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心情格外畅快地回来,坐到龙椅上,摸摸玉玺,戳戳奏疏,四平八稳地倚着坐好了,感受一下当皇帝的感觉。
她蹙了蹙眉,说实话,不怎么好。
这龙椅看上去金光流朔的,她也坐过好些回儿,怎么就没发现这么硬,这么硌人……
亏得江璃天天坐,也不嫌难受。
正捉摸着,崔阮浩进来了。
一见是宁娆,吓了一跳:“娘娘,陛下呢?”
宁娆抬起下颌,倨傲看他:“杀雍渊的圣旨追回来了?陈相追回来了?”
崔阮浩颔首:“都追回来了……不是……”他四下环顾,“娘娘,您到底把陛下弄哪儿去了?”
宁娆嘘了一声,向他投去神秘眼神:“陛下走了,他说他当皇帝当腻了,从今儿起,这皇帝改由本宫当,怎么样?”
崔阮浩呛了一下,险些没站稳。
等回过神来,视线瞥向地宫入口的那堵墙,心中有几分了然,禁卫一直守着门口,不见人出去,东西偏殿也没动静,还能去哪儿?
他舒了口气,谆谆劝道:“娘娘,您可别觉得这皇帝好当,满朝的文武宗亲,一肚子的机灵算计,这皇帝陛下每日里也得辛苦筹谋、如履薄冰,不然,非得让这些龟孙子吞了不可。”
“而且……”他指向地宫入口的那堵墙,刚想说什么,被宁娆打断。
“你是他的人,自然向着他说话,当皇帝多好啊,想杀谁就杀谁,想处置谁就处置谁,谁也没有他威风。他这人啊,又一点情面不讲,心狠手辣,说翻脸就翻脸!”
宁娆想起前事种种,不由得含怨挟气。
话音刚落,那道门轰隆隆的又打开了,江璃一手端灯烛,一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出来,清清凉凉地说:“我心狠手辣,说翻脸就翻脸,你赶紧捉摸捉摸自己想怎么死吧。”
宁娆像见了鬼,险些从龙椅上栽下去。
崔阮浩无辜地看向她:“奴才刚才就想说,这地宫能从里面打开,娘娘您说话小心些……”
第54章 ...
宁娆剜了他一眼,不早说!
身边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江璃走到了她跟前。宁娆瞪起眼,满含戒备地看他,只见他朝她伸出了胳膊,吓得宁娆连忙顺着龙椅往后挪。
江璃居高临下地斜睨了她一眼,‘啪’的一声,只是把灯烛搁回去。
他问崔阮浩:“陈相追回来了?”
崔阮浩忙应是。
“让他先等着,朕一会儿见他。”
崔阮浩应下,又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缩在龙椅角落里的宁娆,躬身退下了。
偌大的殿宇,重归于寂,只有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
江璃站在烛光不曾漫过的阴翳里,细细地打量着宁娆的样子,突然问:“当初我关了你一炷香,现下我也在地宫里待了一炷香,我们之间能否扯平?”
宁娆一怔,仰头看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执拗倔强地说:“我要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江璃低垂的睫宇颤了颤,移开视线不去看她。
这会儿倒是一副做了亏心事、无比心虚的乖宝宝模样了。
宁娆的动作倒像是僵住了,不管他看不看她,只一昧盯着他瞧。
两人僵持了一阵儿,江璃握紧了手,把视线移回来,犹豫了犹豫,凝睇着她的脸庞,低声道:“这事……应该也不能全怪我吧……”
宁娆坐端正了,凝起心神听他说。
江璃刚刚登基那一阵儿朝野上下狠不得安宁,就好比山中猛兽过逝,换了个小兽上来,各方魑魅魍魉便忙不迭要窜出来,随时窥视着皇位上少年的动态,看能不能趁乱讨着些便宜。
那时南派自诩从龙之功,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两,巴结逢迎之人居多,南派也借势大行结党,拓展自己的势力。
对于这些事,江璃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因他还得仰仗南派去对付朝中残余的滟妃朋党,纵是知道自己手中豢养的是条毒蛇,也得等毒蛇把敌人咬死了再着手收拾。
南派果然不负他意,以迅疾的速度铲除朝中的滟妃党羽。
到最后,他们把目光落在了监天司。
时任监天司正使的是渤海人胥仲,此人在滟妃生前便是其心腹,为人诡计多端,城府极深,当年那‘太子不祥,恐克君父’的预言便是出自他手,可以说江璃被逐出长安十年,除了滟妃,他便是当之不让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一个人,在太子回京、继位,滟妃旧日朋党相继被除的情况下仍能屹立不倒,足可见其手腕城府。
