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娆只觉全身气血上涌,倏然紧张起来。
江璃握住她的手,平声问:“哪个宁大人?”
“就是御史台大夫宁辉宁大人,哦,后来听说他的女儿当了皇后,那他就是国丈了。”
宁娆只觉侧穴突得跳了一下。
江璃宁然一笑:“好,我们若回了长安,定会代你去向宁大人问好、致谢。”
说完,拉扯着宁娆就走。
平地刮起了一阵风,掀起了纤薄素纱,拂乱了额前青丝……宁娆猛地反应过来,想要回头去问个清楚,江璃却是腕间用力,止了她回头的意图。
他微微靠近她,低声道:“你先跟我走,等会儿再回来看个究竟。”
地窖前是一段蜿蜒曲折的土路,林木蓊郁,枝桠伸展宛如华盖,他们迎着夕阳余晖走了一段路,估摸着地窖前的人看不见了,江璃又带着宁娆抄小路偷偷回去。
孙钰儿提着篮子还站在地窖前,背对着他们,看不清神情。
她对着地窖旁的一堆秸秆丛,静声道:“公主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也算……功德圆满了吧?”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葱郁的秸秆丛后走出一人,青衫磊落,身形笔挺,还带着一张金狐狸面具。
九夭,也是孟淮竹。
从江偃那里得知她是个女人之后,宁娆有心观察她的步态,发觉却是在俊雅之下透着一股阴柔之气,特别是举手投足很有种妩媚之风。
从前,也真是太粗心大意了。
孙钰儿笑靥轻展,恬静至极:“我想和雍凉成亲,以后专心相夫教子,不能再干这样的事了。”
孟淮竹顿住步,回头看她:“这样的事是什么样的事?我让你做的事你看不起了?可这是为了我自己么?”
她连声质问,音色蓦然转阴鸷:“我是为了云梁!我为了云梁子民不受大魏节制,为了复国!难道如今,你便只顾着自己的幸福安乐,而要舍弃云梁了吗?”
孙钰儿丝毫不为所动,只平静道:“是,我要舍弃云梁,这胆子太沉了,我撑不起来。”她垂眉敛目,看上去甚至谦卑,可话语却暗含机锋:“我不是公主,没有您那般坚强的意志,可以守着一个故国残躯过一辈子。我是个人,就要过人的日子,大魏律法对云梁再尖苛,也不会强迫我为了复国去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任他羞辱折磨!”
孟淮竹沉默了。
她背身而站,纤细清瘦的身影宛如与远方青岚云黛融为一体,显出几分失落。
良久,她轻轻笑了,“你是怨恨我逼你嫁给那县令?可我后来不是也引得雍凉去救你了吗?对了……雍凉,这人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可却是个仗义人,帮咱们到这地步,也是难得了。”
“你不许伤害他!”孙钰儿恬静的外表倏然被打破,变得狰狞锐利起来。
孟淮竹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满意,负袖围着她转了一圈,笑道:“怎么?担心雍凉了?你们还真是一个德行,当初是你自己也愿意用美人计,可最后为了个男人就要变卦,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跟她还真是有些相像。”
宁娆和江璃本躲在蓬草丛后静默观戏,可一听到“美人计”,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甚至直觉使然,一股疑惑萦绕于心间。
她?孟淮竹口中的她是谁?
她不由得歪头去看江璃,他如沉水般静默,似乎这些话根本没有在他心里掀起什么波澜。
可宁娆心间的慌乱根本丝毫无消,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外边孙钰儿凄然道:“我既然和她一样,那么公主能不能看在她的面上,放过我?”
孟淮竹抬手捋平她襟前碎发,似是极为怜惜,语调也变得缓静:“钰儿,她是我挚亲,她胆敢拂逆我的意思,都得按照规矩来,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就该全身而退?”
她手一晃,丝缎般的头发顺着指尖滑落。
“一杯六尾窟杀,你饮过之后就与我再无瓜葛。”
六尾窟杀?
宁娆正疑惑,却陡觉江璃握着她的手猛然一颤。
她看过去,他面容依旧沉静,可是隐隐的,却如冬末河沿结出一层冰障,看上去坚不可摧,实际只剩薄薄的一层,稍稍用力便能摧毁,随之,便是波涛汹涌,山河倾倒。
“怎么了?”她低声问。
江璃定了定神,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听。
“我若是不肯饮呢?”孙钰儿的声音已有些底气不足。
孟淮竹后退几步,微抬了下颌,带着几分鄙夷不屑地俯视她:“你若是不饮,自然也有不饮的解决方法。”
她清泠泠地道:“我就让雍凉来饮,你知道,即便是千里之外的长安太极宫里坐的那位至尊,我若是打定了主意要给他一杯六尾窟杀,也是有法的。更何况区区一个首饰匠?”
