是想看看,里头那群嚣张东西,待会儿该是什么反应。
一个十岁的孩子,碍着他们什么事了,今儿也幸好被祖宗遇上了,若不是,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救出来。
北三去叫的门,大大的铁环扣在门上,咚咚几声响,清脆又空旷,衙门到了这个时辰早就歇息了,北三敲了半天,里头才怒气冲冲地伸出了一颗脑袋,“大半夜的,找死啊。”
一看那人态度,便知并非善茬儿。
安娴和齐荀离的远,也不知道北三用的啥法子硬生生地从那人开的一道门缝中挤进去的,就只听到一道更响亮叫声,“好大的胆子,衙门你也敢闯,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