南派费尽了心思收集他的罪证,可终是无果,他就好像是一件无缝天.衣,任费尽心机也找不出破绽。
但很快,一个扳倒胥仲的大好机会来了。
当时宁娆刚生下英儒,江偃因夜闯端华门而被宗正府问罪。江璃有心保他,但南派寸步不让,两厢便僵持了下来。
胥仲在这个时候开始游走于权贵之间,试图凭一己之力为江偃解此困局。
但收效甚微。
无奈之下,他行了一个险招,也是蠢招。
他伪造了天象图,放出‘怨击紫辰’的谣言,直指当今圣上排除异己,残害手足,导致怨气冲天,社稷危矣。
谎言很快被拆穿,胥仲终于可以被名正言顺地下狱,判罪,等候秋后处决。
而其后,江璃在与南派周旋了数月,终于将江偃保了下来。
江偃没有立刻离京,而是做了一件事,他伪造圣旨,派人假扮内侍,悄悄地入刑部大牢救出了胥仲,并将他送出了长安。
江璃自然龙颜大怒。
他私下里严审了江偃,江偃一口咬定只是顾念旧日情谊,心中不忍才救了胥仲,且此事是他一人所为,没有他人襄助。
江璃不信。
被伪造的圣旨上切切实实盖着玉玺印,凭江偃想自由出入宣室殿,盗盖了玉玺江璃还毫无察觉,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很快就猜到了是谁。
那一日阴雨连绵,惊雷不断,飞檐滔滔的淌下雨水,惹得人莫名心烦。
江璃寻了个理由,把宁娆叫来了宣室殿。
他抚着龙案上的笔洗,光滑清凉的瓷骨边缘在他指尖一寸寸滑过,撩拨着他心底的不安和即将涌出的怒意。
“阿娆,我只问你一遍,要不要对我说实话随你。胥仲,是不是你和景怡合谋放走的?”
宁娆垂眸看地,揽袖于襟前,一副温顺端柔的模样。
但江璃仍然能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看破那被隐藏起来的慌张,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看着江璃,缓缓地点了点。
江璃唇角轻挑,噙起一抹看似温润和煦但实则冷冽如冰的笑,他慢声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宁娆嗓音微哑:“监天司正使。”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那你知道他曾经都干过什么吗?”
宁娆低垂下的睫宇颤了颤,缄然不语。
“看来是知道……”江璃后倚龙椅,以一种轻悠洒脱的语调漫然道:“他害我被逐出长安,流离在外十年,这十年里为了躲避追杀我不得不躲进阴暗的密室里,这一切在你的眼里都比不上景怡重要,对不对?”
宁娆咬紧了牙,轻轻地摇头,细娟的眉宇紧紧蹙起,显示出隐忍的样子。
落入江璃眼中,令他的眸光愈加冰冷阴骘。
他霍然起身,冷然盯着她,语调依旧温和:“你摇头?我说的不对?不是这样的?那是什么样?什么原因可以让你伙同我的弟弟去放走我的仇人?”
宁娆被他逼得步步后退,眸中若有难以拆解的隐秘愁绪,戚戚地凝着江璃,怆然道:“景桓,我……我是……”
她好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郁结难纾,终于支撑不住,要吐露心声:“我是云……”
“陛下,楚王来了。”崔阮浩恰在此时入殿,躬身道。
宁娆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江璃瞥了崔阮浩一眼,复又回来看她:“你刚才要说什么?”
宁娆攥紧了臂袖,嘴唇发颤,余光不自觉地瞟向殿外,那沐在细濛雨丝中的江偃,平静而立,似乎也在看她。
方才那一股涌上的热血瞬时冷却下来,似从石缝里艰难滋生的冲动又被摁了回去,她深吸了一口气,“没要说什么。”
江璃冷诮一笑,掠了眼殿外的江偃,冲崔阮浩道:“朕现下有些累了,让他在殿外等着吧。”
崔阮浩端着拂尘,踟蹰道:“奴才带殿下去偏殿吧,这外面可还下着雨呢。”
“朕说让他等着,听不懂朕的话吗?”
崔阮浩一愣,看向江璃那凛然森寒的脸,默默地退了出去。
厚重的殿门被关上,隔绝了雨天垂暗的光,犹如两个世界,就此相离。
江璃不理宁娆了,兀自弯身坐回来,提笔批奏疏。
他不让宁娆走,也不跟她说话,等于是把她晾在了一边。
窗外雨势渐急,水注浇灌下来,伴着电闪霹雳,似是声声震在了宁娆的心上。
她隐在冗长臂袖里的手颤颤发抖,终于,鼓足了勇气,上前,把江璃手中的笔夺了下来:“景桓,这事是我做错了,你让楚王回去吧,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何需把别人扯进来?”