宁娆本来在心中甚是纠结,听她这样说,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腹诽:合着你还能进太极宫给江璃下毒啊,你怎么这么能耐?合着你们云梁人闯天下全靠一个字,吹啊!
但她没注意,身侧的江璃面色愈加凝滞,甚至隐隐透出戾气。
孟淮竹的这一席话显然正中孙钰儿的命门,她颓然地向后退了几步,咬住下唇,默然不语。
宁娆看不下去了,人家不就是想成亲,想和自己的爱人岁月静好吗?凭什么要这么咄咄逼人,那个什么六尾窟杀,听着就是个能要命的厉害玩意,难不成人家想成亲,还得鬼门关走一趟吗?
她要出去跟这云梁公主好好理论理论!
谁知身子刚一探出,就被江璃摁了回来。
“啪”的一声巨响。
刚才被江璃踹的摇摇欲坠的地窖门又被人从里面踹开了,江偃躬着身爬出来,气道:“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孟淮竹,你的心思也太歹毒了!”
第42章 ...
“人家不就是想成亲,想过安稳日子吗?你至于这么咄咄逼人?”
孟淮竹转身盯着他,隐有不屑:“这关了你什么事?”
江偃让孙钰儿到自己身后,挺起胸膛:“世有不平,当挺身而出。更何况……”他的声调蓦得慢了下来、冷了下来:“这样的悲剧有一出就够了,难道你嗜血成瘾吗?”
孟淮竹久久未言,蓦得,攥紧了拳,拳风凌厉,带起尖啸之音,直接朝江偃袭去。
江偃猛地反应过来,推开孙钰儿,连连后退。
他一歪头,拳几乎是擦着他的颊边飞了过去。
踉跄连退数步,勉强止住。
“你是不是有病?!”江偃厉声质问。
蓬草堆后,宁娆担忧地看向江璃,江璃亦眉目沉凝,默然了一会儿,还是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孟淮竹收住拳,没有乘胜追击,只是道:“等放完了血你就赶紧滚。”
她的声音毫无温度,似乎染了晚风的微凉。
江偃低着头,一时没有言语。
他的青袍上沾了些许污渍,漫然镀上了一层夕阳斜晖,多了几分斑斓绚丽之感,少了些许落拓。
从背影看,整个人似乎都沉了下来,再没有过去那种吊儿郎当的纨绔公子做派。
他抬头,声音微有沙哑:“淮竹,当我求你了,放过钰儿吧,她为你做了很多事了,难道你非要把自己身边挚亲挚爱的人都逼死、逼走才肯罢休吗?”
孟淮竹负袖而立,缄然不语。
但似乎刚才不经意散出来的杀意戾气都敛去了,显得有些温软、落寞……
她抬头掠了江偃一眼,最终将视线定在了孙钰儿身上。
这姑娘年岁不大,可却生了一张饱经沧桑、幽邃的眼睛,像极了照镜子时,镜中自己的那双眼……
她默然,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了。
夕阳余晖将她的身影拉的极长,天地皆静,万籁俱寂,便是茕茕而立,孑然离去。
江偃和孙钰儿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隐入远方那一片天光浩渺之间。
江偃叹了口气,冲孙钰儿道:“好了,没事了,你回去吧,淮竹到底还有心软的时候。”
孙钰儿朝他深拂身,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已带了些许哽咽:“殿下深恩,钰儿铭感五内。”
江偃将她扶起来,笑道:“我听说,那个雍凉是我皇兄的知交好友,两人情义甚笃,无话不谈,我还真是……”他将视线远眺,声音也似渺远染雾:“有些羡慕他啊。”
宁娆又一次看向江璃。
阳光镀在面上,将他的轮廓勾勒的极其舒缓、柔和,眸中宛如融化了的江河水,汩汩流淌。
他握住宁娆的手,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夏日天光绵长,即便已是迟暮,但仍旧迟迟不曾黑透,一线灰青的余芒杳杳铺展,久久不散。
宁娆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斜阳,用手遮挡住刺目的光,怅然道:“景桓,你说世人为何要分魏人和云梁人?大家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为何要相互伤害,彼此敌视?”