江璃的手停在半空,两指微蜷,还维持着握笔的姿势,定定地抬头看她:“你心疼他?”
“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我……”
“你觉得他在外面淋了一会儿雨,就会扛不住?”江璃面上寒霜覆盖般的宁静,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我所经历过的,比这艰难可怕百倍,同样的出身,凭什么景怡就一点苦也吃不得?”
宁娆咬住下唇,垂眸沉默。
他寸寸移视着宁娆的脸,眸中突散发出近乎于残忍刺目的光,却笑了:“好呀,我让他走……”
江璃站起身,绕到了龙椅后,探身进去摁了椅子后的机括,侧后的墙轰然裂开,向两边推去,露出了幽邃漆黑的地宫入宫。
宁娆正处在惊骇中,腕上一紧,被江璃箍住了。
他微微一笑,声音和缓至极,温柔至极:“阿娆,我们既是夫妻,有好些事情是该感同身受的。曾经,拜滟妃和胥仲所赐,我在南郡那穷乡僻壤的密室里住了十年,你既觉得胥仲可放,觉得这没什么,那么你便也进去试试这滋味吧。”
说罢,他拖着宁娆把她推进了地宫里。
宁娆似乎是吓傻了,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趴在地宫的地上,凄凄无助地叫:“景桓,景桓……”
江璃已摁了蓝宝石,那道门缓缓地合上,连同那凄惨的、娇弱的呼叫一同关在了门外。
他仿似失了全部力气,颓乏地重重跌坐在龙椅上。
蓦地,他直起身子,挥袖把龙案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
为什么?她从不知心疼他!
她永远也看不破他那平静外表之下潜藏的已濒临疯魔的恶兽,还一次次地要来挑战他的底线。
凡是他的东西,不管是皇位、是物、还是人,都容不得他人觊觎,凡触其逆鳞者,都必须得付出代价。
他最恨欺骗,最恨背叛,宁娆不会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掐住她的脖子。
江璃的手紧攥成拳,平放在龙案上,不住的发抖。
窗外大雨瓢泼,窗内更漏流沙,他歪头看着陷落的细沙,还有后面的那堵墙。
彩壁绘釉,安稳笃静地立在那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好像只是一堵墙,冷冰冰的,没有人气。
他不由得有些心慌。
虽然这心慌细想来是没有根由的,那地宫连根针都没有,宁娆能出什么事?可这就是种不祥的预感,一旦落地,立时成根,难以拔除,且越长越繁茂,有参天之势。
外面依旧狂风怒雨,吹动树叶莎莎作响,枝桠敲打在窗棂上,声响凌乱且密集,一声声撩拨着他心底的慌乱与不安。
江璃站起身,把地宫重又打开。
漆黑幽长的宫道一伸到底,借着门边那点微薄的光亮,他看见宁娆靠墙坐着,抱住膝盖缩成了一团,身躯纤细,被宽大的绣裳包裹,宛如被遗弃的小狐狸。
明明有光束落到了她的脚边,可她好像没看见似的,就低着头,不说话。
江璃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跟前,弯身握住了她的手,凉得让他不禁一瑟,好像生了冰一般,放在手心摩挲,还能试出生了层薄薄的冷汗。
他的心好像揪成了一团,悔恨与心疼一齐涌上来,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让他不至于放弃所有的原则与底线,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
表面平静地牵着她往外走,宁娆就像只木偶一样,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抵抗,温顺地跟着他出来。
地宫的门在她身后合上,她突然抬起头,跟江璃说了一句话。
“景桓,纵然你回到了长安,做了天下之主,可是其实你还在陶公村的那个密室里,从来没有走出来过,不是旁人不肯放过你,是你不放过你自己。”
江璃背对着她,面容上辛苦维持的平静宛如被生生撕破,崩坏至极。
良久,他才好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阿娆,你回去吧,我想静一静。”
他凝神听着后面的动静,内心的最深处又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可是过了许久,宁娆就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江璃勾唇:“我刚才已经让景怡回去了,你不必担心他了。”
宁娆凝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他们之后有了一段漫长的相顾无言的时光,绝不仅仅是因为江偃,而是他们自己,在原本该亲密无间的关系里洒下了芥蒂。
……
宁娆缩在龙椅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这段往事听得她很是郁闷,若要公正些,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唉,半夜三更,她气势汹汹地来找江璃算账,难不成最后还得灰溜溜地回去自我反省么?