江璃将脚步放缓,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两国的恩怨纠葛由来已久,非是一夕之祸。”
他本来不想对宁娆多说关于云梁的事,看见她一直歪身用一双清澈莹透的眸子眼巴巴看着自己,看得他有些无奈。
“若是倒退回去百余年,云梁和大魏还是有牢固的邦交。那时南郡薛氏屡屡作乱,□□皇帝拟定了作战攻略,万事俱备,只是需要从云梁借道。便和当时的云梁国主交涉,那边很痛快地答应了。从那以后云梁便和大魏建立了邦交,和睦相处,彼此尊重。”
“在那之前,云梁一直偏安一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显得极为神秘,甚至有传言,说云梁人身怀异能,是最接近神之一族的人。后来两朝建立邦交,才渐渐拨开了这道神秘面纱。”
“云梁人并非怀有异能,只是擅长制蛊。”
宁娆歪着头,一脸纳罕:“既然两国如此和谐,那后来为什么会翻脸啊?”
江璃神色一黯,声音也渐渐冷滞:“云梁巫祝占了一卜,爻卦上显示,当有孟氏王女为后,母仪天下。而那时,整个孟氏王族只有孟文滟一个成年的公主,她本就野心勃勃,又经巫祝这么一撩拨,便自请与大魏联姻。”
宁娆唏嘘:“就是为了那么一个预言?”
江璃点头,脸上不无讥讽之色:“人都说云梁巫祝占卜奇准,可孟文滟到死也没当上我大魏的皇后,反倒因为这么一个妖女祸乱朝纲而致两国反目,最终导致云梁被灭国。却又不知这究竟是预言还是云梁的催命符?”
说话间,两人出了黄沙土路,尽头停着一辆紫骏马车。
崔阮浩忙迎上来,道:“县衙的事已处理妥当,州官将账目、案宗皆汇集成册,正等着陛下过目呢。”
江璃点了点头,把宁娆送上马车,又最后掠一眼这夕阳如血、黄沙漫卷的沛县郊野,道:“景怡那边得明天才能走得开身,你回去知会一声,等景怡回来我们便启程回长安。”
崔阮浩长舒了口气,忙应喏。
第二天清晨,江偃早早的回来,沐完浴,换了一身衣裳,便要随车驾回京。他倒是好说的,南莹婉却有些别扭。
自端睦公主回了封地益阳,南莹婉就将自己关在了厢房里,终日悒悒寡欢,显言少语。
起程前一出来,素着一张脸,容光失色,憔悴至极,连衣衫都松沓了,虚虚的挂在身上。
她双眸枯顿无神,只哽咽着对江璃道:“表哥,你送我回益阳吧,我只想和母亲在一起。”
江璃沉默片刻,道:“你还是跟着一起回长安吧,等回了长安先去端康姑姑家暂住,吟初正好也回来了,你们在一起做个伴也是好的。”
南莹婉默了默,便一言不发地转身上了马车。
路上,江璃对宁娆说起来,自是有他的考量:“莹婉与端睦姑姑不同,她秉性不坏,还有得救,将她带回长安,远离她那个母亲,也算是为她做最后一件事。毕竟,她是太傅唯一的女儿。”
宁娆抱着雪球儿正玩得不亦乐乎,闻言连头都没抬:“嗯,你拿主意就好。”
江璃揉了揉她的头,略显怅惘,又有些感慨道:“这一趟沛县之行可真是波折丛生,起初只是对钟槐之死有些存疑,断没想到还会牵扯出那么些陈年往事,也难怪当初端木姑姑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救钟槐,他们共同隐瞒了太傅的死因,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宁娆将雪球儿放回圃篓里,一整本经地看他:“景桓,你得小心孟淮竹他们,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江璃眉目一敛,好似想起什么:“我还有些事得问一问景怡,我去找他,你……能和莹婉暂且坐一辆马车吗?”
宁娆一惊,唇往牙上一磕,结结巴巴道:“能……能吧。”
江璃喊停,撩衫下车,不一会儿南莹婉就忸忸怩怩地上来了。
两人都偏开了头,尽量不将视线落在一处。
车内出奇的静。
而另一辆马车,也有短暂的宁静。
江偃别扭地把头扭开,撩起车幔,避开江璃清炯的注视,假装看风景。
奈何窗外一路黄沙,管它什么林木蓊郁,花开荼蘼,全似蒙了一层粗糙的灰霭,根本没什么看头,还落了一鼻子灰。
他叹了口气,把头转回来。
“皇兄,你有话就问,别一个劲儿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
江璃正视他,慢慢道:“阿娆最先中的是六尾窟杀,所谓惑心,不过是为了解六尾窟杀,而失忆也是惑心的后遗症。”
江偃的脸上浮现出惊诧,但很快掩去。
“什……什么六尾窟杀,我怎……怎么不知道……”
江璃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朕只有一个问题,阿娆……和孟淮竹是什么关系?”
江偃一颤,险些滚下马车。
他把倾倾欲倒的身子收回来,咳了一声:“皇嫂是宁大夫的女儿,孟淮竹是云梁公主,她们能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